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我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一輩子,但我從未想過,所有的人都將離我遠去。
八歲之前,我經(jīng)常做這樣的夢,孟梨把我鎖在門外,說再也不要見到我,或者她提著行李準備離家出走,沒有看我一眼。我一邊哭一邊竭力嘶喊,妄圖激起她的同情心,別讓我一人孤獨生活。每每驚醒,都糊了滿臉淚水,枕頭濕掉大半。扭頭看到孟梨正好好睡著,鉆進她懷里,壓下心里涌起的不安,才又睡去。
孟梨是我的媽媽。這一切,她從來不知道。
奇怪的是,在媽媽真的離開之后,我反而再也沒有做過這種夢。
那是一個極其靜謐的夜晚,孟梨站在我的床邊,一臉興奮地說她要走了,去一個向往已久的地方。我問她要去哪里?她眼中現(xiàn)出異樣的神采,拉著我的手跟我描述那個奇妙的地方。她說,那里有世界上最美麗的雪山,有活了三千年、幾乎跟云一樣高的杉樹,那里的水清冽甘甜,那里的空氣純凈透明。
孟梨說的是天堂嗎?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天堂,但我相信,這世界上一定有孟梨說的這樣美好的地方。她的話,我從來都是堅信不疑的。
但是,我仍舊以為這是一個夢,是孟梨在夢里再次向我告別。我一點都不悲傷,更不會想到,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
于是,我眼睜睜地看她從置物間里找到自己陪嫁來的紅木箱子,掏出她僅有的幾件最昂貴的絲綢旗袍,和外婆送給她的流蘇金耳環(huán),放進牛皮做的行李箱里。臨走前,孟梨眼里突然有了一絲悲傷,她回過頭來,滿臉溫柔地囑咐我:“你不要怕,也不要找我,我是一定要走的,你要和以前一樣愛笑才對,每個人都會這樣慢慢走遠,記住,孤獨的時候去找阿寶?!闭f完扭頭便走出了我的房間。
孟梨拎著一個小小的皮箱緩緩走下樓梯,老舊掉漆的樓梯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無數(shù)只老鼠藏在里面唱歌。阿寶告訴我這是白蟻啃食木頭的聲音。
過去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我經(jīng)常聽見這種聲音,它時常吵醒我,讓我厭煩不已,孟梨卻跟我說,總有一天,你會習(xí)慣,當(dāng)你離不開時,它就是你的一部分了,也許最后只有它陪伴你。
后來,她走了,我在床底下找出她留下的錢和卡,而我卻再也聽不見木頭被蟲子咬的哭聲了。
孟梨總是有本事把什么都講得很深奧,又顯得很有道理。她活在自己建立的世界觀里,認為只要在同一個空間,所有的人都沒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她和我在房子里時,我們是平等而無差別的,不分年齡、不論關(guān)系,我們彼此小心謹慎地維持這個狹小空間的平衡,萬不可做出過于瘋狂的事情,更不能產(chǎn)生激烈的情感。此時,外面的人是陌生的,與我們無關(guān)的。當(dāng)我們走出房子,我們又踏進了另外的時空,每個人都是水滴一樣的存在,沒有英雄沒有弱者,暫時的階層劃分只不過是讓我們在有限的生命里獲得不同的體驗,這一生你做了國王,那么下次就得輪到蹲在街邊賣紅薯了。而所有這一切,終歸都將消逝于更不可想象的時空。
她只肯承認那些懂占卜又能活到200歲的老太婆才是一種神秘而有別于其他人的存在。
這樣的人,我只認識一個,那就是阿寶的老祖母。
我家和阿寶家是鄰居,媽媽和阿寶那活了快200歲的老祖母是一對讓人難以理解的跨越年齡的好朋友。我和從小失去父母的阿寶一起長大,彼此戲弄對方,相愛相殺到現(xiàn)在。
阿寶去德國給我?guī)Щ貋硪缓蟹涝胍舻亩?,他說德國女人年紀大些了,體形會變得臃腫,睡覺時鼾聲如雷,倒霉的老公都會買這種耳塞來抵御來自妻子日漸高亢的呼嚕。
阿寶這個人,喜歡夸大事情的嚴重性,又容易偏激,我對他說的話總是半信半疑。
看到我猶疑的眼神,他急了,找出手機里他與一個漂亮德國女孩合拍的照片。那是八年前,十六歲的阿寶剛剛到德國念預(yù)科,瘦得麻稈一樣的身子站在法蘭克福的機場出口,亂糟糟的一蓬卷發(fā)頂在腦袋上,比我外婆屋檐下的燕子窩還大,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棵發(fā)育不良的豆芽菜??墒牵褪沁@樣滿臉青春痘都沒有消退的稈子旁邊,卻靠著一位既苗條又豐滿的金發(fā)女孩,她穿著緊身的牛仔褲和同樣緊身的白色背心,胸部豐滿挺翹,屁股渾圓結(jié)實,臉上沒有雀斑,皮膚細膩得像中國的絲綢,閃爍著小麥色的光澤。一看,肯定是個健康可愛的女孩;再一看,肯定是個比阿寶大好多的成熟女性。阿寶看我驚訝的樣子,了然道:“我偷看過這姑娘護照,那時候她就25歲啦,不過愛情是不分年齡的,何況還是個漂亮姑娘!”
