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湘西”在中國文學版圖中非常搶眼。沈從文可以說是“文學的湘西”概念形成的奠基者,同時,在湘西文學構成中,他既是源頭也是高峰。他以對湘西故土滿含深情的筆墨構筑了一個寧靜、美好、理想的湘西世界,塑造了系列經典文學形象,從而奠定了湖南鄉(xiāng)土書寫的基礎。自此以后,湘西文學不斷掀起新的創(chuàng)作高潮。
新世紀以來,湘西文學接續(xù)前期的繁榮呈現(xiàn)出異軍突起的迅猛發(fā)展勢頭,成為文學湘軍的重要力量。繼沈從文之后,出現(xiàn)了一大批有影響的作家,有的作家的作品還走向了海外。他們一方面繼承了沈從文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展現(xiàn)湘西地域特色,追溯湘西歷史,表達對民族文化精神的堅守和反思,一方面則以敏銳的眼光和獨到的思考審視當下、抵達未來,在創(chuàng)作技巧和手法上多元化。黃永玉的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文體,有極高的美學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彭學明的詩性散文是美與力的呈現(xiàn);孫建忠、蔡測海、劉蕭等人的小說將湘西民俗文化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進行完美的結合;于懷岸的系列小說主要秉承了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扎根民間,體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關懷;田耳的小說則試圖對各種藝術表達的可能性進行探索……總體看來,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良好勢頭。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由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卓今發(fā)起的 “德雅村文學薈第二期——談湘西文學”,邀請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劉大先以及羅宗宇、龍永干等批評家,同時還邀請了向啟軍、黃青松、劉蕭、龍寧英、于懷岸五位湘西作家。卓今希望湘西作家和眾多學者能夠扣緊湘西文學這個話題,圍繞作家作品、寫作現(xiàn)狀、追求與發(fā)展、困難與未來等方面的主題進行討論。她認為批評家也要跟文學現(xiàn)場結合,做文學批評也要走出象牙塔,也要了解作家的訴求和想法,互相溝通才能知道怎么進行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劉大先提議讓作家們先就大家比較困惑的一些話題或者比較關心的議題討論一下,然后批評家可以再就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提出一些自己的見解和建議。他認為湘西作為地方性的名詞來講比較邊緣化,更多人對它的認知是來自于文學。一提到湘西,我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就是三三、天寶等人物形象。這塊土地上的種種風俗、它的一系列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它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形象都是通過文學書寫呈現(xiàn)出來的。文學作為一個非常恒久的力量塑造了湘西的文化形象,因此文學的湘西比較重要,但文學不應當停留在文學慣常的常識當中,沈從文文學中供奉著希臘文學小廟式的形象或者是充滿著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巫術色彩的“邊城”這樣一個形象在當下已經不再適用了。因此,他表示眾位作家和批評家們可以共同探討一下現(xiàn)下該如何走出自沈從文以來的寫作傳統(tǒng),如何表述當下的湘西,怎樣使寫作從湘西走向世界。
湘西作家的詩性言說
