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是在79歲那年走的。在那間土坯房壘成的不足20平方米的老屋,他整整住了一輩子。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陽婆已經(jīng)落下了西山。他吃過一大碗炒面糊糊后,獨自在陪伴了他近50年的麥田里背抄著手順走了三圈,倒走了三圈。像是在向土地作最后的告別。見到他的老人說過,他那張被狼扯爛的嘴巴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吼聲。悶雷一樣的聲音,滾過土地的邊緣。吼過之后,他用右手脫下氈帽,向土地?fù)]了最后一個圓圈,復(fù)歸于一向的沉默后,成90度角,向土地彎下腰去。儼然是一位解甲歸田的將軍,一行清淚最終還是滴答、滴答滴進土地里。一股旋風(fēng)從背山處老墳的方向刮過來,從旋風(fēng)里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像是揪了一下他的大襟棉襖,在他的身后,是經(jīng)年不語的“旮旯村”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懂的風(fēng)聲,像是在和他絮叨著什么。夜走得無聲無息,躺在和它最親近的泥土里。那時,年幼的我還在學(xué)堂里讀小學(xué)。記憶最清晰的是坐在由生產(chǎn)隊的一間四面透風(fēng)的磨坊改成的學(xué)堂里,聽老師講課,然后在課堂上謙恭地背誦毛主席語錄。由土坯墊起的講臺上抑揚頓挫地講課的是我的父親。臨下課的時候,郵遞員送過來一份加急電報。電報上的黑體字一目了然:家父病亡,速回老家。我分明看見了父親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又一下。從瓶底一樣厚圓圓的鏡片后滴下來幾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清瘦的臉龐,無聲從他的嘴角滑落下來。我想,那一刻的父親該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的吧?
告假后的父親匆匆地坐班車趕回老家。推開爺爺住的老屋,土炕上只有一只空碗和橫擔(dān)在碗沿的筷子。掛在頂梁的木柱上那頂他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氈帽不見了,爺爺?shù)氖碚σ膊灰娏耍繝敔斀≡诘臅r候多次念叨過:哪天閻王爺叫他走的時候,他就在老屋里等著。他老人家就是說:死也不離開這間破舊的老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父親心頭:一向身體硬朗的家父莫不是遇到了不測?或者是被狼叼了去?在那饑饉的年月,在那個大山架子里,還偶有野狼襲擊人畜。這也不能怪狼,這牲靈是餓極了才襲擊人畜的。父親的猜測也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我的爺爺在二十年前挖苦菜時曾遭遇過狼,那匹饑餓的狼差一點吃掉了爺爺。不過爺爺沒有被狼吃掉,狼只是用它鋒利的爪子把爺爺?shù)挠易旖撬洪_一道蚯蚓一樣細長的傷口。被村里人送了一個“爛嘴張三”的綽號。其實,張三只是爺爺?shù)男∶?。爺爺是有官名的,爺爺?shù)墓倜袕埦勖?,取“財源茂盛,金銀滿盆”之意。不過爺爺臨死也沒有賺得個金盆滿貫,他是只喝了一碗炒面糊糊走的,走得像一縷清風(fēng),帶著泥土的味道,不驚動人們的好夢——在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里,肯賣力氣的爺爺因為自己耕種的土地比別家人多,被定為“富農(nóng)”成分。