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歐陽德彬
迷霧中的愛情
⊙ 文 / 歐陽德彬
歐陽德彬:生于一九八六年,文學碩士。在《鐘山》《山花》《香港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著有散文集《城市邊緣的漫步》?,F居深圳。
一
張潮乘高鐵從鳥城到萍水,受到東道主的禮遇,美食與美景招待,這全托同行的大人物們的福。他也曾背著帆布雙肩包獨自四處游蕩,找廉價的路邊攤填飽肚子,邊狼吞虎咽邊迎著陌生人敵意的目光,惶惶若喪家之犬,那就是另一番光景了。這幾年,他待在鳥城一間出租房里畫地為牢埋頭寫作,終日與回憶與想象相伴,一心想成為小說家,日子單調而充實,很少出遠門。翔哥說偶爾出去見見世面,對寫作大有好處,何況同行的都是鳥城文化界的名流。那幾位大人物,張潮以前在一些文化場合見過,他們是臺上的嘉賓,他是臺下的聽眾。年齡差距較大,總感到拘謹,即使面對面也不敢放開交談,也難找到共同話題。一行十余人,簡直是中老年團,他年紀最小。幾年前,他通過考研躲進校園,一畢業(yè),又不得不離開,卻發(fā)現自己深中文學之毒,平時除了寫作,什么工作也不想干。
每次有隨團公費出游的機會,翔哥總設法帶上張潮,在鳥城始發(fā)的高鐵上,坐在前排的他還偶爾轉過頭來傳授超越平庸寫作的要訣,順便遞過來一把黑皮花生。張潮覺得,如果沒有遇見翔哥,自己不可能在生活成本極高的鳥城待下來。據說每年都有幾十萬人在鳥城混不下去了,逃到老家去,再也不回來。鳥城,不是誰想待就能待的地方。
張潮這個年紀,在車上坐久了就覺得無聊,隨身攜帶的那本日本小說也沒趣味,便東瞅瞅西望望,看看有沒有養(yǎng)眼的年輕姑娘。同排靠窗坐著一名捧讀書本的姑娘,戴著藍色口罩和蓋住耳朵的大耳機,給他一種神秘感,喚起他一睹真容的欲望。南國的夏天戴著口罩,這樣的裝扮,不是很奇怪嗎?因為與她隔著一條過道,還有一名喋喋不休講子女考試成績的大叔,要與她搭訕不大方便。臨近下車,張潮才加到她的微信。她說她叫彥潔,她家就在他們要去的萍水學院,父母是那里的老師。如果以后有時間,可以帶張潮在校園里轉轉。
張潮眼看著接近而立之年,過了尋求艷遇隨便浪蕩的年紀,更感興趣的不過是陌生人的生活罷了,那種自己未曾體驗過的生活。她說她在鳥城一家航空公司上班,前天飛行箱的搭扣彈傷了指甲,感覺一種生活結束了。出于寫小說的職業(yè)敏感,張潮意識到她的這句話是一種文學性的表述,便一心想寫一篇空姐題材的小說。那些擁有別樣生活的人,總能喚起他難以抑制的了解的渴望。
鳥城到萍水也就是四個小時的車程。高鐵速度確實了得,只是盒飯價錢高昂且難以下咽,簡直是公開搶劫。他們這才聊了一會兒,還沒切入正題,就到站了。她左手拎著提包,右手牽著飛行箱。他把她遺落在座位上的手機遞給她,說現在手機比行李還重要呢。她笑了笑,就下車朝不同的出站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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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萍水車站,考斯特中巴已在雨中等候,這也托大人物們的福。大人物都是這樣,走到哪里都有人盛情款待,不用自己掏錢。張潮緊了緊帆布雙肩包的帶子,抬頭望了一眼水霧蒙蒙的夜空。翔哥像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對他說,你以后也會成為大人物的,只要你不停地寫下去。不知什么緣故,張潮想起自己在鳥城城中村租住的狹窄單間和簡易書桌上穿行的蟑螂,感覺自己永遠成不了大人物,一輩子只能給大人物拎包。
翔哥總說,在鳥城待久了,到哪里都不習慣。夜幕下的萍水沒有鳥城的花樣霓虹,到處墨黑的感覺,只有明亮的車燈穿透雨簾,給這座三線小城增添一抹亮色。酒店準備了豐盛夜宵,當地特產紅糖米酒已經溫熱,客套話連篇的官方接待拉開序幕。張潮在等待,等待酒酣腦熱之際偶然迸出的更加真實的言語??上?,東道主酒桌素養(yǎng)很高,口風很緊,中規(guī)中矩。倒是同行的大人物們盡情戲謔,沉浸在鮮花和掌聲的海洋,如同蓋茨比一樣在自己的派對上逍遙風光。
