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
@回鄉(xiāng)記
“就在這里……喏,
現(xiàn)在,長上了麥子!”
父親指著那片干凈的麥地
黃昏的麥地,比旁邊的
明顯要高一些、深一些
被填平的是我祖父的墓地
我的做過地主和偽保長的祖父
現(xiàn)在,他長在青青的麥地里
他的身材矮小,連最矮的
那一株麥子,也比他高了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來
身邊已沒有了麥地?!斑?!
就是這里,現(xiàn)在成了工廠!”
扶著兒子,我一雙淚眼渾濁
眼窩比當年的父親凹的更深
@春天里
春天,一片油菜花
高高昂起又低下了頭
這個春天,一個女人
說出了愛,再說出恨!
低頭的菜花結(jié)出郁結(jié)的籽莢
從前往后的日子都躲在那里
那說出愛、再說出恨的女人
為何要隱進四月的油菜花叢
那水邊暗紅新鮮的蘆筍
水中晃動著蝌蚪的尾巴
一片葉子飛向裸露的樹枝
你找不到那只小鳥的住址
春天,一場細雨跟著風
在一片河岸上掉轉(zhuǎn)過頭
那個孤獨而又沉默的女人
旗袍的岔口突然改變方向
@彌 漫
下午兩點半,流淌的運河邊
遠處樹頂凌亂,油菜花堆積
大片的陽光和柳枝十指緊扣
巨大的春天,在半空中彌漫
河堤上,我彎下身體拔茅針
身后,你的目光緊緊扶著我
這多么象我小時侯,在故鄉(xiāng)
一條東干渠緊挨著我的村莊
那時侯,我也站在河坡底下
我的母親比柳樹要高上一些
傍晚時分,一條大河春水猛漲
那些茅針,瞬間,就低了下去
多年后,母親和故鄉(xiāng)一起老了
那條東干渠慢慢被淤積、堵塞
你站在河坡上,就那么看著我
眼神固執(zhí),多么,像我的母親
有一天,我的身體也會矮下去
一直矮到水面,矮過腳邊水草
而你含著淚光的眼睛,在夜晚
那水面正發(fā)出各種不同的光亮
@露水是可以抱在懷里的
露水是可以直接就抱在懷里的
童年,薔薇花石榴花延長的春天
每天一大早,天不亮,我的母親
就被那些野斑鳩和鷓鴣鳥叫醒了
從地里,到家里,她一路小跑
先是抱回一捆嫩嫩的茭白和萵苣
接著又抱回一抱油菜籽和青蠶豆
身邊的河水清亮,麥子,快要熟了
六月清晨,樸實的棉花打著燈籠
秧苗青青,直接撲向母親的懷中
田埂上,一排排向日葵轉(zhuǎn)動的頭
低處,我看清了它們幸福的眼神
還有一捧捧青椒芫荽、青蔥小蒜
還有一籃籃嫩豬草一筐筐馬蘭頭
還有那手持紅纓的矜持的老玉米
追著太陽舞動的熱辣辣的紅高粱
九月,火焰般的凌霄開遍小小村莊
雞冠花打開一張張潮濕巨大的斗篷
水稻金黃齊齊挨著母親干癟的胸口
那瘦削彎曲的身體一次次貼向露水
鄉(xiāng)村的露水是可以直接抱在懷里的
我總記得母親的胸前總那么濕濕的
幾十年,一身粗布衣裳整潔、干凈
她疲憊的身體和露水之間毫無間隙
@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
不得不承認,我真的是老了
誰說過,一個人一旦上了歲數(shù)
性別將不再重要,都只是個老人
我老了,在我眼里,你僅僅是親人
花不分顏色,僅僅就是一些花
草不管鋪到哪里,都只是一片綠
世界僅僅是一顆巨大轉(zhuǎn)動的星球
我不再注意它的方向、速度、表情
陽光搬走花園,秋風搬走鳥叫
夜晚搬走一個人的憂傷和哭泣
從最初出發(fā)的地方找到回去的路
你,搬走了一個人接下來的記憶
被生活巨大的齒輪碾壓、打磨
我已經(jīng)學會和時間作最后妥協(xié)
在一個夜晚打量這空空的房子
世界,充滿告別和憂傷的氣味
掉過頭去,如一只長臉的山羊
繞開巖石,帶著暮色回到故鄉(xiāng)
如果說愛的本身一定具有重量
我們都已經(jīng)卸下這沉重的負擔
@靠 近
靠近那頭發(fā)。雕花祠堂的
拱門前,你的發(fā)簪挑破梅花
靠近那眼睛,我側(cè)身而來
提著螢火蟲的燈籠
靠近那朱唇,一條來自海底的魚
接近海灘的剎那,突然掉轉(zhuǎn)身
腹部朝向水面,剩下這張嘴
吐著海水收藏的沙礫
靠近脖頸,你的肩胛
藏著星星尖銳閃亮的鋼釘
靠近你的腰部,你芒果下垂的小腹
昨夜,生出一河
帶斑紋的星星
靠近你的手,你細長的指甲
翻轉(zhuǎn)過多少盛開的的花朵
你手指綁著的石頭
那被壓碎的心
靠近那條小巷。今年的
第一場雪,我聽見頭頂?shù)?