湘西自治州作協(xié)主席向啟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湘西青年作家的一員,其創(chuàng)作主要取材于其土生土長的湘西農村,他的散文書寫風格與沈從文非常接近,往往以平靜細膩的筆觸將湘西風貌情物緩緩呈現(xiàn),湘西的山水林木在他的筆下往往顯得柔中帶剛、波瀾不驚,其散文代表作《遠徙的魂》就是以平實的筆觸描繪出湘西人的日常生活和風俗人情。他主要從湘西作家的創(chuàng)作方面談了湘西文學最近的進步表現(xiàn),他認為,湘西文學十幾年來比起以前有比較明顯的進步,涌現(xiàn)出一些比較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他提出湘西作者大部分都是以湘西本土題材為依托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最近他感覺本地民族創(chuàng)作由不自覺到自覺的轉變比較明顯。他回憶起九幾年開會的時候曾經出現(xiàn)過一個爭論,部分學者認為湘西文學的創(chuàng)作還局限在湖南這個小圈子里,沒有產生全國性、整體性的影響,與會作者還就此展開了爭論。他認為當時湘西地方作家相對于其他地區(qū)整體受教育程度的確不高,理論上比較缺乏,創(chuàng)作比較粗陋,他們所進行的還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經過這么多年的摸爬滾打,盡管湘西作者大部分都是以湘西本土題材為依托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但實現(xiàn)了由不自覺到自覺的轉變,這主要體現(xiàn)在作家對本土民族文化自覺的探討以及對內涵的深入挖掘?,F(xiàn)在的整體創(chuàng)作有了一個質的飛躍,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質量較高的作品,比如黃青松的《畢茲卡族譜》,于懷岸的《巫師簡史》,劉蕭的《筸軍之城》,龍寧英的《逐夢——湘西扶貧紀事》等都進入到了民族性和人性的深度。這一質的飛躍是基于對本民族文化的深入體驗和感悟。他最后表示希望各位評論家們以后能夠更多地關注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并給以支持。
于懷岸是“文學湘軍五少將”之一,從早期對自己打工生活的書寫到長篇小說《貓莊史》的出版,其創(chuàng)作歷程體現(xiàn)出由對個人的關注轉向對湘西世界的深刻思考。可以說,湘西的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是其創(chuàng)作轉向的關鍵因素。在貓莊系列小說和后來的《巫師簡史》中,他都是通過虛構的且與真實世界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世界來表達對湘西歷史現(xiàn)實的批判性認識和反思。這次討論他也講了兩點,一是怎么切入當下的問題,他對此問題表達了自己的質疑,他懷疑還有沒有當下,何謂當下,到底當下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是一百年?他認為寫作在英語里都是過去式,按短時間來講肯定是沒有當下的。無論是意識流寫作還是碎片化寫作都是寫過去的,它是歷史,是距我們遠還是近的問題。二是關于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民俗和地域性的問題。他提到曾經在新疆的一個關于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的會議上,有的專家建議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民族的味道要重一些,民族的風情要多一些,而他則認為這恰恰是自己要回避的一個地方。他明確表示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盡量弱化湘西地域色彩和民俗風情,即使創(chuàng)作中存在趕尸、巫師之類內容也是推動情節(jié)輔助人物所需,而非刻意渲染鋪陳。網絡時代獲取信息非常便捷,這種神秘的色彩也已經褪色。如今,各地鄉(xiāng)村都是相似的,到處建滿了小洋樓,鄉(xiāng)村都成為了空村,湘西和邵陽、岳陽、衡陽這些地方沒什么不同,所以在寫作的時候還是要弱化這種民俗色彩。雖然空間是類似的,但湘西的人是不同的,湘西人有自己獨特的性格特點。因此他建議湘西作家的寫作應當把關注點放到獨具個性的湘西人身上。