這倒霉的“成分”就像一盤石磨,壓在爺爺?shù)男牡?,又像一頂不光彩的帽子,壓在他光禿的頭頂,是不可以隨便摘去的。自然,生性耿直的爺爺?shù)墓倜秃苌傧騽e人提起。自己覺得矮人一頭。日子久了,就連自己都記不起來自己的“官名”了。在張三前頭貫以“爛嘴”二字,似乎就是對爺爺最恰當(dāng)?shù)姆Q呼了。在老實巴交的爺爺心里看來,人的名字和貓狗雞馬毛驢一樣,叫音就行了。習(xí)慣于逆來順受、挨別人打罵的爺爺,常說“吃虧就是福,人皮皮不死”,這么說來,爺爺?shù)男淖诸^上或許還藏著一把刀呢。不過這是后話了。有不祥預(yù)感的父親,悲愴欲絕的父親在爺爺?shù)目谎叵鹿蛳聛?,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再爬到土炕上用我母親給買的麻紙,給爺爺燒了一卷“下炕紙”(送終盡孝之舊俗),藍煙徐緩地從破舊的老屋門飄出來,父親哀怨的哭聲震得老屋顫顫巍巍。老鄰居馬大叔聞聲走進來。馬大叔一邊勸父親節(jié)哀順便,一邊上炕攙扶起還在抽抽咽咽的父親。父親止住了哀泣,從老馬口中得知:種了一輩子地的爺爺,臨到終了也沒有吃上一頓熱飯。最后的五天,還能下田地里看莊戶的爺爺硬是被我大姑用毛驢車接到她十里之外的趙家莊,閑不住的爺爺給大姑掃院里的積雪摔倒后就再也沒有起來。整整五天沒有進食的爺爺忍饑挨餓受凍,倒在大姑家的羊棚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大襟棉襖露出破敗的爛棉絮,衣襟里縫藏的留著買棺木的錢在彌留之際不翼而飛了!當(dāng)天午后,無疾而終的爺爺被大姑入殮在奶奶死后留下的大紅柜里,草草埋到了老墳里。
那天的天空,濃云密布,刺骨的冷風(fēng)“嗚嗚”地吹個不停,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從陰暗潮濕的天空中飄落下來。爺爺?shù)拇蠹t柜“棺材”徐徐下葬后,幾只烏鴉在低空下的墓地“嗚哇,嗚哇”地盤旋了很久。墓堆前的引魂雞伸長脖子,不住嘴地哀鳴不已。奇怪的是,那只引紅雞的右嘴角也拉開了一道豁口,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連荒野的積雪都變成了烏黑的顏色。呼呼的北風(fēng)中,父親和大伯一起在爺爺?shù)膲烆^燒了紙錢,喃喃地私語了許久,嗚咽的紙錢在父親跪著的雙膝前不肯離去。臨終也沒見上老父一眼的父親,心里憋著一團怨氣,步行趕到大姑家,劈頭蓋臉地大罵了大姑一頓后,匆匆返回了遠在異鄉(xiāng)的那個小村莊,走進那所破舊的小學(xué)校。
二
沒有親自為爺爺下葬的父親覺得沒有盡到作為兒子的孝道,心如刀絞。好幾天不說一句話,面容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額頭上的皺紋也平添了不少,加深了不少。那溝溝壑壑寫下了父親的滄桑歲月。接下來的幾個晚上,父親老是夢見穿著老羊皮襖的爺爺,佝僂著瘦小的腰身,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愛撫著兒子添了許多白發(fā)的鬢角。夢境中,爺爺嘴角的那道“狼扯疤”像一條帶血的蚯蚓向他迷蒙的淚眼中游過來,那道疤痕里有土地獨有的深邃,有麥芒的刺痛,有一彎殘月的清冷,有一輪太陽火毒的炙烤——父親突然覺察到: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原本就是從泥土中走出來的一根不起眼的青草,或者說是一塊土坷垃,彎曲在墻角的一把老犁。夕陽西下時,爺爺佝僂著腰身,用右手臂扶持著那把老犁一絲不茍地犁著自家的田地,犁開的黧黑的瘦土在晚霞的掩映下熠熠生輝。在他的記憶中,爺爺就是這片土地的擁有者,也是這片土地的守護神。他從泥土中走出來,又復(fù)歸于泥土,走得從容不迫,走得無影無形,不帶走一粒泥沙,貧窮而又富有,坦蕩而又安逸。他一輩子行走在泥沙俱下、我清輝流螢的記憶的河流中,挾帶著九曲回腸的蕩氣。
