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淼
我穿過擁擠的人流,趕往通勤的地鐵,來往間那些肩頭的孩子,成為人群中最突出的存在。在污濁與窒悶的空間內(nèi),他們的臉上還保持純稚的笑臉。在父母的肩頭,他們似乎不需要理會地下?lián)頂D的現(xiàn)實。紅燈閃爍,我健步趕上即將關(guān)門的地鐵,模糊的車窗外,一個壯年的父親正舉著他的兒子,沖向地鐵。
他——沒有趕上。也許沒有肩上的孩子,那個壯年,此刻應該已經(jīng)搭上了這班地鐵。我沒有替他遺憾,只是很羨慕那個孩子。
多少次,我曾是那個孩子,在父親的肩頭我曾躲避過多少危險,看過多少風景,我已經(jīng)無法細數(shù)。而他又因為我,放慢了多少次腳步,我也無法估計。在成長間,我們從他們的肩頭走下,告別純凈的環(huán)境,開始用自己的雙腿在人世間摸索。而所謂父女一場不過是這肩上的責任慢慢變?yōu)榱诵念^的牽掛。
自從告別了那個肩頭,我們便在不停地尋找,偶有機會,停下來回顧我們曾經(jīng)在那肩頭看過的風景。我曾穿過紐約古老的地鐵,曾在臺北的捷運站內(nèi)不斷趕往下一個目標,我不斷地尋找更為新鮮的世界。而此刻,在這節(jié)封閉的車廂,我的思緒暫且停滯于剛剛的場景。
小時候,我們家在城南的一個小街道上,街道雖雜亂,卻也布滿了各種店鋪。晚飯后,我的父親總會帶我從祖母家返家,而這條路就成了必經(jīng)之地。他把我扛在肩頭,偶爾左搖右晃得逗我開心。在那條路上,有一個大大的下坡,每次走到這時,父親總會提醒我做好準備,然后帶我做急速沖刺。那時,我總認為自己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這幾乎成為我每天最大的期待。然后,我們伴著滿街的燈火,穿過擁擠的人流,歡歡喜喜地歸家。
小時候的滿足就是坐在父親的肩頭,玩一個簡簡單單地下坡游戲。但欲望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不斷放大。我從小就心氣高,好得勝。記得,那個時候幼兒園舉行親子游戲,要求家長們的身上拴一個繩子,孩子坐在家長的肩上,然后孩子去勾取別的家長身上的繩子,拿到越多繩子的孩子獲勝。我似乎懷著必勝的決心參加比賽,力爭要拿個第一,然而,我的父親跑得飛快,每當我想要抓取繩子時,他已帶領我跑向他處。最后,我沒有拿到一條繩子。也許,是期望的落空,我先是埋怨父親,然后開始放任地哭泣起來。任憑任何人來勸說,我只是哭嚎。那是,第一次我感覺父親的肩頭不是最美的地方。也是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不是萬能的。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當時如此難過的原因其實是對父親期望的落空。
在這種落空的背后,其實暗含著我要自己面對一些事情的潛意識。而這種需要自己面對的感覺,給我?guī)砹松钌畹目謶指?。伴隨著那場游戲的結(jié)束,我的幼兒園生活,也接近了尾聲。生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還是每天必經(jīng)的街道,只是不再有父親肩頭的風景,那個曾經(jīng)讓我興奮不已的下坡游戲也漸漸地淡出了我的生活。慢慢地,我開始了一個人行走的苦旅,曾經(jīng)滿街的燈火是靜謐的,因為父親為我遮擋了人流。而當我自己獨自面對時,才發(fā)現(xiàn)街道竟是如此的臟亂、混雜,全然沒有先前的模樣。
生活總還是要自己面對的,沒有了保護,我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年歲的增長使我越發(fā)相信自己的能力,我開始忘卻對那肩膀的留念。我不斷地尋找,想要去探秘更廣的世界。
我一次又一次地推著行李箱,離開家鄉(xiāng),趕赴別的城市,別的國家,開始我的旅程。他們只能目送著我們,對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囑咐,那些在他們肩頭上的歲月都成為不再提及的過去。只是,在我每一次結(jié)束遠行,歸家之時,又會重溫那份感覺。記得那年,父親陪我去上海面簽,在歸校的列車上,他從南京下車,而我繼續(xù)北上。我愉快與他道別,當列車再次啟動時,我的淚水簌簌地落下,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不過還是想要騎在他肩頭的孩子。
他們或許再也給不了我們肩上的天空,但是他們曾經(jīng)帶我們看過的風景,會永遠鮮明地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中,成為我們每一次遇挫后的慰藉。
嘈雜的車廂間,手機上傳來父親的短信:”在干什么?”,我多想回他:“我在回憶一個與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