田亮++鄭心儀
誠如董卿所言,在《朗讀者》的舞臺上,沒有誰比96歲的許淵沖更令人目眩神迷?!癟o lengthen our days(延長我們的白天),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從夜晚偷幾個小時)。”連兵荒馬亂時期的熬夜都能被他翻譯得這么美。至于傳唱千年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更是讓他譯得美不勝收——“a pool of light”“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月光如水,鄉(xiāng)愁也如水,我沉溺在鄉(xiāng)愁之水中。真是巧思!
許淵沖在詩意中徜徉了一生,他譯古詩、譯戲劇、譯現(xiàn)代詩。嚴(yán)復(fù)說“譯者之難信達(dá)雅”,許淵沖在一個“雅”字上獨占鰲頭,譯出了那份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韻味,譯出了更多的詩情畫意。2014年,他拿到了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獎,成為亞洲第一位獲此殊榮的翻譯家。
在常人看來,翻譯似乎是文字的精妙游戲,然而大翻譯家往往是大學(xué)問家——據(jù)統(tǒng)計,西方國家的文字,約有90%可以找到對等詞,所以互譯比較容易,而中西語言之間只有40%可以找到對等詞,想要飛越那60%無詞相應(yīng)的意境鴻溝,只能以豐厚的學(xué)養(yǎng)和過人的智慧作翅膀。
“如果我們結(jié)合,就可以同搞中、英、美、法、俄五國文學(xué)”
許淵沖說:“記得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說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藝術(shù)的成熟境界。我覺得這也是譯詩的成熟境界。翻譯本就是原文‘意美的再創(chuàng)造;翻譯詩詞,除‘意美之外,還要盡可能再現(xiàn)原詩的‘音美和‘形美?!?/p>
拄著拐杖的許淵沖有股直率的好勝勁?!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前來采訪時,他正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凱撒大將》。記者問:“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早就有人翻譯過,為什么您現(xiàn)在還要翻譯?”他答:“如果作品已經(jīng)有前人的譯文,我就要盡可能勝過前人。不能勝過,也想別出心裁,絕不落入前人的老套?!?/p>
許淵沖記得,茅盾說過一件事,外國作家問他,你們說唐詩那么好,怎么我們沒覺得?許淵沖覺得,這是因為譯者在按照西方的對等原則翻譯,不能傳神?!袄纾钊河瘛顿浫恕吩娭姓f:‘云雨無情難管領(lǐng),任她別嫁楚襄王。楚襄王的‘巫山云雨指的是男歡女愛,很難對等地譯出外國人能理解的詩句,我就想到一位英國詩人寫的那句‘我為饑渴的花朵帶來清新的甘霖,于是把‘云雨譯成‘甘霖,把楚襄王比喻成‘饑渴的花朵,這樣才顯得有詩意?!?/p>
這種詩歌的啟蒙,可以追溯到兒時哥哥教他唱的英文歌: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小小星星眨眨眼睛,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精靈)!80多年后,他還記得這動聽的旋律,在記者面前哼唱起來。
后來在西南聯(lián)大翻譯處女作、林徽因的《別丟掉》時,他就用到這首兒歌中的“意美”,把“……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譯成“……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on star, but I cannot see where you are”。譯完后,他拿給聞一多和朱光潛兩位先生看,得到他們的肯定。許淵沖于是興致勃勃地寫了一封英文信,信里裝著兩首譯詩,一首是《別丟掉》,另一首是徐志摩的《偶然》,獻(xiàn)給自己心儀的女生周顏玉。“這樣朦朧的詩句,表達(dá)朦朧的感情,譯成英文,寄給一位朦朧的意中人,不也很美嗎?”只是許淵沖后來才知道,周顏玉已經(jīng)訂婚。幾十年后,許淵沖的譯詩出版,寄了一本給在臺灣定居的周顏玉,終于收到了遲來的回信:“我也是發(fā)蒼蒼、視茫茫的老婦,恐怕你已認(rèn)不出來了。人生短促,轉(zhuǎn)眼已邁入老年。五十幾年的光陰飛也似地溜走了?!睉浧疬@段往事,許淵沖并不傷感:“生活的每一天都得能欣賞,有時候失敗也有失敗的美。”