我倒是不奇怪以阿寶的早熟和他正處于雄性荷爾蒙爆棚的年紀,能對機場里偶遇的姑娘一見鐘情,我疑惑的是,人家怎么會看上要身材沒身材要模樣沒模樣,長得還如此幼齒的阿寶!
他笑得賊眉鼠眼,“簡單啊,哪個國家的女人都禁不住長久的軟磨硬泡!”阿寶天天去德國姑娘租住的公寓送早餐,陪她去逛街買家具,晚餐時幫她把牛排切成小塊,有時給她彈首鋼琴曲,用濕漉漉的眼神望著她,像一只滿懷期待的渴望主人憐愛的小狗,看得姑娘感覺自己在拍法國電影,一時同情心泛濫,頭腦不清地掉進了這個中國男孩步步為營挖好的坑里。總之,要讓她覺得阿寶是愛她的,她也應(yīng)該尊重并回應(yīng)他的愛。
少年老成的阿寶,用了他爸追他媽的招式,順利給自己找了一位成熟有魅力的女朋友,且視對方為自己的阿芙羅狄忒女神。
后來分手的原因是,還沒等阿寶身上的肌肉鼓起來,體力和智商還存在相當(dāng)差距的時候,女神身上的脂肪和脾氣便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漲得厲害,阿寶根本打不過她,彈琴和溫柔的眼神也不再頂用。阿寶說他有一只耳朵就是因為被她使勁硬扯著吼了幾嗓子才壞掉的,以至于他回國后的某個深夜,沒有聽見老祖母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讓本應(yīng)更快活、更長壽的人,躺在搖椅里自己死掉了。他堅信,假如及時聽見了那個聲音,他一定會給她拍拍胸口,順順肺氣,或許老祖母還會像以前那樣,癟著嘴告訴他最近又占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說她自己的死亡,比如說我們艱險的未來。他甚至認為,假如不是那咕嚕咕嚕的聲音,祖母是可以活到300歲的!
羞憤交加之下,阿寶毅然決然地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深夜,帶著自己不多的行李逃跑了!