黃青松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湘西青年作家群體中的重要一員,他的代表作《畢茲卡族譜》的創(chuàng)作醞釀十年之久,直到后來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的工作才觸動了他內心的創(chuàng)作沖動。這部小說很好地把地方性與民族性結合在一起,同時也滲入了作者對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關系的深入思考。對“湘西”這一概念的分析,他提出湘西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文化上的概念,是一個隨著時代變遷的復雜概念。在他看來,湘西是依酉水河流域之內,同時包括沅水的一部分,從臘爾山臺地到呂洞山這么一個武陵福地的地理概念;它更多的是在湘鄂渝黔四省市交界之地,所以說到湘西的時候有種“大湘西”的說法,許多人也非常認同這一概念。一直有人說湘西比較封閉,他認為湘西并不封閉,這一封閉只是相對的,從長江到內陸然后再回到內陸直到酉水,大交通一直存在。在“陸上絲綢之路”沒有建立以前,就存在一條水上絲綢之路,從酉水到沅水然后通過洞庭湖到達長江中下游,反過來,從長江中下游經過洞庭湖、沅水、酉水,一部分再到云貴高原,走馬幫到緬甸。這種格局一直延續(xù)了兩千年,直到水陸封截,建立湘川公路,把沅水和湘江截斷,人們無法進行交流溝通。依靠公路通流也不是很順暢,那時就產生了大量的關于湘西是封閉的認識?,F(xiàn)在湘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速公路拉通之后,尤其是信息化的時代對湘西的民族生活產生了滲透性的、顛覆性的影響,對整個民眾的生產生活方式帶來了很大改變。另外,黃青松還思考了湘西文學在當下如何寫作的問題。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近年來孫健忠、劉蕭、于懷岸、田耳等作家身上出現(xiàn)了比較迅猛的創(chuàng)作勢頭,并且在湘西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還出現(xiàn)了對理論的一些有深度的思考,他認為作家不一定是理論家,但要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技術上的操作。大體看來,他認為寫作包含兩方面,一是回到傳統(tǒng),但這絕對不是一種復制,而是在形式上一種對基因的延續(xù);二是向前邁進的創(chuàng)新,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是一個事物的一體兩面,揮新無以進,揮舊無以守。文學是一個非常小眾的東西,新舊之間、古今之間是可以打通的。其實我們離唐詩宋詞并不遠,關鍵是我們自己愿意做這種打通,繼而在創(chuàng)作手法和表現(xiàn)上采取全開放的創(chuàng)新。當然現(xiàn)在我們也有一些無所適從,信息社會消解了我們傳統(tǒng)的詩意化生活,當下能為未來提供什么還是要再思考。
龍寧英是一個講苗語,唱苗歌,穿苗裝,用漢文寫作的苗族作者。她的《逐夢——湘西扶貧紀事》獲本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她既寫散文又寫小說,從散文創(chuàng)作到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看到她對湘西苗族人民的持續(xù)關注,其散文主要展現(xiàn)了苗族人民的民族精神,而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則深深地切入了苗族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在這次討論會上,她首先講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從開始寫小說到記錄湘西生活的一些散文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寫報告文學。經過幾十年寫作,她的感受是寫現(xiàn)實寫當下是文學創(chuàng)作最有意義的——早期寫作時借小說表達自己想說的事情,借小說編故事,所以那時的小說是虛構的,和現(xiàn)實生活有一定的距離;后來主要寫作關于湘西苗族武陵山區(qū)歷史文化的生活散文,對苗族文化歷史風俗精神用文學的方式作一些思考和解讀;有了當初散文非虛構的在場寫作實踐的基礎,在三四十歲之后正式轉入一個非虛構的在場的寫作,因此有了當前的報告文學作品。她認為報告文學不僅僅是一種記錄和報告,還有作家自己對湘西這塊土地的思考,這才是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本土作家最應該做的。