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

翟小寧是一個很儒雅的人。他坐在《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對面，沉思了幾秒鐘，開始用溫潤而富有感染力的聲音講故事。這是記者遇到的第一位用故事開始回答問題的采訪對象。

記者的問題是開放式的：身為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校長，并有著語文特級教師和大學兼職教授多重身份，怎樣理解“教育”二字？而這個故事翟小寧顯然講過不止一次，但他眼中依舊有激動的光芒。

“2015年，我去英國參加G20國際校長峰會，斯多學校校長帶我們參觀校園。在一座雕像前他講了一個故事。雕像塑的是該校一個畢業(yè)生，他當了空軍飛行員，執(zhí)行轟炸任務時為了不傷及無辜平民，總是超低空飛行。后來，他因一次慘烈的轟炸任務得了抑郁癥，痊愈后終身從事慈善事業(yè)。斯多學校是所貴族學校，培養(yǎng)了很多達官顯貴，為什么選擇這位普通的飛行員塑像？”

回味這個故事，翟小寧說，他想到的是教育的使命——立德樹人?！拔依斫?，它是要告訴學生，人最重要的是善良，有良知。只要有了良知，人就是高貴的，人生就是有意義的?！?/p>

鼓勵讀《論語》，播種“美德的種子”

不久前，全國優(yōu)秀中學校長翟小寧教育思想研討會舉行。翟小寧的發(fā)言摘要被刊登在人民日報上。他說：“真正有價值的教育一定是直指心靈的教育，是提升人生境界的教育，是培養(yǎng)美好品德的教育?！?/p>

“欲成大材，必修大德?！髮W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是使心中道德更光明，親民是使自己變成更好的人，由此達到至善之境?！钡孕幷勂鸾逃溃袷钦務撔摒B(yǎng)。

在人大附中，《論語》是每個學生的必讀書。翟小寧編撰、出版的《美德的種子》，采用三字經(jīng)的形式，“播種崇高，播種愛心”。他在序中寫道：“心靈是田地，信仰是種子，美德是花朵，幸福是果實。播種真善美，才能收獲真善美?！?/p>

“2002年，我擔任常務副校長時負責德育工作。我想，德育從哪里開始？從親情開始?？鬃釉缬小楸镜恼撌觥！蹦悄觊_學時，他講了個孤兒渴望母愛的故事。學校舉辦母親節(jié)主題德育活動，有位班主任老師告訴翟小寧，當晚她接到不少家長的電話，說孩子回到家里主動做家務，“似乎突然懂事了”。

由愛家庭，到更廣泛的愛心奉獻，翟小寧鼓勵學生們成立了志愿團，每年開學舉行宣誓儀式。這是全國中學較早成立的一個志愿者組織，已走過十幾年歷程，先后有數(shù)千名成員。在千禾敬老院、在孤兒院、在宋慶齡故居、在貧困山區(qū)，志愿團學生開展志愿服務活動。翟小寧說：“孩子們在獻出愛時，也能得到愛。愛，讓他們一生受益?！?/p>

翟小寧愛談學生，特別愛談從志愿團走出的孩子?！坝袀€同學畢業(yè)后去了北大，發(fā)現(xiàn)自行車使用中的種種不便，產(chǎn)生了‘共享單車的概念，現(xiàn)在流行的‘小黃車就是他的創(chuàng)意。還有個孩子在人大附中是‘根與芽公益團體社長，去耶魯大學留學后主動到非洲難民營了解難民生活，現(xiàn)在正難民兒童籌建學校，還想設計一套適合難民的課程。在人大附中種下的公益種子，伴隨著學生的成長?！薄昂⒆觽兘?jīng)歷過什么，就會在心里潛滋暗長。我們應該在孩子心靈中播種美德?！?/p>