夜宵后,張潮獨自待在寬敞豪華的酒店房間,想著如果彥潔在就好了,那樣的話,可以干些更有趣的事。他拉開落地窗簾,外面是霧氣籠罩下的一片湖泊,蛙鳴聲中更顯得寂寥。
第二天到萍水學院參加項目合作儀式,通往圖書館學術報告廳的水泥路鋪上了紅地毯,兩側站著迎賓小姐,殷紅橫幅上寫著老套的“熱烈歡迎鳥城領導蒞臨指導工作”。報告廳內空氣有些憋悶,會上的陳詞濫調讓他窒息。大人物們真是了不得,碰見官員聊文學,碰見作家聊政治,總是顯得高人一籌。他隱約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圈子的局外人,便中途溜出,到校園閑逛。
校園里夏雨綿綿、冷冷清清,學生衣著打扮土里土氣,一群學生吵吵鬧鬧的,在玩電視娛樂節(jié)目上流行的“撕名牌”游戲,虛擲著青春。他給彥潔發(fā)了微信,說自己就在萍水學院的校園里。她回了微信,說她打完止痛針到校園找他。校園里沒什么景致,連咖啡館也沒有,又不知從哪里升起一陣水霧,顯得空曠荒涼。雨漸稠密,找了個屋檐避雨。不遠處的池塘邊,兩名個頭不高挺著肚腩的中年男人正在釣魚。他的心情有些低落,此時唯一能讓他開心的事,就是她來。
他想著她會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現,她到來時的穿著、表情、走路的姿勢,雨傘上的蕾絲和花飾。等了一會兒,她還沒有來,倒是等來了那個釣魚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走過來,命令他去給他釣魚的朋友打傘。張潮說自己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你另請高明吧。他猜他應該是一位校領導,平時就是這樣使喚學生的,居高臨下的架勢惹人厭惡。在官本位的國度,這不足為奇,小人物的尊嚴時時遭受踐踏。難道自己看著就像個給人打傘的小人物?中年男人和他朋友收拾了漁具,鉆進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在一陣刺鼻的尾氣中走了。張潮望著車尾,心里一個勁地咒罵。
她來了,舉著一把沒有花飾的黑傘,雖然戴著口罩,但也能從精致的眉眼和細膩的脖頸看出是一名秀氣的姑娘。
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你肯定有公務要忙。你們這些大人物,接待規(guī)格就是不一樣,聽說我們市宣傳部門的領導也來了。她的笑聲透過口罩傳出來。
張潮想,她如果沒戴口罩,就能看見她迷人的笑容。她的眼睛很大,黑葡萄一樣。在他的經驗里,有這樣一雙眸子的姑娘,肯定是美人。她好像讀懂了他的心思,趕忙說自己的牙齦腫痛還沒有好,最近只能戴著口罩見人啦。我在鳥城的工作,整天飛來飛去,都是不規(guī)律的作息給害的。
我以前總覺得空姐是光鮮的職業(yè),鳥兒一樣在高空飛翔。那種感覺真棒!最重要的是,空姐都很美。
你怎么沒去開會?她避開他的奉承。
領導講話實在無聊,報告廳空氣也憋悶。他答。
不去不怕惹單位的領導不高興?他問。
不怕。我沒有單位,也沒有那些束縛。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混在他們當中罷了。對,一個小人物,混在一群大人物中間。
才不信,那個團隊里都是大人物。開會時桌前都擺著桌簽,看起來真是不得了。
他們如果是鳥城里的大鵬,我就是榕樹里看不見的麻雀。
她被逗樂了,黑色的眸子注視著他,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到亭子里躲雨的,除了張潮和彥潔,還有蚊蟲。她說她脖子上被蟲子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什么蟲子,疼得厲害,她的血型最招蚊蟲了。她輕輕扯著一端衣領讓他看。他果然在她白皙的脖頸上看到一個蚊蟲留下的黑點,周圍一片緋紅。他拿出雙肩包里瓶裝的利比滴,倒在拇指肚上,涂在那個黑點上。
雨天水霧彌漫,不遠處半山坡上的竹林云遮霧罩,像是仙境。迷霧漸漸從山腰蔓延下來,包圍了池塘、樹木和屋檐下避雨的人。那霧氣是一種微妙的情愫,纏繞著這對萍水相逢的男女。
你那天在高鐵上讀的是什么書?張潮問。畢業(yè)后的半年來,他靠給出版社寫書評賺取潤筆費過活。
東野圭吾的奇幻溫情小說《解憂雜貨鋪》。
你也有很多憂愁?