那年的夏天干旱無雨?;鸲镜奶栔丝局蟮?,田野上只生長野菜不長莊稼。蒼蒼茫茫的大后山遭遇了一場百年不遇的災(zāi)荒。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吃榆樹葉和沙蓬籽了。田野里遍布了挖野菜的饑民。能數(shù)的出來的野菜,有什么苦苣、甜苣、蒲公英、地柳柳、河蓖梳、車前草、灰菜等寬葉類野生植物。餓極了的山民把挖回來的野菜用清水鹽巴下鍋煮熟后便一股腦兒扒拉進肚里。還有人把挖出來的黃鼠用牛糞火堆烤熟了吃——爺爺挎著籃筐領(lǐng)著大哥去一片背山凹去挖苦苣,時近黃昏,挖野菜的饑民大都陸續(xù)回家了??嗖诉€沒有挖到幾根,一聲凄厲的狼嚎從山洼那邊傳來。轉(zhuǎn)眼間,一匹大灰狼耷拉著尾巴徑直走過來了。還沒有愣過神來,那匹饑餓的野狼伸出利爪向爺爺撲了上來,大哥嚇得哇哇大哭,來不及躲閃的爺爺?shù)淖旖潜焕撬洪_一道口子,那狼往后退了幾步,準(zhǔn)備向爺爺發(fā)動第二輪進攻。大哥沒命地往村莊的方向跑,哭喊著“狼來了,狼來了,快救救爺爺!——”在附近挖野菜的鄉(xiāng)鄰聽到呼救聲急速趕過來,用鋤頭趕跑了野狼,爺爺才僥幸保住了一條性命。從那以后,爺爺?shù)淖旖蔷土粝乱坏乐蓖ㄏ掳偷幕砜?,也就有了“爛嘴張三”的綽號。我每次見到爺爺,總會在他吃飯的時候,看到有炒面糊糊順著他細長而彎曲的疤口處流下來,胃里酸楚難受,跑出門去嘔吐一番。
三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爺爺過日子特別精打細算,是出了名的“圪絀老財?!?爺爺?shù)摹皳搁T ”是窮苦怕了,自他打小的時候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爺爺?shù)睦衔堇镉袃蓚€大泥甕,用來存放黑白面或者莜面。說是黑白面,是因為爺爺淘過糧后,從來不去糠皮,用“腳蹬籮”磨出后的面連面帶糠一起裝進黑油油的面袋里。爺爺經(jīng)常吃的飯是用莜面做成的“塊壘”(挖一碗莜面拌上切碎的土豆絲,再放在蒸籠里蒸至半熟,用素油炒制而成)再就是炒面糊糊。睡前喝上一碗滾水。爺爺常年養(yǎng)成早睡早起的生活習(xí)慣。一個人在老屋里度過了后半生。爺爺自己的生活十分節(jié)儉,但對幫忙種地的鄉(xiāng)鄰從不“摳門”。每到秋后,總忘不了把打下的糧食分送給他們。爺爺還有一個宗旨:從不求有錢有勢的人,生活過不去的鄉(xiāng)鄰們借了爺爺?shù)腻X,如果不主動還過來,他從不上門索要。他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幫人一把,勝造七級浮屠?!崩相弰⒋髬鸪Uf:“張三老漢的錢,好借難還——”。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爺爺?shù)摹皵€錢”方法可以說是亙古未聞:他總是把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藏在炕沿下方。爺爺從炕沿下取出幾塊土坯,把一角或者幾角,甚至幾分錢放好后瞅瞅四顧無人,再用和好的泥巴抹好。那泥巴抹過后的炕沿天衣無縫。這種隱秘性,堪與古代皇帝下葬后埋陪葬品相比擬。除了給我們子孫“應(yīng)急”外,由于炕洞里余存的皺巴巴的零錢,直到他彌留之際,也沒有來得及取出來,至今想起來,都是我心里揮之不去的隱痛,這痛并沒有隨著老屋的消失從我的記憶中流走。我爺爺?shù)母赣H是在災(zāi)荒年月活活被餓死的,饑餓的可怕記憶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爺爺?shù)挠洃浝?。從那以后,爺爺把糧食看得和生命一樣重要。在那個大災(zāi)荒年,家父的七口之家的米缸底朝天了。無奈的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之后,叮囑三弟回老家去向爺爺討面。