做一個有擔當和有使命感的作家,就是要去寫老百姓最渴望閱讀的文字,去了解老百姓在干什么、想什么。龍寧英還表達了在創(chuàng)作中要正確對待地域文化的看法,她通過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得出的感觸是,走進湘西人民的生活才發(fā)現(xiàn)湘西的神秘不是外界流傳的那些低俗的東西,湘西人自古以來不會放蠱……湘西的“把諦”(湘西苗族人稱祭司為“把諦”或“巴代”,為苗語“bat deb”的音譯)是湘西這塊土地上民族文化鮮活的靈魂,他們與神靈進行靈魂上的對話,是腳踏大地仰望星空的思考者、哲學家,他們身上承載著的是一個古老民族的宗教信仰,他們是一群令人感動與敬仰的大智慧家,要深入認識湘西的歷史和民族的精神文脈,必須拜他們?yōu)閹煛.斚伦盍钊藫鷳n的,是他們一個個老去,堅持傳統(tǒng)的人越來越少,湘西的把諦活文化化石正瀕臨消失。她認為對于趕尸這些東西要客觀對待,文學創(chuàng)作不宜過多地去渲染,不能用匪氣、蠱氣、尸氣這些當作湘西神秘文化的主流進行沒完沒了的推介。這些錯誤的引導誤讀對湘西人的精神重塑不利、也不是湘西人的真實本色。當下的湘西文學最重要的是排除那種對莫須有的巫蠱神秘文化的強調,關切湘西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弘揚湘西人民不畏艱苦的拼搏精神,重新樹立湘西的形象,還原湘西人民與土地的真實面目——這是湘西作家所肩負的重大責任。
劉蕭也是當今湘西中青年作家群體中的重要一員,相比其他作家來說,她并沒有驚人的產量,她以一個作家特有的冷靜沉入湘西鳳凰這片土地,觀察這里的人,感受這里的生活,考察這里的歷史,最終以獨特的藝術感知寫出了《筸軍之城》這一具有宏大歷史視野的長篇小說。該小說入圍了二〇一六年的駿馬獎前六名,它以恢弘的氣勢再現(xiàn)了鎮(zhèn)筸軍在漫長歷史中的興衰存亡。在劉蕭看來,自沈從文之后,湘西文學沉寂了很多年,她一直認為湘西應該有一本大書。如今作品層出不窮,但真正能夠震撼人心的有力度的好作品不多。她認為湘西這塊土地有一個優(yōu)勢是其他地區(qū)所沒有的,因為地域的一些特點,不管文學是否抒寫當下,湘西都是一個未盡的湘西,比如她的家鄉(xiāng)——鳳凰。不大,但是幾百年的烽火,有五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打仗,歷代出現(xiàn)了很多總兵、參將、將軍,是一個很有故事的地方。這里的人從小的信條就是“不戰(zhàn)則死,不死則戰(zhàn)”,因此這是個出英雄的地方,英勇善戰(zhàn)是這里的文化精神。她認為湘西其實有很多問題值得作家思考,很多東西值得書寫卻還沒寫出來,與于懷岸和龍寧英一樣,她也對一味地挖掘湘西神秘文化、鋪陳風俗民情很反感,她表示湘西風情的確值得挖掘,但表面的東西已經不很重要,關鍵是挖掘內在,比如習俗下面的人性?,F(xiàn)在各地文學搞得如火如荼,湘西還是比較沉寂的,湘西有如此好的地域條件,雖然湘西作家的創(chuàng)作還沒有很好地融入這個大環(huán)境中去,但他們對創(chuàng)作已經有了自己的思考。她最后提出,書寫當下,關鍵是要以旁觀者的身份關注當下的現(xiàn)實,挖掘內核的、本質的東西,也只有如此,湘西作家才能寫出更大氣的作品。
智性的在場批評
自沈從文創(chuàng)造了文學中的“湘西世界”以來,湘西憑借這塊獨特的土地不斷滋養(yǎng)著文學,使湘西文學十幾年來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但是目前也面臨著一些問題和困境,正如卓今所說,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就如同正燒著的水壺里的水,已到九十九度,處在一個亟需突破的關鍵期。批評家們圍繞這一問題展開了討論并從各個角度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批評家們普遍認為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更為自覺的超越地域性的意識。劉大先首先談到,作為地理概念的湘西與作為文學的湘西的關系,作為地方性的名詞來講,湘西比較邊緣化,更多人對它的認知是來自于文學;文學作為一個非常恒久的力量塑造了湘西的文化形象,但文學是地域性的,但又不僅僅是地域性的。劉大先認為文學不應當停留在文學慣常的常識當中,沈從文文學中供奉著希臘文學小廟式的形象,或者是充滿著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巫術色彩的邊城,這樣一個形象在當下已經不再適用了。