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寫作,他不憚于過窮困潦倒的生活,哪怕去當貨車司機
世事紛繁,紅塵滾滾。轉眼間,王小波離開我們已經20年。一天,翻看舊信件時,翻出了一張王小波寄給我的明信片。郵戳時間是1997年1月21日,離他辭世只有80天。上面寫著:
鐘潔玲:《他們的世界》三聯尚未退還,家里還該有,只是還沒找到。我母又病,現焦頭爛額,有即寄上。書的事還請上緊。王小波敬上。
睹物思人,往事又重現在我眼前。這張20年前的明信片傳遞出三重信息:其一,他寫同性戀的那本書稿《他們的世界》,三聯出版社已經明確不能出版了,但稿子仍未退還,于是就想寄給我,看我這邊有沒有可能出版;其二,已經交給我的《時代三部曲》,即《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讓我上點心,并抓緊出版,只怕夜長夢多,一拖延又出不成了;其三,他的母親正在生病及雜事困擾,令他焦頭爛額。寥寥數語,反映出他彼時的生存狀況:生活窘迫,出書困難。
記得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后,有位讀者在寫給我的信上說:“看過一篇悼念文章,作者說他有天去王小波家,王正好拿到一個駕駛執(zhí)照,很高興地說以后活不下去就去當貨車司機。我看了很心酸,這么一個有才華的人,在現實中卻如此不得志,上天真是不公。我老是想起他,想起他寫過的句子:我只能強忍絕望活在這世上。”
王小波從中國人民大學辭去教職以后就沒了單位,也沒有加入作協。他是體制外以寫小說為業(yè)的寫作者,卻寫得比一些體制內的作家好。也就是說,他以非主流的身份,為沉默的大多數爭了一口氣。由于他的作品闖進了那個時代的兩大禁區(qū):性愛與死亡,因此出版屢屢碰壁,而他的作品到離世時也沒有進入主流文學的視野。他曾說:“聽說有一個文學圈,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焦頭爛額”這個詞跳出來,狠狠地敲擊了我的心。在我的記憶中,王小波不是“現焦頭爛額”,而是一直焦頭爛額。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風度翩翩,而是落拓疲憊、不修邊幅。
初見王小波,是在北京西單的一個公共汽車站,為了出版事宜。那是1996年8月。
他有狂草一樣的頭發(fā),接近1米90的高個子;身上的夾克衫和牛仔褲的皺褶縱橫交錯,夾帶著一路輕塵,仿佛是從附近某個工地里走出來的。他遲疑地走近我,愣了兩秒鐘,我們互相確認后,他帶著我拐進一條灰磚胡同。走著走著,突然不見了他,回頭才發(fā)現他落在遠處正蹲著系鞋帶,系好了,再拖著一雙小船似的球鞋疾步趕來。天色灰暗,整個感覺就像走在一部電影殘片里。
進入他寓所的大院,破破舊舊的,據說是從前的鄭王府。他熟門熟路地拐入門房小賣部買了些汽水,說:“我屋里沒水。”我很詫異:“你不燒水的?”豈止沒水!在他的寫作室,僅有一臺電腦、一把靠背椅和一張床;電腦桌上擱一瓶飲料,看不見打印機。他說他素來是交軟盤給編輯的。這哪像一個“海歸”的家呀!他告訴我,第一部書出版得極其艱難,為找銷路走破了幾雙鞋,獨自去闖“二渠道”,向書商兜售自己的小說,白的黑的都見過了,練得巧舌如簧?!皶鐾炅?,我也快成書商了。幸好書的銷路還不錯?!?/p>
搞純文學在世界各國都是最窮的。這點王小波早有思想準備,他說:“作家就意味著隨時有餓死的可能?!钡珜Υ怂o抱怨,覺得寫作本就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并認定這是他的宿命。他曾經感嘆:“出版一本書比寫一本書要難得多。”所以他說,他若為自己寫墓志銘,會在“活過,愛過,寫過”后面加上一句,“書都賣掉了”。
那年從王小波那里,我?guī)ё吡藘蓚€軟盤,那是《時代三部曲》的原稿。
1997年1月,香港即將回歸,祖國到處鶯歌燕舞,王小波依然焦頭爛額。他與他的朋友,攜著自己的書稿,天南地北,在多家出版社奔走勞碌。部分書稿曾一度以打印件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打印件是用最老式的24針打字機,打在淺藍色像一匹布那么長的打印紙上,很多文字有眼睛沒鼻子,但奇怪的是,這副“殘疾相”并未影響它的傳播。在出版社,在研究機構,在大學校園,各種人群傳閱著。嗅覺靈敏的書商還追上門,講得洋洋灑灑,開口就是幾萬的印數,然后又音信全無;出版社往往是今天接納,明天變卦。為什么如此反復?皆因王小波在藝術與思想上的無視禁忌所造成,用女權學者艾曉明的話來解釋,就是:“王小波無視禁忌的頑童心,讓他的幽默反諷和想象奇趣遠遠超出這個時代的某種文學理解力。”
最后一次見到王小波,是在八寶山殯儀館的一號大廳——追悼會現場。他躺在那里,與我陰陽兩隔。那天,他還是焦頭爛額的。
他躺在棺木里,遺容安詳,被化妝師修飾過的臉紅紅白白,但額頭的一塊褐色傷痕仍無法掩飾。他是獨自于郊外的寫作間去世的,被人發(fā)現時,頭抵著墻壁,墻上有牙齒刮過的痕跡,地上有墻灰,他是掙扎了一段時間,再孤獨地離去的。
開追悼會這天,《時代三部曲》還沒有印出來。但我們把3本書的彩色封面打印了出來,鋪在王小波身上,隨他火化。這是艾曉明的建議,她說:“他惦著這事,讓他知道,封面已經做好了?!?/p>
我想起王小波那句廣為流傳的話:“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誠哉斯言。在他去世后,他的作品包括殘稿全部出版,評論、紀念文章也大量涌現,出現了“王小波熱”的文化現象。而在他幽默深刻的文字之外,作為中國第一批研究同性戀人群的學者,又為中國日后的同性戀研究做了很多的鋪墊。
這樣的王小波,可謂“生前寂寞,身后哀榮”的典范。正如有評論認為,“這位嚴肅作家在死后的時間里,被人們反復閱讀、關注和討論,在純文學作品銷量萎靡不振的當下,正體現了他思想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