后來,許淵沖追女孩,靠的都是這一手詩意的才華。1940年夏天,正讀大二的許淵沖被有“白雪公主”之稱的南茜所吸引。夏令營時,下起小雨,路很滑。“下山坡時,我走在她右邊,看見她滑,趕快上前攙扶。這樣我們一直手挽著手走下山坡?!彼?dāng)晚寫了一首小詩:“青山戀著綠水,山影在水中沉醉。挽著意中人的手,肩并肩走下山丘。唯恐手上的余香,會流入遺忘的時光。”后來兩人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一起泡圖書館,一起看電影。
又一個下雨天,許淵沖遇到另一名女生蘿芝。排練完節(jié)目,兩人走在回宿舍的林蔭道上,許淵沖沒帶傘,就鉆進(jìn)蘿芝的小陽傘下,“由并肩變成挽臂而行”。事后,許淵沖又寫了一首詩:“雨啊,你為什么不下得更大?傘啊,你為什么不縮得更?。俊蹦切┏錆M詩意的美好時光,深深地印在許淵沖的記憶里。可惜的是,“外文系的女生都很現(xiàn)實,不是嫁到國外,就是和工程師結(jié)婚。蘿芝后來去了馬來西亞,南茜去了美國”。
遇到夫人照君則遲至1959年除夕,在歐美同學(xué)會的一個舞會上。兩人從家庭背景到生活習(xí)性都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但學(xué)識上的共鳴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拔覀冋劦降氯R頓和羅曼·羅蘭的作品,《哥拉·布勒尼翁》是一本不容易理解的小說,她卻能夠欣賞。我想,如果我們結(jié)合,就可以同搞中、英、美、法、俄五國文學(xué),那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文學(xué)事業(yè)嗎?”照君也承認(rèn),“當(dāng)時完全是被他的才華傾倒”,況且“許先生年輕時又高又帥,五官又好,很瀟灑”。照君至今都記得,婚后他們一度兩地分居,許淵沖在北京,她在塞外,他給她寫的詩是:“永定河畔楊柳青,千絲萬縷訴真情。煩請云影帶塞外,流水不干情不盡?!?/p>
當(dāng)時流行翻譯毛澤東的詩詞,許淵沖還有些上癮?!拔母铩逼陂g,他被批斗?!邦^戴高帽,掛罪狀牌,低頭彎腰,在烈日下暴曬,非常難熬。我忽然想起《沁園春·雪》,就默默背誦起來,‘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立刻就忘了烈日驕陽,仿佛看到了‘惟余莽莽‘頓失滔滔?!А咸线@些疊詞怎么翻譯好呢?經(jīng)過反復(fù)推敲,我想到‘The boundless land is clad in white,the endless waves are lost to sight(無邊無際的大地銀裝素裹,無窮無盡的波濤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后他接著想后面的詩句怎么譯?!白g完了,批斗會也開完了,我就得意地回家了?!?
許淵沖翻譯的毛澤東詩詞中,被傳誦最多的是那句“不愛紅裝愛武裝”。他想到大學(xué)時讀過的英文報紙中寫的“面對硝煙”和“涂脂抹粉”,立即來了靈感,譯成“They love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氨磉_(dá)了原詩英雄主義的意美。同時,原文有兩個‘愛字和兩個‘裝字的音美,譯文則有兩個‘face和兩個‘powder。原文和譯文又都有對仗的形美?!谰闳?!”許淵沖樂呵呵地說。
當(dāng)年參加夏令營時,有一個同學(xué)給許淵沖看相,說他60歲以后會發(fā)達(dá),許淵沖記住了這句話?!罢f來也奇怪,我60歲以前只出版了4本書。到了1980年,鄧小平號召國民生產(chǎn)總值要翻兩番,我響應(yīng)號召,決心把損失的時間彌補(bǔ)回來,結(jié)果提前10年就出版了20本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版中英法文文學(xué)作品100多部了?!?/p>