語文課，應該蕩漾著一種情感

曾有個學生寫信給翟小寧：“您給我的最大啟示是，學語文不是為了爭分數(shù)，而是為了提高文化素養(yǎng)。”說到語文教育的改進，曾獲全國語文課堂教學大賽第一名的翟小寧又一次動了感情?！拔沂巧鲜兰o80年代開始工作的。第一次備課時不知從何入手，于是就不斷地讀課文，一天晚上忽然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边@篇課文就是《荷塘月色》，他充滿感情地背誦起來?！岸斞赶壬摹都o念劉和珍君》，又有一種悲憤感?！彼恼Z調(diào)變得低沉而充滿傷感。記者靜靜聽著，被帶入一個充滿情感的文學世界。

“當我把美好而正義的情感在課堂上抒發(fā)出來的時候，我覺得學生和我產(chǎn)生了共鳴，而我又和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魯迅、朱自清等文化大師產(chǎn)生了共鳴。祖國的語言文字，是母親心靈的聲音，它是有情感、有溫度、有靈魂的。我們與這樣的文字對話，實際上就是和祖國母親的心靈對話。語文課，是透過文字來感受文化，這也奠定了我對語文教育的基本理解。”

“我特別不喜歡那種沒有任何情感的語文課。我覺得語文課應該蕩漾著一種情感，富有人文情懷。20多年前，我教巴金先生的《燈》，那盞燈是希望的象征。我問同學們：在我們的生活中有沒有那樣一盞燈？有的說，一本書就是一盞燈，有的講了個故事，媽媽等待晚歸的自己，家里一直亮著燈。我說，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一盞燈。人生是漫長的，但只要記住巴金先生的話：在這人間，燈光是不會滅的。我們的人生就充滿力量。”

“我從來不把分數(shù)作為追求，但是孩子們考得很好，因為他們熱愛語文了?！钡孕幑膭顚W生們讀書，甚至在帶畢業(yè)班時也每周拿出一到兩節(jié)課讓學生讀課外書?！斑@是對學生心靈的一種滋養(yǎng)，他們的寫作不會枯竭?！比舜蟾街械摹懊喿x”課開展得很紅火，有的學生一年讀了100本書。學校每個教室有圖書角，圖書館開展圖書漂流等活動，還開設國學讀經(jīng)班，舉辦愛心書市等。而學生的中、高考語文成績也始終很出色。就在前幾天，翟小寧與幾位老師聊天說起現(xiàn)在高考注重名著閱讀和詩歌鑒賞，引導孩子們讀經(jīng)典著作。說到名著閱讀和詩歌鑒賞在考試中如何結合，他脫口而出要注重《紅樓夢》中香菱學詩的情節(jié)。

“讀書是門檻最低的高尚行為。引導學生讀名著，讀經(jīng)典，就是在學生的精神世界中建立崇高而善美的心靈藍圖，為學生的人生引航。”

學會解放學生的時間和空間

翟小寧說，教育的原點是關懷生命?！吧l(fā)展，首先要舒展。而舒展生命就要解放心靈。教育要解放學生，解放學生的時間和空間，使他們能夠做一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研究一點喜歡研究的學問。既要讓孩子升入好的學校，也要讓他們在中學階段過得快樂、幸福而有意義?！?/p>

在人大附中，很多“狀元”是“非典型”的。比如有一年的理科“狀元”，最大的愛好是京劇，也喜歡書法。學校有100多個學生社團，有十大領域約200個門類的課程，涵蓋了人文哲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工程技術、體育健康、審美藝術等。學萬有引力時，學生要撰寫火星旅行計劃；選修3D打印技術課的學生，會動手組裝3D打印機。

翟小寧的妻子也是老師。孩子出生后，妻子在家里貼滿了文字，孩子很早就識字?！澳菚r候孩子喜歡連環(huán)畫《光頭探長》，我就和他一起海闊天空地編‘續(xù)集，走在路上、躺在床上都編，他特別高興?！钡孕幗o孩子買了很多書，但對孩子的具體學習并不太管?！八矚g什么就鼓勵他干什么。他小學時特別喜歡地理，我妻子就買來地形圖，孩子晚上睡覺前默背，這里是青藏高原，那里是什么盆地。初中時，孩子有一陣子喜歡到博物館去，周末和同學跑遍了北京的博物館。有一陣子喜歡生物，有一陣子又喜歡文科，我都鼓勵他。最終，孩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p>