阿寶一點都不后悔自己的逃離。尤其是某一天,他在一家面包店里看見從前貌美如花的阿芙羅狄忒,穿著肥大的灰色T恤和棕色短褲,懷里抱著裝滿甜甜圈的紙袋,手上沾滿奶油和糖漿,放進嘴里吸吮著,眼睛卻還貪婪地盯著櫥窗里五顏六色的冰激凌,像只棕色的土撥鼠。假如這是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這樣的動作無疑是可愛的,可是一位三十多歲就已經(jīng)眼角耷拉、法令紋明顯的女性,卻顯得不那么得體。阿寶鬼使神差地偷拍了照片,于是在苗條豐滿的少女之后,我看見的就是這樣穿著邋遢體形走樣的中年婦女。
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不怎么相信阿寶說的話。隔壁長著錐子臉的大花養(yǎng)的一只叫小花的貓也很胖,它睡覺就沒有聲音。
孟梨走了之后,阿寶經(jīng)常來找我,有時帶個半米高的胡桃夾子,有時候抱來只雪白的布偶兔子,有一次,甚至牽來一條真正的有著濕漉漉的黑眼珠的狗。我開始警惕,并提醒他,“可千萬別用對付女神的那招來招惹我,我是不會愛上你的。”媽媽說,彼此相愛的人,一定會分開,不相干的人才能永遠在一起,永遠不相干。
阿寶撇撇嘴,不以為然,“這種理論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币院笕耘f帶著糖果、手風(fēng)琴來我家。
現(xiàn)在的阿寶個頭很高,頭發(fā)很黑,皮膚很白,為了能和女神勢均力敵地對打,又去健身房練了點肌肉,早已不是當(dāng)年黑黢黢瘦惶惶的猥瑣少年,變成了能夠吸引姑娘眼神的帥氣青年。不過,這位帥小伙似乎是在女神那里永久地受傷了,除了經(jīng)常和隔壁大花調(diào)笑兩句,往人家羞紅了的臉上噴口吐出的煙圈,再也沒見他摟過像女神一樣美好的女人。
他像是賴在了我家,除了站在我家窗口給我拉琴聽,就是斜倚在我家的沙發(fā)上,一手枕著腦袋,一手往天花板扔著祖母留下的水晶球,接住,又扔,再接,再扔……盯著看久了,漸漸地,我眼前開始迷離,昏昏欲睡,夢里孟梨模糊的影子離我越來越遠,聲音縹緲不可及:懷念,不要來找我,那個地方只有我知道,記住,你還有阿寶。
我決定去找孟梨,去看看她說的那個只有她知道的像天堂一樣的地方。阿寶不相信有那樣的地方,認為孟梨說的是瑞士,她一定是穿過冰雪和森林去了瑞士。他說:“去歐洲,我熟啊,不如一起,讓我陪你可好?”我想著有個伴總比自己好,十分愉悅地答應(yīng)了。
臨出發(fā)那晚,剛要睡著,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將不斷擁有和失去。我甩了甩腦袋,懶得理會。
結(jié)果,我還是一個人出發(fā)了。大花扭著腰肢嗑著瓜子來到我家門前,跟我說,她的阿寶決定要陪她一起守著懷孕的小花,直到生出小小花。說完,舌頭一伸,噗的一聲,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
看,你已經(jīng)失去了他。那個令人惱火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我卻不這樣認為,瀟灑帥氣、出爾反爾、吊兒郎當(dāng)是阿寶骨子里不可更改的特質(zhì),當(dāng)他突然深情地說我陪你可好時,我是不敢真正放在心上的,這是與他笑鬧了二十四年,吃了許多虧得來的經(jīng)驗。
我不知道這一路會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孟梨,但是我相信,在我余生,沒有誰比她更重要,她就像我的信念,是我與這個世界有聯(lián)系的惟一線索,連阿寶都比不上。
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左邊是通往機場的寬闊而筆直的大路,所有的車往一個方向疾馳,人們都知道將要去哪里,如果阿寶說得對,或許我可以飛去瑞士瞧瞧。右邊是一條羊腸小徑,彎彎曲曲通往田野,盡頭也許是工廠,也許是誰家的果園,也許根本就沒有盡頭。中間是這個城市無數(shù)街道的任意一條,兩邊高樓林立,像茂密的石頭森林,奢侈品店門前停著漂亮的古董車,妝容精致的女人涂著豆沙色的口紅到店里取最新出的信封包,咖啡店里坐著神情倦怠,還沒有從前夜的瘋狂中完全清醒的上班族,仿佛一杯咖啡和一只噴香熱乎的牛角面包就能讓自己煥發(fā)新生,小巷里擠滿了提著鳥籠子逗鸚鵡的大爺、頭戴安全帽蘸著豆腦吃油條的進城務(wù)工族以及尋找所謂地道美食小吃的外地游客。