許淵沖當(dāng)然也有犯難的時候。最近翻譯《凱撒大將》時,他想到公元前47年凱撒在小亞細(xì)亞大獲全勝后說過的一句拉丁語名言:“Veni, vidi, vici?!薄耙馑际俏襾砹耍铱匆娏?,我勝利了。但中文里沒有對應(yīng)的詞,無法實現(xiàn)‘三美,英語、法語也不能。這就沒辦法了,每種語言都有它獨特的美。”他為此深感遺憾。
在西南聯(lián)大,遇到了對他影響最深的錢鍾書
許淵沖的學(xué)養(yǎng),受益于那些先生們。
他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聞一多講《詩經(jīng)·汝墳》,把“魴魚赪尾”解作情欲如火的象征,把“王室如燬”解作王孫公子情急如焚,前人講不通的詩句一下講通了,許淵沖贊其“講《詩經(jīng)》,天下無雙”;朱自清講“比興”,把“比體詩”分為四大類,雖平淡如水,但其味雋永,讓許淵沖覺得“原來如此”;吳達(dá)元是許淵沖的第一個法文老師,把枯燥繁瑣的語法規(guī)則講得條理清晰、層層深入,一手漂亮的法文板書更是瀟灑至極,此后許淵沖從事中法互譯,“首先要感謝的是吳先生”;還有中國比較文學(xué)的奠基人吳宓,在聯(lián)大外文系講《歐洲文學(xué)史》,因是哈佛畢業(yè)生,講課用的方法完全和哈佛一樣,許淵沖也是大愛,“外文系的精英等于身在聯(lián)大,心卻可以去哈佛”。
那一輩先生們,不管留沒留洋,不管學(xué)工科還是學(xué)理科,一個個都有深厚的“舊學(xué)”功底,而且多是“童子功”,真正是學(xué)貫中西,識通文理。后來,這樣的人物便少見了。
1938年,許淵沖在西南聯(lián)大遇到了對他影響最深的錢鍾書。他至今都記得錢鍾書當(dāng)年的樣子:“錢先生教我時才28歲。他戴一副黑邊大眼鏡,顯示了博古通今的深度;手拿著線裝書和洋裝書,看得出學(xué)貫中西的廣度。他常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裝,顯得風(fēng)流瀟灑;有時換一身藏青色的禮服,卻又頗為老成持重?!?/p>
“《錢鍾書英文文集》總結(jié)了中國古代文化對西方的影響。他只用兩個詞就總結(jié)了中西文化的異同:Duet和Duel。前者是‘二重奏之意,后者是二人‘決斗。《詩經(jīng)》寫的是‘人法自然,結(jié)果是天人合一的和諧,可以形象地比喻為‘二重奏。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主要寫特洛伊戰(zhàn)爭,是人與人的斗爭,《奧德賽》主要寫人與自然的斗爭,兩部史詩都可以比喻為‘決斗?!卞X鍾書的這番妙解,許淵沖記憶猶新。
新中國成立后,錢鍾書參與翻譯《毛澤東選集》,當(dāng)時的同事還有金岳霖等人。一次,金岳霖碰到一句成語“吃一塹,長一智”,不知怎么翻譯為好,便去請教錢鍾書。錢鍾書脫口答“A fall into the pit, a gain in your wit”?!靶我粢馊谰銈洌钊伺陌附薪^,大家無不佩服?!痹S淵沖說,“《毛選》中還有一句俗語:‘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錢鍾書譯成‘Three cobblers with their wits combined, equal Zhuge Liang the master mind,也是傳誦一時?!?/p>
后來,許淵沖每有新譯作出版,都給錢鍾書寄去。遇到問題,也常寫信請教。1982年,許淵沖在信中談道,譯詩求真是低標(biāo)準(zhǔn),求美是高標(biāo)準(zhǔn)的問題,并舉了劉禹錫的《竹枝詞》為例。詩的原文為“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最后兩句的意思是說:西邊籠罩在陰雨中,而東邊沐浴在陽光下;情郎對我的情意就像這天氣,你說晴吧,西邊在下雨,你說是雨吧,東邊又是晴天?!缡请p關(guān)語,還有‘情的含義?!痹S淵沖向錢鍾書請教雙關(guān)語的譯法,并附上自己的譯文:Between the willows green the river flows along; My gallant in a boat is heard to sing a song. The west is veiled in rain, the east basks in sunshine; My gallant is as deep in love as the day is fine.