卓今則提及黃青松的《畢茲卡族譜》、于懷岸的《巫師簡史》、劉蕭的《筸軍之城》、龍寧英《逐夢--湘西扶貧紀事》等,認為這些作品的呈現(xiàn)使湘西文學達到了一定高度,并在全國范圍內獲得了較大反響。卓今表示,湘西地區(qū)巫楚的神秘力量和奇異的山水造就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對象和創(chuàng)作元素,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使得湘西作家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也正是由于本地域本民族的狹窄圈子的局限,湘西作家還存在著視界視野的缺陷。她認為在全球化與信息化時代,文學生產方式在社會化大生產的前提下也在發(fā)生改變。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元素趨同的現(xiàn)實條件下,大家應該在寬大的視野中把本民族本地區(qū)不同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即在全球視野之下呈現(xiàn)自己的獨特性,這就是一個格局的問題。她也表示視界視野缺陷不是個人的缺陷,而是集體呈現(xiàn)的一種滯后,因此她提出了“有效性”這一概念作為文學書寫突破地域性局限的關鍵,認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時刻要把握有效性和人民性。湘西作家比較注重風土人情、民風民俗的呈現(xiàn),這在過去是有效的,在當前全球化的時代元素趨同情況下,這種書寫的有效性已經減弱甚至失去了;現(xiàn)在的有效性是要直接面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湘西作家應該在更宏大的視野中呈現(xiàn)本地區(qū)的獨特性,挖掘人在現(xiàn)實中所面臨的精神問題和社會問題。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會關注和力圖解決最困難的問題,落到實處的話就是人民性。人民性是有效性的一個方面,不要認為講人民性講政治就不對,這是一種很淺層次的看法,只有拋棄這種思想的束縛,從這種思想中超脫出去,才能獲得自由和解放。羅宗宇認為從湘西創(chuàng)作的源頭來看,其特點是立足于湘西這片土地的文化歷史,我們自身在那樣一個歷史文化場里,時時刻刻感受到了文化歷史場域對當下的生活和文學生存的一種巨大的影響力和磁場,湘西作家創(chuàng)作的優(yōu)勢就得益于湘西這么厚重多樣的背景。盡管在現(xiàn)代化的強勢進攻下,這種文化在走向解體,但是相對來說還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原生態(tài),因此我們應當發(fā)揮好這一文化歷史的優(yōu)勢。同時,他也認為地域性、民族性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局限,他提議應當從沈從文的文學傳統(tǒng)獲得新的啟迪:沈從文先生除了借重湘西地域文化外,還真切地進入到了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其一九三八年寫的《長河》就是一個切入當下的創(chuàng)作。因此他倡導一方面牢牢立足于湘西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站在當下表現(xiàn)正在流動的湘西,在主題表現(xiàn)方面實現(xiàn)一種超越,即將湘西味道與當下的時代環(huán)境相融合,使之產生某些質的變化。他認為田耳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啟示,田耳的創(chuàng)作民族性特征不是那么明顯,或者說,他是有意識地疏離了民族書寫的立場和傳統(tǒng),因此能夠獲得大家的認可。龍永干分別就地域性(鄉(xiāng)土性)和民族性兩個層面指出湘西作家在建構自己的文學世界時的局限性。他認為從地域性層面來說,湘西文學的局限性在于陷入了道德與金錢二律背反的創(chuàng)作模式,即道德對金錢的拒斥,這一二元對立的強調有其合理性,也有很大局限性。對金錢的渴望,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民族最基本的本能,完全陷入到這個二律背反里面的話就沒有超越性。