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光武
“想想您的背影/我感受了堅韌/撫摸您的雙手/我摸到了艱辛……”每當空閑的時候,我往往會打開電腦,在網(wǎng)上點播一首名叫《父親》的歌,一個人在默默地聆聽,那樸實無華的歌詞連同優(yōu)美深沉的曲調(diào),在劉和剛充滿深情的演繹中,一個痀僂瘦削的形象漸漸的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他就是我的老父親,一個給了我生命,讓我永遠懷著思念的人。
往事歷歷在目,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父親在他88歲那年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到如今已經(jīng)三年半了,時間并沒有抹去失去父親的悲痛,盡管父親去世后,家中的物品擺放作了一些變動,但是每每回家,仿佛見到父親還在手不失閑的忙碌,或編或織、或縫或補,或洗衣、或做飯,或看書看報,在本子上認真地做著筆記——父親晚年那因為關(guān)節(jié)腫大而變得彎曲而又靈巧的雙手幾乎每時每刻都沒有閑下來。父親不茍言笑,沉默寡言,但父親的諄諄教誨一直縈繞在耳邊。
按照過去的說法,父親應該算是干部,然而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幾乎從事的大都是農(nóng)民的工作。
曾聽祖父說過,我們家祖上是在微山湖到洪澤湖一帶運河里用船,一家人在一條破船上漂到宿遷附近,船壞了,再也無法修補,于是一家人就棄船上岸,一路逃荒要飯來到泗洪。那一年,祖父才7歲。父親出生在民國動蕩的時期,境內(nèi)靠近湖區(qū),水、旱、蝗、匪時常作亂,災害頻繁,作為“外來戶”,其生存更加困難,也就在這時,共產(chǎn)黨也在這里播撒了革命的種子,1942年,共產(chǎn)黨在蘇皖邊界天井湖畔(現(xiàn)安徽省蚌埠市五河縣武橋鄉(xiāng))的彌陀寺創(chuàng)立泗五靈鳳中學,亦稱“彌陀寺中學”,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的父親靠在鄰村一私塾偷聽兩年的學業(yè)15歲考入泗五靈鳳中學,那時老一輩革命家錢正英還在該校任教。1945年,父親投奔新四軍四師,部隊首長看他身體瘦弱,就分配他到衛(wèi)生隊從事護理傷員的工作,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1946年夏天,國民黨集結(jié)12個旅的兵力向淮北解放區(qū)進攻,到秋天,新四軍被迫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往運東,就在這個時候,大量的傷員涌入衛(wèi)生隊,父親由于夜以繼日的護理傷員,自己病倒了,部隊要轉(zhuǎn)移,首長就對父親說,部隊的擔架抬傷員都不夠,哪還有人抬你呀,你家離這里也不遠,還是回家養(yǎng)病吧,等病養(yǎng)好了再回部隊。父親在家休養(yǎng)了一年多身體漸好,但已無法與部隊取得聯(lián)系。正在苦悶彷徨之際,共產(chǎn)黨的部隊又打了回來,家鄉(xiāng)解放了,要建立自己的政權(quán),這時,父親雖然沒有跟上部隊,但是從此再次投入了革命的陣營,不久加入了共產(chǎn)黨。
解放后,父親主要從事財稅工作,就是向工商業(yè)者征稅,往往會有些小商販為了少繳稅款,便向稅務工作者施些小恩小惠,但是送到父親面前都是碰一鼻子灰,父親對煙酒茶一樣也不好,真的是請客不到,送禮不要,有的商販見父親油鹽不進,不好通融,就給父親送一個綽號,叫“行不通”。父親也不惱,他說,行不通就行不通,就是要讓不正之風在我這里行不通。
父親堅持原則,不怕得罪人也許影響了他的一生,也保佑了他的一生。父親的行政級別和工資從1956年定級到退休(后改為離休)一直沒有調(diào)整過。也許是他從來沒有向組織上反映過,也許組織上也忘記給他調(diào)整了。但是,在那個不安定的時期,有些不安分的人想整他,很可惜,不僅沒有從他身上找到經(jīng)濟問題、歷史問題、作風問題等,就連“反動言論”也沒有找到,充其量也就是發(fā)配到“五七干?!比趧渝憻挘赣H對組織上任何分配都無怨言,唯一一次不聽組織的是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父親被評為安徽省宿縣地區(qū)勞模,組織上安排他去開會,他卻不愿意去參會,堅持說自己身體不好經(jīng)常因為生病不能正常工作,給他評上勞模是錯誤的。
父親從“五七干校”“畢業(yè)”后,就被組織上安排到老家當大隊書記了,一向瘦弱多病的父親每天起早貪黑地帶領(lǐng)貧下中農(nóng)挖渠打埂新修水利,搶種搶收戰(zhàn)天斗地,什么樣的農(nóng)活他都帶頭去做。記得有一年冬天,天剛亮,父親喊我起床去參加積肥,因為天氣太冷,我戀床,遲遲沒有起床,父親打了我一頓,也是父親一生中唯一一次,那年我8歲。以后,冬天挖塘泥,包括到灣底(就是湖灘)往岸上運蘆葦?shù)幕钗叶既ジ?。父親僅有我這一個兒子,但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嬌慣過,不容許有干部子弟的作風(應該是紈绔子弟或特權(quán)思想),其實在今天看來,父親的那個級別根本就不是“官”。