“錢先生在回信中隨手拈來英、法、德三種文字:‘我對這些理論問題早已不甚究心,成為東德理論家所斥庸俗的實用主義(Praktizismus)者,只知The proof of the pudding lies in eating(布丁要吃了才知道味道)……(你的譯文中)veiled、basks似乎把原句太flesh out(有血有肉,形象化,意為失去朦朧美),as…as似乎未達(dá)原句的paradox(似非而是的說法)。但原句確乎無法譯,只好belle infidele而已。Praktizismus是德語,belle infidele是法語,是說美麗的妻子不忠實,忠實的妻子不美麗。他的外文用得非常巧妙?!痹S淵沖說起來很佩服,“錢先生又講,譯詩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無色玻璃般的翻譯法,一種是有色玻璃般的翻譯法。前者會得罪詩,后者會得罪譯,兩害相權(quán)只能取其輕。我認(rèn)為,無色玻璃追求的是真,有色玻璃追求的是美,原詩是真而美的,譯文如果真而不美,不能算是傳真;譯文如果美而不真,那有可能是失真,但也有可能是超過了原文的美?!?
錢鍾書對那代學(xué)人的影響很大。在他的教誨下,王佐良譯過《彭斯詩選》《雷雨》,許國璋出版了暢銷全國的英語讀本,周良鈺做過外交部翻譯室主任,查良錚出版了《穆旦詩選》,翻譯了普希金、拜倫等的詩集,而許淵沖出版了唐詩宋詞的英法譯本。
“顧毓琇的詩中能看到20世紀(jì)的縮影”
許淵沖還有一位師長顧毓琇,是位文理兼修的大師。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獲得科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第一個中國人,并在1972年獲得國際上素有電機(jī)與電子領(lǐng)域“諾貝爾獎”之譽(yù)的蘭姆金獎。4年后,他又獲得世界詩人大會授予的“桂冠詩人”稱號。
“顧老的母親和妻子都是王羲之的后裔,祖母是北宋詞人秦觀的后裔。年輕時,他又受教于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和國學(xué)大師梁啟超,在清華學(xué)校和聞一多、梁實秋等組織了清華文學(xué)社。從小養(yǎng)成的國學(xué)功底,讓他從清華學(xué)校畢業(yè)后去麻省理工學(xué)院讀工程學(xué)時,也不忘詩詞的寫作?!痹S淵沖回憶道,“梁實秋是中國第一個把莎士比亞全集譯成中文的學(xué)者,顧老為他寫了首《南歌子》:‘文藝復(fù)興也,佳音在那邊。莎翁巨著譯文全。功不唐捐,終為國人先。1931年,顧老回到清華大學(xué)任教,和許多學(xué)者都有過交集。1945年,林語堂出任新加坡大學(xué)校長時,他寫了首送別詩:‘已有文章傳海外,今開黌學(xué)到天南。大同只待太平時,真理原從飽學(xué)探。顧老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任教時,又把科學(xué)寫入詩中:‘萬能電子為人用,此處發(fā)明計算機(jī)。神速無妨精又確,工程科學(xué)共飛馳?!?/p>
許淵沖上中學(xué)時就讀過顧毓琇寫的中篇愛情小說《芝蘭與茉莉》。上世紀(jì)90年代,許淵沖將自己英譯的《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寄給定居美國的顧毓琇,顧毓琇回信說:“甚佩。許多西南聯(lián)大舊事及人物,均感興趣……”后來,顧毓琇請許淵沖翻譯他的詩集,許淵沖欣然應(yīng)允。兩人商議共翻譯100首詩,顧毓琇自己選了50首,剩下的交給許淵沖去選。譯詩時,兩人遠(yuǎn)隔大洋,每有意見相左,就靠書信往來,結(jié)果總是顧毓琇采納許淵沖的意見。“顧老很開明的,盡管我們是師生?!?001年,許淵沖翻譯的英漢對照《顧毓琇詩詞選》出版,第二年顧毓琇就去世了。
“在顧毓琇的詩詞中,我們可以聽到世紀(jì)走過的腳步聲,如二次世界大戰(zhàn)、原子彈的爆炸、月球登陸;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風(fēng)景,如中國的南京、英國的牛津、美國的哈佛;可以見到國際的風(fēng)云人物,如法國的拿破侖、美國的羅斯福和杜魯門等。英國詩人說得好:一粒沙中見世界,一小時內(nèi)見永恒。在《顧毓琇詩詞選》中,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jì)的縮影?!痹S淵沖深情地說。