是啊。工作上的,感情上的,真是發(fā)愁。我這次休假回家,牙齦腫了,回去要打針,也順便調整一下心情。她說。
嗯,大概生活在鳥城的人,沒有不煩惱的。
在鳥城的時候,我不開心時就去鳥城大學的操場上跑步,那是我宿舍周邊唯一的一片開闊地,穿過學府天橋就到了。她說。
呀,我天天經過學府天橋,可惜沒遇見你。
遇見又能怎樣,也不過是陌生人。
是啊,鳥城真是奇怪的地方,碰見了也認識不了。沒想到能在離開鳥城的高鐵上結識。
張潮口袋里的手機響了,翔哥發(fā)來微信,說是儀式快結束了,要坐中巴回酒店,下午去參觀當地的風景名勝。必須跟團走,這是集體出游的不便處。他跟她告別,心里有種說不清的不舍。跟她相處的片刻,仿佛烏云凝結成了石頭,夏雨也慢了下來。對,她總是戴著天藍色口罩,在高鐵上就戴著,還沒看到她不戴口罩的樣子,只能等回到鳥城再約了。
回到鳥城,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他問。
當然可以,如果我沒在上班的話。她眼睛里滿是笑意,又帶著一絲挑釁。
下午橫穿孽龍洞,還有些趣味,畢竟這是張潮第一次鉆進溶洞。幾位自詡鉆洞無數的大人物對溶洞不感興趣,找茶館消遣去了。傳說古代此洞住著一條孽龍,興風作浪為害一方,后被當地道士持劍降伏。不知是真的有此迷人傳說,還是因旅游開發(fā)杜撰。溶洞很深,要走三四公里才能從另一個洞口出來,濕答答的巖壁按照各自的節(jié)奏滴水,姿態(tài)各異的鐘乳石隨時準備敲打游人的腦袋。每過一個轉角,都另有景致,有時通道狹窄,僅能弓腰前行,有時豁然開朗,別有洞天。中國古代志怪典籍常有提及,道家修仙多選擇深山巖洞,武俠小說中也難免洞中覓得絕世秘籍從此稱霸武林的套路。洞中燈光下彌漫的蒙蒙水霧,倒像是仙氣。
從溶洞出來,大家去爬山,小雨依舊連綿,只好穿上東道主精心準備的塑料雨披。幾位生性灑脫的大人物,不想被雨具束縛,徑自漫步雨中,竹林七賢般談笑自若。翔哥花了兩塊錢買了根油光水滑的竹棍,輔助爬山。雖坐了高空纜車,也還有很遠的石階要爬,凌絕頂殊為不易。在山腳坐上大巴返程時,有攤販索要竹棍,原來要反復出售,怪不得磨得油光水滑。翔哥太喜歡那根竹棍,準備帶回鳥城去。他就這樣,衣冠楚楚出行,丐幫幫主一樣歸來。
那天晚上,沒想到彥潔發(fā)微信問他還能不能再溜出來。他說當然可以,你也可以來我房間,迎賓館某某房。當然,這后半句是玩笑話,誰也不會當真。他想,拇指肚按著她的脖頸的一秒鐘,已經是最親密的動作了。
二
在鳥城的中心,那個門口與樓下都有保安把守的高檔小區(qū),佇立著幾十棟高層住宅,翔哥獨自住在其中一棟的頂層。他常常站在陽臺上,遙望海灣對岸建造在山腰上的城市。這時張潮拿來了厚厚一沓小說打印稿,翔哥要幫他挑選出來一些推薦給雜志發(fā)表。
翔哥對他說,你沒日沒夜地寫,發(fā)表不出來有什么用呢。翔哥退休后,眼睛害了玻璃體渾濁的病,不能看很多文字,這會兒他坐在陽臺上的帆布扶手椅上,皺著眉頭翻讀著張潮——這名說話沒大沒小的學生的習作。翔哥記得有次聚餐時張潮對他說,我今后不稱呼你老師了,稱呼你翔哥,這樣顯得你年輕,顯得我老成。