“文革”后期,老干部先后重新上崗,父親被安排到一個公社擔任組織委員,是一個最小的“管官的官”。我讀書的年代是九年義務教育,學業(yè)完成了“文革”也結(jié)束了,我那時雖然年輕,但也時時為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擔憂,那年月“讀書無用論”比較流行,還在批判“資產(chǎn)階級特權(quán)”,社會上的流行語是“學好數(shù)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當時我就覺得父親很渺小,很卑微,當大官有實權(quán)的子弟有的直接從學校到機關(guān)或進工廠(那個年頭工人階級也是很吃香的),或者到農(nóng)村去鍍一下金,然后弄個名額上大學等等,我等就只有上山下鄉(xiāng)繼續(xù)鬧革命了,我的姐姐就是例子,初中畢業(yè)就下鄉(xiāng)勞動了,我還好,讀完了高中,這瀟灑少年的路就走到了盡頭,父親總算動用一下“特權(quán)”,將我下放到離公社比較近的生產(chǎn)大隊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其實,放在我面前的還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是等有招工機會,二是等推薦上大學,三是當兵,總之是不想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前兩條路充滿誘惑,但可怕的是“機會難得,名額有限”。最關(guān)鍵,最讓我不自信的是——父親實在不算官。還有當兵這一條路比較捷徑些,可是,要等到18歲才行,我還差兩年,我還得在農(nóng)村苦熬730天,那種苦日子,我一天也不愿意呆。我讓父親幫我把年齡改了,那時候改年齡真的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許多人根據(jù)需要,想改大就改大,想改小就改小。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父親給我的回答就是兩個字:“不行”。那段時期,我對父親抱怨最多,老干部有的看不起他,新干部甚至是父親幫助下提拔起來的也輕視他,父親一切如常,沒有在背后罵誰誰誰背信棄義之類。我當初只是覺得父親活的很窩囊。
父親對我沒有任何人生規(guī)劃,標準不高——能做一個正直、善良、自食其力的人就行。1978年在我剛剛達到入伍年齡的時候,說來也巧,剛好這年征了春季的兵(以往都是冬季征兵),我報名參軍,這時我想,到部隊一定好好干,不讓父親失望,不讓父親操心。我勤學苦練,新兵訓練結(jié)束比賽時,我在全團綜合得分第一名,五個月后,第一批被選送到師教導大隊培訓,在當新兵的一年內(nèi)入了黨,當了班長,實指望著身上的兩個兜能換成四個兜,沒成想天有不測風云——部隊的干部制度改革了。干部需要從部隊院校培養(yǎng)。政治思想,軍事技術(shù)都不好使了,以數(shù)理化為主的文化考試能通過才是硬道理。于是我等被淘汰出局,盡了義務回家轉(zhuǎn),工作安排又成了問題,雖然那時候包分配,但是機關(guān)單位有三六九等,沒有關(guān)系就進不了好的單位。找關(guān)系就得求人,父親一輩子什么都不怕,最怕的事情就“求人”。但是為了兒子的工作問題他不得不去求人,但求人又舍不下面子去送禮,別人也不看他是老同志給點面子,在好幾處都遇到了前講話后擺手的,個中情況可能是不懂規(guī)則或“潛規(guī)則”,最終總算是遇到了好人,一位在流通領(lǐng)域工作的親戚說通了領(lǐng)導,答應收留了我,因為那時還是搞計劃經(jīng)濟,流通領(lǐng)域還很吃香。上班以后手中就掌管了一些緊俏的物資,三年后因為領(lǐng)導和同事信任,給了我有一定批條子的權(quán)利,父親每每會給我講一些某某因為多少錢犯了錯誤,某某因為工作失職收到組織處理等這些社會生活中發(fā)生的真實的故事,他不是批評我,但是在警示我,不要有權(quán)以后就“任性”。
“不知不覺您鬢角露了白發(fā)/不聲不響您眼角上添了皺紋/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人間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嘗了三分……”
父親一輩子幾乎沒有做過什么大事,可是他對一些小事卻十分在意。父親是離休干部,醫(yī)藥費是全額報銷的,住在鄉(xiāng)下的二姐一次讓老爸給她到醫(yī)院開點消炎藥感冒藥之類,他到醫(yī)院開了自己用的要之后,又去到醫(yī)院對面的藥店去買了二姐要的消炎藥感冒藥,要不是藥店老板找上門來給父親送手提袋(手提袋里有他的離休證、醫(yī)療本等證件,買藥時忘記了,丟在藥店的柜臺上),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會如此“自私”。后來他笑笑說:“(免費醫(yī)療)是我該享受的待遇,你們都還沒有這個資格”。父親想幽默一下,其實一點也不幽默。不過這件事如果被作家知道了,可以寫成小小說。
