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錢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東趨海。兩岸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氣?
說與江潮應不至,潮落潮生,幾換人間世。千載荒臺麋鹿死,靈胥抱憤終何是!
【賞析】
錢塘江涌潮,以濤高、洶涌、驚險、多變以及撼人心魄的磅礴氣勢,自古蔚為天下奇觀,人們驚嘆于此瑰麗景象,神往情馳,留下了大量的詩詞歌賦,或稱頌這一宏偉的天下奇觀,或描繪觀潮盛況,或抒發(fā)對潮水的追憶。但王國維的《蝶戀花》不寫涌潮壯美,也不寫大江東去。也許是伴著錢江潮長大的緣故,可能從孩提起就見慣、聽慣了錢江潮,他只是淺淺哼唱錢江潮,更多的是低吟自身的情感,重在內心的感發(fā),為我們帶來了一種新奇的感受和意蘊。
起句“辛苦錢塘江上水”,點明題旨,奠定了全詞的一個意象基礎。它寫“錢塘江上水”重在“辛苦”之味。下句“日日西流,日日東趨?!保瑥淖置鎭砜?,不過是描述錢江潮的漲潮與落潮及其規(guī)律。然而,在這背后又隱喻著弦外之音,點出“辛苦”之意。江闊浩瀚,云水蒼茫,錢江潮日日溯江上漲向西奔騰而去,又日日慢慢退落向東歸入大海,如此不知疲倦、不間斷地循環(huán)往復著,委實太辛苦了!可這辛苦的錢江潮依舊生落不息,怒而拍岸,日復一日;然越山綿延,日日承受著沖擊,巋然不動。潮水歷盡磨難,無功而返,身心疲憊,多少英雄的豪氣能不為之消磨殆盡呢!“洞”,是彌漫無際的形狀。這起筆三句渲染了一個“辛苦”的藝術氛圍,而“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在詞人看來,辛苦的又豈止是錢塘江上水?人生之途又何嘗不是呢?
下片開始由江潮聯想下去,詞人的筆觸轉入直抒胸臆的長吁短嘆之中?!俺甭涑鄙?,幾換人間世”,精湛獨到,正是詞人的特殊情感所在。面對世間變化,面對人生,難以捉摸,難以抗拒。多少感慨與憂愁在詞人心中升起,詞人無奈著,徘徊著,傷感著,哀怨著。在詞人愁苦之中,全詞以伍子胥之典故作結。伍子胥因冤屈而死,怨魄未消,一股怨氣發(fā)怒錢塘江中,便驅水為濤。這里詞人面對人生之無奈、感時傷懷之情感化為一聲深重的嘆息:這種辛苦與內心的苦痛,有誰能體會得到?物易時移,江潮依然生落不息,然那些嬉戲于姑蘇荒臺的麋鹿早已死去,可伍子胥之“靈”依然發(fā)泄著千載難平的怨憤,又有誰知究竟為的是什么呢?感傷之心志,盡顯于這深深的嘆息之中。
觀照王氏一生,他為家庭生計而奔忙,為謀生而仰人鼻息,為病痛折磨而憂郁,為民族危境而憂憤……為人生問題苦憂是憂生,為國家和社會苦憂是憂世。《蝶戀花》就是王國維為人生之苦痛而發(fā)出的慨嘆。錢塘江上水的“辛苦”,正是他感情與理智的掙扎、內心矛盾痛苦的極好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