張潮站在翔哥經常叉腰站立的陽臺上,遙望遠方,隱約可見海灣對岸建造在山腰上的城市。當他俯身注視樓下火柴盒般的低矮建筑時,忽然冒出一種奇怪的念頭:何不縱身一躍,沉入鳥城永恒的虛空里?這個念頭讓他恐懼又著迷,不由得后退幾步,坐到翔哥扶手椅旁邊的沙發(fā)上。
在鳥城的這幾年,張潮租來的住所從來不會高于五層。因為他總是擔心,那些單薄的摩天大廈會不會在鳥城夏日的狂風中倒掉?如果停電或電梯失靈怎樣逃走?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困擾著他。當他住在城中村低矮的磚石民房中,才可得到暫時的安寧,就像一只躲進地下的土撥鼠。這種嗜好就是卑微出身的鐵證。
這幾篇可以投給雜志。剩下的就當是練筆吧。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廢稿寫了兩抽屜。翔哥把文稿分揀成了十字交叉放置的兩摞,上面較薄的那摞是他覺得可以拿出去發(fā)表的小說。張潮注視著他煙灰白的頭發(fā),恨不得把自己無聊漫長的歲月分給他一些。如果不是結識他,自己的生活肯定更為不堪。
張潮第一次見到翔哥,鳥城尚未散去春寒,雨落在臉上,比北方的雪還涼。他在綠皮火車低等車廂蜷縮了兩天一夜,才從北方來到鳥城。他站在鳥城大學教學樓后面一棵巨大的榕樹下,等待翔哥的到來。大榕樹的根須瀑布一樣垂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種奇怪的樹木。他無心觀賞亞熱帶風光,心里躊躇不安,張望著教學樓門口。翔哥在短信里說他正在教學樓開會,讓張潮在門口等他。張潮不知道這位在鳥城大學中文系當導師的前輩作家肯不肯接納他,允不允許他這個逃往南方冒昧求教的文學青年旁聽。
沒多久,果然見一個清瘦矍鑠的身影在教學樓門口閃現。張潮還沒反應過來,翔哥朝他揮了揮胳膊,示意跟他走。走近了,才看清他面目清俊,看起來有些嚴肅。張潮那時還沒意識到,面前的這位作家,將影響自己的文學和命運。那天他請張潮到教工餐廳吃了頓飯,介紹了兩名研究生跟他認識,其中就有林。第二天,翔哥幫他開了證明,填了表格,辦了一張鳥城大學的校園卡,這樣他就可以憑卡到食堂吃飯和進圖書館看書。張潮在學校旁邊的小區(qū)里租了一個房東原本用于儲物的小單間。那個單間太小了,放不下一張標準的單人床,干脆直接睡在涼席上。
那年秋天,林說有個同學不住宿舍,你可以幫他交上住宿費,搬到學生宿舍去,可以節(jié)省不少房租。有一天,在宿舍樓下的小飯館里,兩瓶青島啤酒下肚,張潮問隔壁宿舍的林,為什么舍友嘲笑我,說我干嗎不到鳥城郊區(qū)隨便找個工廠在流水線打工,偏偏賴在學院里?張潮眼前浮現出舍友傲慢的神情,那個身材矮小、顴骨高聳的南方人,若是打架的話,經不起一拳頭。
林坦誠地回答,因為我們都是研究生,你是旁聽生。
張潮說,他不見得讀過很多書,沒有發(fā)表過任何文學作品,有什么資格嘲笑我?