父親到80歲以后,還經(jīng)常騎個破自行車出去跑,因為反映明顯不如以前,加之聽力越來越差,道路上車輛太多,汽車鳴笛他也聽不到,為防止以外,我多次阻止他騎自行車,還是沒有用,后來我愛人將破自行車當廢品給賣了。父親到處找不到自行車,問被誰弄去了,我隨口說一句玩笑話,說是影響市容,被城管沒收了,父親很生氣,要去找城管局長理論理論,我想,這玩笑開大了,我就說,你是老革命了,要支持工作,城管管整個城市,也不是管你一個人,破自行車也就值一包煙錢,明天我送輛新的給你,我還說,城管局長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因為這是去找人家,我都沒有面子啊。父親好像聽懂了,不再說什么,以后也沒有要求我兌現(xiàn)給他買自行車。請允許我在此向城管道個歉,我沒有要黑城管的意思,而且,這樣的瞎話是在家里說的,因為寫到了紙上,所以,需要致歉。我也是認真的。
由于父親的聽力每況愈下,與人交流越來越困難,平時在家還是自己要上街買菜做飯,要自己洗衣,他說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別人去做,要么出去散散步,要么就在家看書、看報紙,要么就修剪小區(qū)的花草(這是有專門人做的),然而,他閑不下來。我除了在晚上下班后到超市給父親買點牛奶等生活用品外,在家吃飯也很少有語言上的交流。有一天晚飯時父親不知怎么的,突然對我高聲訓斥:“光武,你現(xiàn)在是辦公室主任,官也不小了,我告訴你,只要共產(chǎn)黨存在一天,那就容不得腐??!我講這話給這撂著,聽不聽是你的事!”被父親一頓訓的我一頭霧水,此后我們父子互不搭理。首先我也在檢討自己,最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講錯了什么話?得罪了什么人?可能是什么人在父親面前告了我的狀?是不是收別人的禮品?是不是老家的人找我說案件的事情被我沒禮貌地打發(fā)走了?想了好多種情況會讓父親生氣的,然而都沒有。想了多日,百思不得其解。父子冷戰(zhàn)繼續(xù),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愛人第一次看到我們父子莫名地鬧別扭,就問父親為什么生氣,父親說,我一輩子自己不去請客送禮,也最看不慣這些不正之風,光武現(xiàn)在是辦公室主任,也是科級干部,還去送禮,還想往上爬,官癮大的人是很危險的,我能不擔心嗎!愛人解釋說,你兒子不是那樣的人。父親不信,認為是愛人在打圓場,就直接說了:“你們都不要騙我,我親眼看見,那天晚上從家里搬一箱酒出去了,晚上偷偷摸摸不是去送禮你說是去干什么的?”至此,父親生氣的原因才真相大白。我又對父親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是因為單位加班,工作忙結(jié)束時幾位同事高興,要喝酒,我就從家里拿了一箱“暜蘇”,不是送禮,更沒有去跑官,再說了,你現(xiàn)在也不了解送禮的行情了,真的給人家送一箱“暜蘇”去跑官,用流行的一句話就是“你是打發(fā)要飯的”。別看父親個頭小,那是一身的志氣、硬氣、骨氣、正氣。不低頭,不求人。這就是父親。從父親的身上,我領(lǐng)悟到了一個老黨員的信念。
23年前,在全國法院第一次增編統(tǒng)招時,我以34歲高齡考入法院,父親很高興,說法院是老百姓講理的地方,你年輕的時候喜歡用拳頭去打抱不平,以后要用法律為老百姓說話,不能有偏私?,F(xiàn)在,我寫下這些,是為了懷念、傳承和銘記,以父親為榜樣,盡心盡責干好本職工作,我將竭盡全力去維護法律的尊嚴, 廉潔司法,努力讓人民群眾感受到公平正義,這是習近平總書記對我們司法工作者提出的要求,也是父親等老一輩共產(chǎn)黨人對我們的希冀,我輩當盡力而為之。
多么再想聽聽您的教誨啊,我的老父親,只有一回回夢里還能見到您那瘦小而不屈的身影,昏花而堅定的眼神。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人生無常,歲月無情,還沒有對父親盡孝,父親突然就走了,我成了不孝子。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此乃終身遺憾,唯有繼承遺志。
“聽聽您的叮矚/我接過了自信/凝望您的目光/我看到了愛心/有老有小您手里捧著笑聲/再苦再累您臉上掛著溫馨/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生活的苦澀有三分/您卻持了十分/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央求您呀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
《父親》這首歌的旋律還在耳畔縈繞,我一遍遍地擦拭著淚水,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位要背痀僂的,目光堅毅的,身體瘦弱,卻是讓我仰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