三弟回來了,可是“老摳”的爺爺只給用粗瓷大碗“挖”了一碗黑白面。怒不可遏的父親第二天搭一輛拉碳的馬車回到爺爺家,親自下手從爺爺?shù)哪喈Y里“挖”了七碗面。面對惱怒的父親,爺爺搓著雙手,站在老屋的泥地上呆若木雞,有“狼扯疤”的嘴角抖動了好一陣,明白了原由的爺爺像是一個從未犯過錯誤的孩子犯下了彌天大罪,渾身上下不自在。等他顫巍巍地把熱好的一碗莜面“塊壘”給父親端過來后,父親早已轉(zhuǎn)身走出院門,消失在暮色之中。我記事起就從沒有見過奶奶,只見過奶奶留存在家里的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奶奶穿大襟棉襖和大襠棉褲,頭戴一頂解絨帽。從父親口中得知,奶奶只活了50歲,得的是癆病。得了病的奶奶疼痛難忍時只吃2片去痛片,最后吐血而亡。奶奶在世時生性鋼骨,趕一輛毛驢車?yán)^冬的碳,為一家四口的柴米油鹽奔波操勞。有大凡小事,都是由奶奶做主。生性木訥的爺爺從不參言,弓下腰身像一頭犁牛在田里干活。父親在23歲那年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知名的師范學(xué)校,爺爺把家里一頭瘦骨嶙峋、不能再耕田的老牛賣掉供父親讀書。在爺爺眼里,兒子能考上省城的師范是光宗耀祖的事,逢人只夸咱家67有出息(67是父親的乳名)。在我十歲那年,爺爺搭一輛馬車來到父親家。那年爺爺已經(jīng)是76歲高齡的老人了,但身體還硬朗,紅光滿面的爺爺從不挑食。母親上街割一斤豬肉給做了一頓豬肉燴酸菜。爺爺吃了半碗后只叫喚吃了葷腥肚里只打鼓,跑肚拉稀,起了好幾次夜。爺爺喃喃自語地嘟囔著:還是喝炒面糊糊“入腹”。母親常對我們說,你爺爺生就是吃糠咽菜的命,享不了福。爺爺這回返回老家后,我再也沒有見到爺爺。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總忘不了給爺爺燒些紙錢,以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來告慰爺爺?shù)脑谔熘`。
歲月如梭。四十多年過去了。爺爺住了一輩子的老屋早已被夷為平地了。老屋門前的那棵老榆樹還在,只是物是人非。但在我記憶的鹽堿地里,爺爺那間熟悉的老屋,從來就不曾消失過。我終于領(lǐng)悟過來了:爺爺在不久于人世前面對麥田“順走三圈,倒走三圈”的舉動,那是對祖先神農(nóng)氏的三拜九叩,是對養(yǎng)育了他和他的后輩兒孫們的土地在作最后的告慰,也是最莊重的禮儀和無言的感懷。在爺爺用牛犁寫就的家譜里,土地,比黃金還要金貴。爺爺?shù)鸟劚?,所承載的,是如山巒一樣起伏不定,風(fēng)起云涌的斷代史,是歷代中國農(nóng)民用血汗凝成的一部編年史,牛犁一樣在炎黃子孫的血脈里湍流不息,與江河日月一起走進永恒的中國版圖。他們轉(zhuǎn)身后留下的背影,與“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勇士一樣豪邁,一如穿越土地、穿越遠古的箭鏃,歷久彌堅。
爺爺?shù)摹袄浅栋獭?,一道歷史淤結(jié)下的傷口,一掬土質(zhì)的記憶,也是一段塵封已久的歲月留下的溝溝壑壑,無妄的人生變數(shù)。那生命線一樣縱橫交錯的溝溝岔岔,是和土地盤根錯節(jié)、源遠流長的血脈相通的?;叵肫馉敔?shù)膫蹋褪怯涀∫唤靥弁辞椅抠N的家族記憶,一段與狼共舞的歷史,與土地一樣令人詠懷,與日月一起悠長——
爺爺,一路走好!
漠南 本名 張承祥 ,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 ,包頭作協(xié)會員。生于1963年。有散文等作品散見于《草原》《鹿鳴》等報刊。
還爺爺?shù)摹袄浅栋獭币晦渫临|(zhì)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