林說,因為他是中文系研究生。你是旁聽生。
張潮說,研究生好考嗎?
林說,只要把教科書死記硬背,狗都能考上。
一個暴雨之夜,張潮背著書包頂著黑傘從自習室返回宿舍。他穿過學府天橋,踏上一條樹木茂密的小徑。簕杜鵑攀緣在路兩邊的圍墻上,在暴雨中劇烈揮舞,撒下一地殘紅,排列成神秘的圖形,隨雨水漂流。他碰到一只被淋濕的貓,它走路的姿勢像一只老山羊。他穿過小徑,走到馬路上的時候,險些被藏身水下的道牙絆倒。一輛汽車擦身而過,濺起飛揚跋扈的污水。他看到喪生車輪下的雨傘,裸露著肋骨半浸在水中,如同死去的蝙蝠。
他繞過一棵棵光滑頎長、留著爆炸頭的怪樹,步履凌亂,神情慌張。封堵一切的雨簾告訴他,他的生活沒有出路,除了去打工,或者做給人代筆的小丑,而考研、重新成為一名學生,便是對那種生活的反抗。鐵柵欄里的一棵鳳凰木揮舞著高高在上的枝葉,它從來不會在農人的院落里駐足。他覺得,楊樹和槐樹才屬于種植糧食的人,以及生活支離破碎的流亡者。
張潮前前后后考了三次,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年,翔哥就退休了。
年輕人,該找個女朋友啊。翔哥的催促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主要是害怕麻煩,影響我寫作。再說了,我還沒寫出名堂來。張潮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個問題他早考慮過多次,答案成竹在胸。
你不也是一個人過日子?張潮想這樣反問,卻沒說出口。老年人的感情,復雜到難以捉摸的地步。
我跟你不一樣,你還年輕。翔哥說。
張潮想起自己最近的一次戀愛,他在她的梳妝盒里放了三百塊錢,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覺得蜷縮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取暖,是出于一種低等生物的本能,不過是軟弱的體現。所以他從不帶她來自己隱秘的“藏身洞穴”,只在酒店里顛鸞倒鳳??赡谴?,她帶他去了自己的房間,整夜的糾纏,花樣百出,云遮霧罩。當他第二天醒來發(fā)現她緊緊抱住自己的胳膊,就悄悄逃走了。
她很美,嬌小的身材罩在寬大的純棉睡衣里。白天的時候,她是一名公司文員,穿著白襯衣、黑裙子的工作套裝,下巴上抵著文件夾,工作日總是趕最早一班地鐵,準時出現在職員辦公室。因為這三百塊錢,他把她激怒了。你這個嫖客!活該一輩子打光棍!手機聽筒里傳來她憤怒的聲音。
三
彥潔打開飛行箱的那一刻,鎖扣彈到涂成藍色的指甲上,一聲脆響,一陣生疼。她感覺什么東西要失去了,卻又想不出來是什么。那是她在鳥城航空的最后一次飛行。飛完這一次,就再也不飛了,或許,以后連飛機都不想坐。公司的宿舍還能住一個月,辭了職,她便不好意思繼續(xù)住下去。同事,僅僅是過去一段時間內的同事,不過是另一種陌生人。
接下來便是租房子找工作。鳥城到處是隔成單間的出租房,滿大街都是手下有兩三個職員的小老板。可她感覺自己太累了,需要人幫忙。去投奔誰呢?返程的時候是空機,她望著空蕩蕩的座位,在尋找一個答案。那時候,在鳥城,她想不出任何人可以投奔。現在,她休假歸來,覺得自己應該聯系一下那個在高鐵上偶遇的男人。時間匆匆像流沙,真的來日方長嗎?上次不是說好,回到鳥城就聯系嗎?怎么一個多月過去,還沒收到他的信息。