我正猶豫著,就看見一位阿婆顫顫巍巍地走到這個路口,左右張望了會兒,把手里的拐杖一扔,竟然慢悠悠地躺下了。
我湊過去看看她怎么樣了,阿婆睜眼瞧見自己上方的腦袋嚇了一跳,四處瞥了瞥,便使勁趕我走:“你這丫頭,離我遠點,快離我遠點,別礙我事?!?/p>
我趕緊問她,有沒有看見個跟我一樣高、跟我一樣白、跟我長得挺像,燙著大波浪、穿駝色風(fēng)衣和黑靴子的女人走過。阿婆老得像核桃皮一樣的臉皺了半天,眼睛終于裂開條縫,見我還釘在她面前,壓根沒有離開的跡象,只好一骨碌爬起來,拍著身上的灰塵不情愿地嘟囔:“我看你呀,就是不讓我老人家賺點早茶錢了!從這個路口走過去的人,總是很慷慨,我每天躺在這里,他們的車根本碰不到我,卻仍然下來往我口袋里塞錢?!?/p>
這位一百多歲的阿婆說起自己碰瓷的事情,一點都不感到羞恥,甚至又精神了許多。她自認為給了那些物質(zhì)極其豐富、精神極其空虛的人一個做好事救贖自己的機會。
“不過你確實問對人了,我在這里待了好幾十年,這里的每一個路口我都熟悉,就算年紀大了,我也能記住見過的每一個人。”
阿婆扶住我的胳膊,單薄的身體順勢靠過來,聲音停頓了一下,大概是在尋找藏在腦中的記憶。
“你說的這樣的女人,我見過,我記得很清楚,那晚的星星特別多,她獨自在月亮下走著,誰都不看。你呀,就沿著這條街一直走下去,”她用手一指中間那熙熙攘攘的路,“順著車流的方向走,走過柏油覆蓋的大路,就這條路,夏天我躺在上面,都快被燙壞了;走過大理石砌成的步行街,街上開了許多店,你回來的時候給我買雙老北京布鞋,當(dāng)做謝禮;走過青石板鋪好的小巷,順便幫我給從頭數(shù)第四家賣糖水的白胡子老頭帶句話,我已經(jīng)不氣他當(dāng)年給那個唱評彈的女人寫情書送扇子啦,快來看看老婆子我吧,都還不知道能活幾年呢,過去的恩怨就一筆勾銷,我怕是等不了太久了?!卑⑵叛劾镆绯鲆黄疂?,閃閃發(fā)光。
“然后,你就繼續(xù)往前走,走啊,走啊……”
“然后就能找到她?”我眼睛一亮。
“不,然后就會看到一座山,山底下是一片向日葵花田,每當(dāng)太陽升起的時候,閃著金黃色的光……”
“可是,這與她有關(guān)嗎?”我不禁有些失望。
“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啊!”阿婆意味深長地說。
我覺得很有道理,年紀大的人,說話總歸是讓人信服的。
這位在路口等了白胡子老頭幾十年,順便自認為救贖了無數(shù)躁動不安的靈魂的圣母瑪利亞阿婆,左右看了下,又緩緩地躺下去了。周圍有許多人,大多行色匆匆,并不看她,她像只孤獨的黑天鵝,執(zhí)拗地認為路過的人們都是觀眾,而通往三個方向的路口是她一個人的舞臺,這里沒有會評彈唱小曲的孤女,沒有跟她搶心上人的情敵,這是她能堅持活到一百歲等到現(xiàn)在的惟一理由,或許只有那位旁逸斜出幾十年的老頭回到她身邊,才能讓她真正釋懷。
我走過被正午的太陽曬得發(fā)燙的柏油路,走過黃昏薄暮下的車水馬龍,走過微涼深夜里的霓虹交錯,走過人聲鼎沸的步行街,走過雨后坑坑洼洼積了水的小巷……從天晴走到雨歇,從天荒走到地老。
老北京布鞋店換成了一家托管培訓(xùn)學(xué)校,而賣糖水的大爺據(jù)說早就不知所蹤。我無法完成阿婆交代的任何一件事,那座大山卻真真切切地矗立在我面前。
是一座種滿栗子樹的深綠色的山,正是栗樹開花的時節(jié),乳白色的花一簇一簇地盛開在樹頂,空氣里彌漫著奇特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腥味。山前果然是一片晃眼的金黃的葵花田,耀得我眼疼。
我走進花海,仔細尋找著孟梨來過的痕跡。那個女人最愛美的東西,看到這樣的盛景,肯定會忍不住躺下,瞇著眼透過像太陽一樣的花瓣看遠處的山,順便睡上一大覺。
沒有看到任何被折斷的花和被躺倒的草,倒是在山腳下花田的盡頭,有一座涂著藍漆的木屋,是養(yǎng)蜂人栗叔的家。不遠處堆放了摞起來與房子一般大的木箱子,周圍飛繞著幾只蜜蜂。
栗叔站在屋前,看我的眼神恍恍惚惚。之所以知道他叫栗叔,并不是因為我認識他,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要不是為尋找媽媽,我這一輩子都不會來這里,孟梨不會放任我進行任何沒有計劃沒有同伴的行程,她只放心我單獨和阿寶在一起玩,認為他是世界上最負責(zé)任最靠譜的人,似乎他才是她親兒子。我覺得經(jīng)常神出鬼沒的阿寶比那妄想等到白胡子老頭的阿婆還不靠譜。不靠譜的阿寶寧愿陪大花照顧貓小花,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找孟梨。