“楊振寧的譯詩是科學(xué)家風(fēng)格”
楊振寧是許淵沖的朋友圈中另一位文理兼修的“少年天才”?!拔覀兪俏髂下?lián)大的同學(xué),我比他大一歲。他4歲就識字,母親教了他3000多個字,而我4歲時才學(xué)會300個字。他5歲讀《龍文鞭影》,雖不懂講的是什么意思,卻能背得滾瓜爛熟。初中他就開始向清華大學(xué)的高材生學(xué)習(xí)歷史知識和《孟子》,后來能背誦整部《孟子》。大一英語期末考試兩個小時,他只用了一個小時就交卷了,成績?nèi)嗟谝?。物理和微積分考試,他不是100就是99。這不是天才嗎?”許淵沖回憶道。
楊振寧的弟弟曾回憶:翻開大哥的高中國文課本,看到了他在李白的長詩《將進(jìn)酒》后面寫的幾個字:“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絕對!”弟弟后來問他為什么把王維《渭城曲》中的詩句和李白《將進(jìn)酒》中的詩句湊在一起,楊振寧說:那是父親當(dāng)年在安徽某小城一家酒館看到的一副對聯(lián)。許淵沖聽到這個故事后欽羨不已:“可見他是怎樣毫不費勁就學(xué)到古詩的!”許淵沖便把這副“絕對”譯成韻文:“I would ask you to drink a cup of wine again, together we may drown our age-old grief and pain.”
1997年5月,許淵沖和楊振寧這對久別了半個世紀(jì)的老同學(xué)終于重逢。一見面,許淵沖就拿出一本自己翻譯的《中詩英韻探勝——從〈詩經(jīng)〉到〈西廂記〉》送給楊振寧。楊振寧拿到書后,便問他,翻譯了晏幾道“從別后,憶相逢”那首詞沒有。許淵沖沒聽清,楊振寧干脆背誦起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許淵沖聽后說譯了,把書翻到詩文所在頁碼,楊振寧一看就問:“‘桃花扇底風(fēng)怎么成了‘桃花扇影風(fēng)?”“我當(dāng)時就解釋,有兩種說法?!鹊罪L(fēng)是寫實,講歌女累得連扇子都扇不動,桃花扇也只能解釋為畫了桃花的扇子;但‘扇影風(fēng)是說桃花的影子落在了扇子上,影子輕飄飄的,歌女都扇不動,這就不但是寫景,而且是寫情了。他不服氣,因為科學(xué)家重真嘛,但我說談這個你談不過我,我的美多了。哈哈?!?/p>
1999年5月,楊振寧在紐約州立大學(xué)石溪分校退休。他致詞時引用了李商隱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辈⒆g成英文:“The evening sun is infinitely grand, were it not that twilight is close at hand.”許淵沖說:“如果是我譯,會是這樣的:The setting sun appears sublime; But O, it's near its dying time!這樣譯才更有藝術(shù)風(fēng)格嘛!而他的譯法不同。原詩每行5字,他譯成5個音步,不但內(nèi)容準(zhǔn)確,而且音韻節(jié)奏優(yōu)美,他是科學(xué)家的風(fēng)格?!?/p>
許淵沖有一次出書,請楊振寧作序,楊振寧在序中講了一個故事:很多年前,英國詩人艾略特來美國參觀普林斯頓高等學(xué)術(shù)研究所。在所長奧本海默家中舉辦的宴會上,奧本海默對艾略特說:在物理方面,我們設(shè)法解釋以前大家不理解的現(xiàn)象;在詩歌方面,你們設(shè)法描述大家早就理解的東西。楊振寧寫道:許淵沖認(rèn)為,科學(xué)研究的是一加一等于二,藝術(shù)研究的是一加一等于三,不知道他的意思和奧本海默有無相通之處。
許淵沖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照君一再提醒:“差不多了吧,要休息了?!庇浾唠x開那間屋子,和照君聊起他們的戀愛往事,偶然間回頭一看,許淵沖竟安然地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照君憐愛地說:“他是白天休息,夜里工作,因為那時安靜,沒有人打擾他?!?/p>
許淵沖曾半開玩笑說,希望活到100歲,把莎翁的著作譯完。“我翻的比別人好,或者比自己好,這是樂趣。”這情境讓記者想起莎翁所言——人生的最后一幕是返回童年。而許淵沖從未丟掉他的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