她記得一個月前,她休假從鳥城坐高鐵回萍水老家。長時間的不規(guī)律作息害得她牙齦腫痛,不得不戴上一個藍色口罩。她喜歡藍色,藍天的顏色,連指甲都被賦予那種淡雅的色彩。她坐在臨窗的位置,戴著罩住耳朵的大耳機聽山口百惠的歌,雙手托腮向外張望,窗外飄過的不再是密密麻麻的建筑叢林,而是南方鄉(xiāng)野的綠樹山巒。火車進了隧道,便什么也望不見了。她只好低頭看書。鄰座的中年男人轉過頭朝她說著什么。她摘下耳機,卡在脖子上,原來那個男人問她哪一站下。她說萍水。那個男人就顯得很興奮,說自己也在那兒下。他說他在鳥城做電子產品生意,要趕著回老家開兒子的家長會。他吹噓自己兒子的成績有多好,以后肯定能考個好大學,長舌老太婆一樣絮絮叨叨個沒完。她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應答只是出于禮貌。
在跟那個男人交談的時候,她看到了坐在過道那邊的年輕男人。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色短袖,胸前有一只簡筆勾勒的黑駿馬。他的帆布雙肩包沒有放到行李架,而是搭在膝蓋上,座位前的小板桌放了下來,上面豎著他正讀的書。書名太小,她看不清,只看到墨綠色的封面。這時她看見他也扭頭看她,只是隔著個過道和那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罷了。她沒想到他會站起來找她攀談,說自己也到萍水下,是跟著鳥城的一個團隊到萍水學院開會的,原來他早就注意到她,聽到了她的講話。她驚訝地說自己家就在萍水學院,爸媽都是學校老師。他說出身那么好,干嗎還要去鳥城工作。她說年輕人都想去鳥城。他轉換了話題,說自己住在鳥城大學附近。她說她也住在附近,學府天橋旁邊,晚上經常去學校的塑膠田徑場跑步。他說他天天經過天橋從學校到出租屋去,怎么沒遇見過你呢。她笑笑,說遇見了也不認識。
她還記得,他把打開著微信二維碼的手機遞過去,讓她加他為好友,說他的微信名就是真名,到了萍水,還可能遇得到。這時,她看清了他手里的書,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
你也喜歡日本文學?她問。
嗯。石黑一雄是移民到英國的日本作家,跟奈保爾、拉什迪被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他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書。
中年男人夾在中間有些不自在,主動提出換座。他便拎著雙肩包坐過來。她把口罩的左端從耳上摘下,右端還掛在耳上,這樣方面說話,又能遮擋因為牙齦發(fā)炎微微腫脹的臉頰。他坐在右邊,照樣看不見她的臉。
現在,她站在學府天橋上,望著天橋下車輛的洪流,她想著要不要主動聯系他。他是怎樣的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看樣子他身邊應該不會缺少女人。
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掏出包里的遮陽傘,默默站在天橋上,意識到在鳥城走進另外一個人的生活如此艱難。不遠處的建筑施工隊在挖掘海邊潮濕的土地,種下更多的摩天大廈。龐大的地鐵項目還在施工,越來越多的鋼鐵蜈蚣在城市的地下急速穿行。不知鳥城會不會許多年后坍塌,亞特蘭蒂斯一樣從世界上消失。迷霧漸漸升起來,萍水那天見到的一樣的迷霧。天橋下窗玻璃上貼著深色貼膜的汽車悄無聲息,幽靈船一樣劃過濱海大道,仿佛鬼域的靈柩。迷霧中的摩天大廈和打傘的路人都不再擁有重量,一點微風就可以把他們吹離地面。
他曾說鳥城是一只獵食的大鳥,追趕著他,逼他奪路奔逃。是的,那個在都市叢林中逃亡的獵人偷走了她的一部分生活,永遠消失在鳥城的迷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