我知道主人的名字,是因為小屋的門前掛了一塊牌子:栗叔和小葵的養(yǎng)蜂場。我看他長了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許久沒有梳理,打結(jié)成一縷一縷的,眼睛瞪得跟鈴鐺一樣大,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小葵,那么,他肯定就是栗叔了。
栗叔還有個兒子,叫栗子,小葵是栗子的媽媽??雌饋?,這一家人真的很愛栗子樹和葵花。
栗子長得很魁梧,肌肉結(jié)實,單手就能拎起一百斤的米袋,不是阿寶那種弱雞身材可以比的??赡芤驗殚L年累月在陽光下勞作,他的皮膚粗糙黝黑,高挺的鼻梁上凝著細密的汗珠,每天對著美麗卻單調(diào)的青山、藍屋和金色的花、金色的太陽,眼睛里閃爍著沉靜而堅定的光。
壯實有勁、孔武有力的栗子,很溫柔很殷勤地為我泡了杯蜂蜜水,切了塊流著粘稠汁液的蜂巢,又端來一碟蜂蜜炒的甜瓜子,“吃吧,吃點甜的,什么煩惱都沒有了?!闭f完,還嘿嘿干笑了兩聲。
看到栗子拘謹別扭的樣子,栗叔把他趕去炒從山上用竹竿打下來、去了皮、又在殼上切了十字花口的真正的栗子。我和栗叔盤腿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在我們閑聊的時間里,栗子過來添了三次蜂蜜水,換了三種口味的炒瓜子,掃了三遍地上的瓜子皮。
我問他們有沒有一個跟我長得很像的女人來過這里。栗叔的眼神又開始渙散起來,他滿懷同情地打量我,像是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也許她們?nèi)チ送粋€地方?!?/p>
“她們是誰?去了哪里?”
他的聲音很飄渺,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據(jù)說有個地方,在我們無法抵達的遠方,那里的天和海是連在一起的,只有快要死去的人才能找到,她們會被某種聲音召喚。一旦開始出發(fā),便沒有回頭路,她們會漸漸忘記前塵往事,包括自己曾經(jīng)最愛的人?!?/p>
栗子媽媽出發(fā)時路過蜂場,已經(jīng)開始忘事,卻記得要去一個地方,她說,那里是所有人的歸宿。她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要不停地吃很甜的東西才能喘氣舒暢。每當(dāng)吃栗叔家的很甜的蜂蜜,她臉上就會露出天真滿足的笑容。栗叔舍不得那抹難得的笑意,便留下了她,為她起名叫小葵,生下了栗子。
小葵終于還是走了。在一個還未破曉的早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了所有的人,包括栗叔和栗子,只能聽見遠方的召喚,便悄無聲息、義無反顧地走了。
這么多年來,栗叔一直等著奇跡發(fā)生,怕小葵找不到回來的路,忘記這個葵花叢里的家,就釘了塊牌子豎在花田旁。然后陸陸續(xù)續(xù),他見到了許多路過這里的人,朝著一個方向走,他卻怎么也追不上,轉(zhuǎn)眼就跟丟了,找不到他們究竟消失在何處。沒有人知道那個地方,因為沒有人從那里回來過。
原來,孟梨去了一個等待生命消逝的地方。那里的人沒有痛苦,沒有牽掛。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是人找不到的,堅持繼續(xù)尋找。栗叔讓我?guī)е踝右黄?,并告誡我們,不管找沒找到,一定要回來告訴他路上遇到了什么新鮮有趣的事情。二十年沒有出去了,寂寞像他養(yǎng)的蜜蜂一樣多,且無處不在。
我和栗子翻過了種滿栗子樹的山,趟過了有鵝卵石和青苔的小河,穿過了長著巨大仙人掌的荒漠,甚至還僥幸從有火烈鳥飛過的沼澤地里逃了出來。
一路上,我們再也沒有碰見其他人。栗子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扛著栗叔用油紙包打包好的蜂蜜、炒瓜子和炒栗子,披荊斬棘,打鳥叉魚,為我排除前行的重重困難。只是,仍舊像在蜂場一般沉默木訥,經(jīng)不得調(diào)戲。我只好自己變作話癆,時不時地找話講,打破幾乎要凝掉的空氣。
“栗子,你說我們能找到她們嗎?”