從民族性來看,龍永干認為湘西作家民族書寫的對象比較單一,往往將敘述對象鎖定在單個民族中,他認為應當將苗族、土家族、漢族等不同民族之間的交錯、膠著的格局在湘西歷史演變中的發(fā)展變化呈現(xiàn)出來,總之,要把文化生態(tài)、多樣性的生存格局寫出來。王瑞瑞認為,湘西地域文化為文學創(chuàng)作展開了一重全新的空間,使當代文學具有了多元的色彩,而過于偏重地域性則會使作品沉溺于種種風俗民情、掌故軼聞而淹沒、置換了性格。文學是人學,那么就要有一定深度的思考,要有觀念的介入,要處理好具象與抽象的關系,兩者要實現(xiàn)一種平衡。如果說地方特色是一種具象的呈現(xiàn),能夠體現(xiàn)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話,那么觀念的介入就是作家超越地域影響的重要一面。
批評家們還從文學傳統(tǒng)和社會介入意識方面來切入這一問題。趙飛認為凡是文學必然會涉及到語言的問題。她持一種語言本體立場,把語言視為作家和詩人的思維,認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之于文學是一條基本的底線,也是一個看得見的本質。她認為,正是語言使我們能夠從中見出作家的思想深度和判斷,文學首先要堅持語言本身的東西,因此作家一定要重視語言的修煉。沈從文的作品之所以能夠流傳久遠,正是由于他以“詩人的語言”所表達的詩人思維和精英思想構筑起了一個美的世界。語言是民族文化的基因,是作家思想的可能性,語言是融入作家的血液中的,你怎樣來組織你的語言,你就會有一個怎樣的世界。因此她提出,要使民族性、歷史性切入這個世界,必須靠語言來表現(xiàn),湘西作家必須以傳統(tǒng)文學經典譜系中對經典的語言的強調出發(fā)來組織自己的語言,建構起個人的湘西世界。這無疑是一種經典的、傳統(tǒng)的、精英的語言文學觀。劉大先則持相反的觀點——他承認我們對文學的普遍認知是文學個人化的寫作,這種個人化體現(xiàn)出文學的寫作是自由心靈的表達。我們一定有不同于世俗生活的一面,即我們不僅要有現(xiàn)實生活,還要有詩和遠方,心靈是無法被攝像機所拍攝到的,這就是文學的意義所在。在他看來,在我們這個時代,隨著外部世界的變化,我們的身體經驗、情感體驗、精神感受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與沈從文的世界肯定不一樣了。針對如何寫出當代的作品這一問題,他提出文學作為一種個人化的書寫應當超越個體的認知——文學是一個公器,不進入到公共領域進行話語交流的寫作其實是一種無效的寫作。隨著網絡信息交流的迅速發(fā)展,我們的空間感和時間感都發(fā)生了急劇變化,即使湘西這樣一個較為偏僻的地方實際上跟整個世界也是息息相關的。那么如何在對世界整體性的認知下凸顯湘西的獨特之處?他提出了“現(xiàn)實感”這一概念作為對當下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的要求,這一概念即是強調對我們時代現(xiàn)實的感知,對歷史要有一個縱向歷史的認知和橫向空間的比較。他承認語言確實是我們現(xiàn)代文學一個本體性、革命性的東西,但是當下傳統(tǒng)的詩意已經消解,以往那套經典的文學譜系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行不通,我們當下的文學已經呈一種收縮的、精英化、體系化的狀態(tài),這種精英化的文學正越來越邊緣化。因此,文學不應該再固守在某種本質化的觀點當中,應該隨格局的不斷變化而變化。文學作為一種社會的話語,它不應該僅僅只是幾個文人的小圈子,文學如果要具有生產性,對我們當代的文化具有一定的建設性,就必須要對這個社會產生影響。面對通俗暢銷書的瘋狂蠶食,文學要做的不是一味地抱殘守缺堅持自己的精英主義的立場,而是應該帶著一種更加開放的心態(tài)來看待這種變化。劉大先從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以整體性的觀察向現(xiàn)實主義回歸的創(chuàng)作趨勢中得到啟迪,提出了不同于堅守文學經典立場的另一個出路——重新發(fā)明文學——即將文學從狹窄的精英一隅中釋放出來,通過對社會政治結構、經濟變化以及整個人心靈變化的整體性的觀察寫出我們時代的文學,這才是有意義的文學。與劉大先強調現(xiàn)實感知和對歷史的整體把握相一致,卓今提出了歷史觀的問題。她認為無論是歷史小說、鄉(xiāng)土小說還是家族小說都涉及到歷史觀的問題,歷史觀需要對大尺度的空間和大縱深的時間的把握,只有在整體把握規(guī)律的基礎上才能得出比較正確的歷史觀,而只有堅持這樣的歷史觀,作品面向未來的生命力才會更強。