樹梢不停滾落的碎片
僻靜的拐角,雪花在一根繩上
寫字,再在冬天的早晨
拎出光滑的井沿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來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來
暮春之夜,樹木和花朵
更加潮濕、隱晦、黑暗。
燈光下,我在翻看一疊老照片——
十八歲,毅然中斷學業(yè),和一個
靠捕魚上學的窮學生戀愛;
二十二歲,半夜起床,背一副舊門板,
徒步70華里,去和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結(jié)婚。
二十八歲,拖著一條病腿走下水田,
田埂上的四個孩子是一串淘氣的氣泡。
三十六歲,一生中最漂亮的照片
那條留了多年的辮子比黑夜還黑。
四十八,花白頭發(fā)搖曳;
六十四,滿嘴牙齒脫落;
七十歲,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兒孫滿堂正好遮住她白癜風的臉。
七十八歲,腦梗,失語。
一個如此熱愛唱歌的人,突然就說不出話!
母親,直到今天,見了人就哭。
壓在心上的破舊門板,那是
她從娘家?guī)淼奈ㄒ坏募迠y!
雨下著,越來越急,一個人全部的
愛的履歷,是否終將被那時間帶走?
多年后,我已不在媽媽的身邊。
一張一張翻看那些從前的舊照片!
哦,不說話,我只給她唱那首最古老的兒歌——
“風兒輕,月兒明,樹葉兒遮窗欞啊……”
@死在人間
這四周多么安靜
一個人躺在那里
鮮花圍繞透明的玻璃
一臉胡須剛被修剪
平時散亂的白發(fā)
也被認真梳理過
前排有人默默抽泣
后面有人低聲哀嘆
聲音都那么小心翼翼
響起一段哀傷的旋律
那音樂曾被無數(shù)人用過
幾個人依次移步上前
除了嘆息著引用了我
寫給一個女人的詩
對我這一生的總結(jié)
徒有形式,毫無創(chuàng)意
重新站回到漆黑的人群
為了能夠再一次看清一些
真實的面孔,我穿戴整齊
故意將死亡提前演練一遍
@古老的村莊
這片黃土曾埋掉過多少親人
一眨眼又將我埋下去大半截
這片淤泥曾堵住過多少喉嚨
只是還沒最后封住我這張嘴
一段寬闊的河床在漸漸干涸
童年的玩伴早已經(jīng)天各一方
大肚子蟈蟈、夏夜的螢火蟲
童年的夢總在中年將我造訪
今晚住在村里,抬頭看滿天星星
古老的廢黃河就從我的身邊流過
大河對岸,星星在一顆一顆隕落
你并不知道哪一顆寫著你的名字
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籍貫和姓氏
從這片土地走出,相互指認就靠鄉(xiāng)音
黃土沒埋掉的,終究會被時間埋掉
包括那頭頂?shù)脑铝梁驮铝恋紫碌墓枢l(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