“你說能就能,我信你?!?/p>
“栗子,你為什么跟著我?”
“包裹沉?!?/p>
“栗子,快看樹上的鳥,真漂亮?!?/p>
“我打下來給你烤了吃。”
“栗子,快看水里有魚,真好玩?!?/p>
“我捉幾條給你烤了吃?!?/p>
“栗子,快看天上的云,像棉花糖?!?/p>
“我,”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腦袋,開始發(fā)愁,“我夠不著?!?/p>
“栗子,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一聽,黑臉“轟”地一下成了黑紅色,被嚇著似的猛地往前蹦了好幾步,跳進前面的密林里,離我要多遠有多遠。
栗子是害羞了。
要是阿寶,一定會特別騷包地靠近姑娘,用手輕輕撩起對方的發(fā)絲,又特別騷包地聞一下,幫姑娘別到耳后,再特別騷包地湊近人家耳朵,說著特別特別騷包的話:“你怎么才看出來,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卻不能牽你的手,不能親你的臉龐,我忍了這么久,實在是有些傷心的。”
他用這樣的甜言蜜語和繞指柔情撩撥了多少對象,我都數(shù)不清了。從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到情事通曉的熟齡青年,甚至街角賣茶葉蛋的婆婆見了他都眉開眼笑得意味深長。惟獨對我時常冷嘲熱諷,各種不著調(diào),可見我是真的入不了他的眼,正好我也看不上他。
當(dāng)我和栗子眼前出現(xiàn)一片看不到邊的大海時,我知道,我們的旅程要結(jié)束了。
果真是天空和大海連在了一起,從我們腳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的。我感覺自己的聽覺乃至肉體全部消失,所有的聲音都退回了宇宙大爆炸時期,只剩下無邊的寂靜,以及滿眼浩瀚而深不可測的藍。我站在這藍里,像一?;覊m,飄在了銀河中心,渺小、無望。
再也沒有路可走了。兩個如此微不可見的靈魂怎么可能跨越這樣遙遠神秘的海!
我們沒有找到孟梨和小葵要去的地方。
返回時并不是原路,是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把我們送到栗叔的養(yǎng)蜂場,沒有飛鳥,沒有走獸,沒有荊棘。
走到那片海,仿佛經(jīng)過了千萬年,回來,卻只是一瞬間,這讓我產(chǎn)生錯覺:我和栗子一路經(jīng)歷的風(fēng)塵仆仆和艱難困苦是不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栗叔不在家,留了幾句話壓在還冒著熱氣的水杯下:我用了三天的時間,才想起和誰住在這里,我會一邊走一邊忘記你們,然后一邊走一邊明白我去哪里。離開這里吧。
我打算帶栗子回我的城市,他可以住在阿寶家里,栗子卻堅持獨自守候在蜂場,繼續(xù)等待。我想盡辦法說服他,甚至用隔壁身段嫵媚、愛嗑瓜子和拋媚眼的大花吸引他,也不頂用。固執(zhí)得厲害,像他爹我栗叔。這個傻小子怎么就不明白人生苦短呢,有些等待,終究是無意義的,阿寶就是太明白了,才這么浪蕩的吧!