“我覺得對孩子品行上要多重視，學業(yè)上要多鼓勵。對于孩子的成長，尊重孩子很重要。”

好的教育就是“好的老師加好的師生關系”

在翟小寧看來，所謂好的教育，就是好的老師加好的師生關系?！袄蠋熞粋€關愛的眼神，也許讓學生高興好長時間；老師不經(jīng)意間的輕蔑眼神，也許讓孩子難受好幾天?！彼f，好老師的“人氣指數(shù)”一定很高。“有個澳大利亞學校的校長說，他有個判斷好老師的方法——到學生中去看，學生熱愛的就是好老師。我點頭——我也是這樣看?！?/p>

許多知名中學都有越來越多的高學歷人才加盟，翟小寧說，好老師最重要的是有愛心，要“盯著學生的優(yōu)點，放大優(yōu)點，使學生的心靈得到滋養(yǎng)”。他說：“優(yōu)秀老師的標志：第一是愛，用愛心工作。愛生活，愛教育，愛學生，做學生的良師益友；第二是功，努力工作，則功底深厚，獲得成功。第三是悟，用心感悟教育，提升精神境界，在自己不斷覺醒的同時喚醒學生的心靈?！?/p>

翟小寧的普通話被同行贊為“播音員水平”。當年他為練語音，休息日常到山上去朗誦?！拔夷赣H是教師。我剛教語文時，有個字讀不準，母親說：‘你教語文，這個字你應該知道的。母親也特別愛學生。我當老師后，母親告訴我，做一個好老師就一定要愛學生?！?/p>

老師的教育信念也非常重要?！懊绹u選優(yōu)秀教師時很重視這一點。有一位優(yōu)秀教師的教育信念是‘引導學生走出迷茫，發(fā)現(xiàn)自我。教育能讓學生發(fā)現(xiàn)自我價值就成功了一半。還有位老師的信念是‘每一個差異的存在都是值得慶賀的。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教育要以生命為本，就要以每個學生的個性為出發(fā)點?！?/p>

而好學校的標準，“第一是對人要好，第二是使人變得更好”。他與各地的校長同行交流，“只要有好的老師，就是好學校”的觀點頗受贊同。

至于好學生，翟小寧把培養(yǎng)“善良而有智慧”的現(xiàn)代君子視作目標。在人大附中，每年的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七被設定為“君子日”。來自山東的他，曾被北京大學教授曹文軒稱為“仰慕圣賢之道，崇尚君子之風”。而他說，父母對他“怎樣做人”有很深的影響?！拔腋赣H在醫(yī)院工作。每到周末，街坊鄰居常來我們家，老人們聊著天，父親給他們義務針灸診治，情形非常祥和。父親那時對我說得最多的是：‘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工作，認認真真學習?！N瓜得瓜，種豆得豆?，F(xiàn)在回想，他是在不經(jīng)意間要把這些觀念說給孩子聽。”“我家的門前有一棵古槐，歷經(jīng)滄桑，根深葉茂，蒼勁堅韌，有很強的生命力，好幾個人才能合抱，不知有幾百年了。我曾經(jīng)寫了兩句詩：‘天高地厚父母恩，門前古槐君子魂。我希望自己做一個君子，但這個修身養(yǎng)德的錘煉過程永無止境?！?/p>

在翟小寧眼里，以中國文化為代表的東方新文明教育，以現(xiàn)代科技為代表的美國新科技教育，以歐洲文化為代表的歐洲新文明教育，是世界未來教育的三大支撐?！霸谑澜缃逃陌l(fā)展進程中，中國教育不可或缺，這是中國人的文化自信。中國教育理應為世界文明奉獻更偉大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