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謊言背后是深愛
1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寒冬挖藕。寒冷的時節(jié),藕價才會高一些。父親沒有錢買連體雨衣,他直接脫掉外衣、卷上褲腿,就下藕塘。
赤手赤腳、單薄的衣服、冰涼的塘泥。父親唯一的挖藕工具是一把藕鏟。父親將雙手支在藕鏟上,往下用力,再將锨起的塘泥用雙手捧起甩到身后。
等到藕挖出了幾小堆,父親就會裝了它們一挪一歇地拿到岸上。母親將藕放到最近的水溝里,蹲下身子洗藕。母親帶了一塊軟軟的破布,慢慢地擦藕上的泥巴,尤其是藕結(jié)處的泥巴。藕結(jié)不能洗斷,否則會把泥土弄到藕孔里。不能用稻草洗,成熟的稻草雖然看起來軟,但比破布粗糙,會把鮮藕的外皮洗壞。母親洗得很小心,一蹲就是幾個小時。
空曠的田野上,寒風很霸道地呼嘯著。我沒一會兒就覺得躲在鞋子里的雙腳凍成了冰坨。
“爸,腳很冷吧?”“媽,手凍僵了吧?”我的聲音似乎也被風刮出了棱角。
“不冷?!备赣H和母親搶著回答。
其實,我知道母親洗完藕的時候,手指發(fā)麻,雙腿硬邦邦的,像沒了知覺。我知道父親的關節(jié)一年比一年不好,那是被凍的。
2
我的弟弟從小多病,經(jīng)常牙齒咬得緊緊的,人事不知。母親拿了筷子去撬,有時用手去掰開,任由弟弟把她的手指咬得嘎嘎作響。家里的經(jīng)濟捉襟見肘。父親母親不停地干活,希望能讓借錢的次數(shù)少一點。
半夜時分,當我還在夢鄉(xiāng)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推著藕進城去了。有一段時間,他們天天深夜去拉甕,拉到幾十里路外的一個地方,賺一點可憐的腳力錢。有幾年,父親和母親攬了下磚窯的活。炎熱的夏天,他們鉆進那個熱得冒火的窯里碼磚頭,一趟又一趟,把自己烤得像咸魚干。
我讀師范的第一年,我沒有和父母寫信突然回了家。家里沒有人,經(jīng)村人指點,我找到了他們。我的父親和母親在給人拆老房子,沒有腳手架,沒有安全帽,父親和母親站在泥墻上,用鋤頭在鋤泥墻。鋤一下,就飛揚起一大片的粉塵,腳下的墻也跟著搖晃。
回家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除了眼白,全身都黑乎乎的。我心疼得流下淚來。父親說:“真的不累,也很安全。那房子矮啊是不是?”母親附和說:“是啊是啊。我們年輕,有的是力氣?!?/p>
可是我知道,父親和母親干的活,沒有幾個人能吃得消。他們不是機器,即使是機器,也需要上油,需要休息啊。
3
1997年4月11日,我的弟弟離開了我們。23歲的生命戛然而止,這對我的父母來講,是多大的痛苦啊。僅僅一夜間,他們就老了!
從此,疾病紛至沓來。
父親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有時連菜也夾不住。一向嗓門大大、愛說傳奇故事的他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一開口,舌頭就兀自抖動起來,抖上半天,也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醫(yī)院一查,是頑固的疾病帕金森?!拔覜]事,真的沒事?!备赣H說。
過了兩年,母親和父親都行動遲緩起來。強迫兩人去醫(yī)院,雙雙住下了。醫(yī)生說,是腦梗塞中風。一旦大中風,可就麻煩了。
出院后,父親和母親除了每天吃好幾種藥,依然像沒事人一樣,事事為我操心。知道我喜歡吃三角叉,母親就給我做,不管那程序多么繁雜。他們總是牽掛著我的身體,擔心著我的神經(jīng)性耳鳴和各種不適。聽說把蚯蚓裝入臺蔥加點鹽,再放進耳朵,能治我的病,父親就回鄉(xiāng)下四處找臺蔥。在上門樓取臺蔥時,我的父親扭傷了腳踝。他沒有告訴我,怕我擔心。
母親走路老是摔倒,一摔就是仰面的大跟頭,還老半天起不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瓷磚破了一塊。母親淡淡地說,是她的腦袋磕的。
天哪,這么厚的瓷磚都破了。母親這一跤摔得有多重??!淚水在我眼里打著轉(zhuǎn)。母親說:“我沒事,真的沒事。倒是你,要注意身體啊?!?/p>
很久以后,我才偶然得知,母親那次摔倒,躺了半天都無法起來,腦袋一直痛了一個多月。
父親和母親,是這世上最愛說謊的人:我不冷,我不累,我不疼,我沒事,我很好……為了兒女,他們習慣了犧牲自己。那一句句謊言的背后,分明屹立著最真切最深沉的愛!
(編輯/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