相反,如果作家歷史觀站隊不對的話,沒有從大尺度的空間和大縱深的時間出發(fā)攝取材料,無法形成合理的觀點和判斷,這個作品很快就會過時。與此相關的,卓今還提出了價值判斷與事實判斷,這是個邏輯起點的問題。一個作家在動筆之前有一個世界觀的問題,價值判斷的致命缺陷在于先入為主、立場先行,如果價值觀產生了不對或者是偏離的地方,從這種思想出發(fā)去找尋材料、塑造人物、構筑情節(jié),可能作品就會跟著越偏越遠。正確的辦法是事實判斷,在大量的事實面前再去判斷如何來確立價值。龍永干從具體創(chuàng)作內容來談如何凸顯歷史性——歷史性即時代性,即湘西人怎樣走出去打拼自己的生存空間以及在時代之中怎樣變化。時代性在創(chuàng)作中應當有兩種基本呈現(xiàn)方式,一是外在的時潮怎么到湘西來,湘西人是怎么接住的;二是湘西怎么走出去,如何通過奮斗爭取自己的生存空間并砥礪其民族性。湘西作家往往前者寫的比較多,而對于湘西人怎樣走出去打拼自己的生存空間以及在時代之中怎樣變化則涉及得比較少。
批評家們認為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在審美形式和藝術表現(xiàn)等方面還有諸多拓展空間。卓今提出,湘西作家創(chuàng)作與其他地區(qū)寫作相比之所以達到了一個整體高度,與其寫作對象的審美構成有很大關系。這涉及到傳奇、苦難、神秘文化等方方面面,從沈從文、黃永玉到孫健忠,他們的作品藝術性都非常強。目前湘西文學創(chuàng)新的關鍵就在于作家如何把湘西傳統(tǒng)的審美構成、審美要素的提升轉換與現(xiàn)代相結合,只要能夠強有力地把握好這種結合作品就會獲得質的飛躍。羅宗宇則建議在審美意識和技巧方面要思考把湘西特有的魔幻因素與世界性結合起來,在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上,不能僅僅停留于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來表現(xiàn)當下,而是要以一種開放的現(xiàn)實主義融入對人的心理和靈魂的保護;采用歷史主義進入到湘西的歷史文化書寫的時候,應當用一種開放性的品格即多樣的、多元的藝術技巧去保護湘西的歷史文化。不管是現(xiàn)代魔幻主義寫作還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都需要繼續(xù)多元化的融合和提升,使得我們的文學表達更具民族性也更具現(xiàn)代性,實現(xiàn)這種融合是對民族書寫的最高要求。龍永干在湘西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表現(xiàn)方面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魔幻和神秘的因素要和人物的命運結合起來,比如湘西人在面臨某些現(xiàn)實的苦難時怎樣遭遇了魔幻的元素,而非生硬地把魔幻元素安插進來,那必然會產生一種夾生的感覺。在長篇小說的結構方面,要思考結構和線索是否相互勾連,前后是否彼此呼應,和主題是否相容,避免出現(xiàn)此類硬傷。吳正鋒通過對田耳創(chuàng)作的具體分析表達了湘西作家對多種藝術可能性的探索,他認為田耳構筑起了一個“佴城”的藝術世界,并與沈從文所構筑的“湘西世界”進行了對比?!百Τ恰笔澜缡怯幸馐桦x沈從文那種美好的湘西世界,沈從文的是古樸典雅、牧歌式的鄉(xiāng)村世界,而田耳的“佴城世界”則充滿著詭詐、陰險、齷齪,他完整地呈現(xiàn)了不同現(xiàn)實下的人的生存狀況,比如說警察,風塵女子,鄉(xiāng)下的教師??傊?,田耳把筆觸深入到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湘西人的社會生活現(xiàn)實中,構筑了一個可以說是下層人的平庸的、灰色的世界。這種寫作,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有時還進入了一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的境地,將人細微的內在精神展示出來。他的作品是非精英式的,其寫作受余華等人影響,不像沈從文那樣具有高高在上的精英情懷。他以貼近普通市民的價值觀來進行敘述,所以呈現(xiàn)出來的生活是原生態(tài)的。不過吳正鋒也觀察到田耳創(chuàng)作的色調并不單一,他也有精英的關懷,譬如說《一個人張燈結彩》,它就有一種人文價值關懷,所以他的創(chuàng)作既保存著普通市民的價值、立場,又有著精英的價值和立場。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