我又回到了那個曾讓我迷茫的三岔路口,阿婆卻不見了。我用了三天三夜,沿路打聽周圍的店鋪和行人、司機,還原了這樣的一個場景:某個天氣剛涼爽下來的午后,阿婆本應(yīng)該很愜意地躺在溫?zé)岬乃嗦飞?,甚至車流少到可以放心用報紙蓋著臉睡上一覺??墒?,她突然爬了起來,朝著曾經(jīng)指點我去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很急,陪伴她多年的拐杖也被丟在路邊,她像是趕著去赴一個無法拒絕的約會。然而,這次沒有那么幸運,她真正地被一輛車撞了。刺耳的剎車聲響過之后,阿婆像她平時那樣,斜斜地躺在路中央,臉朝下,卻再也沒有爬起來。
沒有人知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要去做什么,竟惶惶然自尋了死路。只有我知道。那天,阿婆送我走時,曾神秘地跟我說:“我也快要去那個地方啦!”
還沒有結(jié)束呢。令人絕望的聲音再次擦著耳邊過去。我開始感到一絲恐懼。
我突然特別想念阿寶。
當(dāng)我回到家,卻沒有看到阿寶。大花抱著貓小花過來,斜挑著眼睛、鼻孔朝上,滿臉不樂意地告訴我阿寶去了瑞士。我愿意相信他是幫我找人去了。我和阿寶從小一起長大,他再怎么不靠譜,卻從來沒有真的對我不好過,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喜歡他,都要我相信他,所以不管他去哪里,我都不擔(dān)心他會丟下我。
而隔壁臉頰尖瘦的大花仍然守著惟一陪伴自己的貓小花和出生不久的小小花們,嗑著瓜子過日子,偶爾會尖著嗓子斥責(zé)長著黃白斑紋的貓小花又偷吃了罐頭。
待阿寶回來后,什么也沒有說,沒有告訴我他為何去瑞士,也沒有說那天答應(yīng)我一起走卻失約的原因,更不曾詢問我出行的結(jié)果,我也沒有問他,就像這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日子照舊,阿寶依然每天來我家報到,和我一起吃飯,看電視,撇著嘴笑話我不怎么好看的頭發(fā)、鼻子和眼睛,時不時調(diào)戲下大花,引得她像母雞一樣咯咯笑。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又好像所有事情都變了。
直到有一天,阿寶帶著水晶球來我家說,又要走了。他把自己房子的鑰匙和祖母留下的惟一的遺物水晶球都給了我。我覺察出這次的不同尋常,也許他走了就真的不再回來。我決定,不管阿寶說什么都要跟著他,即使一起去那個謎一樣的生死之地。
然而,轉(zhuǎn)天,阿寶已經(jīng)悄然不見了。
很久之后,我才認真想起阿寶曾說過的那些話。
“懷念,誰給你起的名字,你腦仁那么小,光我一個人就占滿了,哪里容得下那么多的懷念。”
“懷念,你頭發(fā)真丑,你缺錢嗎,不會找個好理發(fā)店收拾收拾,沒錢我給你嘛?!?/p>
“懷念,你做的飯是我吃過的最難吃的飯,大花炒糊了的瓜子都比它好吃,你說沒有我,你是不是要餓死?!?/p>
“懷念,你的字是我見過的最丑的字,小花隨便用爪子在貓砂里劃兩把都比你寫得好看,一個女孩子,嘖嘖嘖?!?/p>
“懷念,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要不,你跟著我去環(huán)游世界,長長見識吧……”
“懷念,你真沒意思……”
有時候,我想,會不會在某個晚霞燒透天邊的傍晚,我正在吃飯,阿寶如往常那樣突然趴在窗戶上大喊一聲,驚得我嗆個半死,飯粒從鼻子里噴出來,他指著我笑得喘不動氣。又或者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深夜,他用球棒挑著件白色的衣服趁我睡覺的時候,裝神弄鬼地飄進我的臥室,把白天已經(jīng)去掉半條命的我徹底嚇死過去。
可是,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他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不正經(jīng)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孟梨、阿寶、阿婆、栗叔和小葵。我拍著自己的耳朵對著鏡子問:現(xiàn)在你滿意了?一路走一路丟,如你所愿了?
那個警告過我無數(shù)次的聲音卻只是嘆了口氣,從此也消失了。
有一天,我路過賣茶葉蛋的婆婆的小攤,她腳邊蹲著一只白色的貓,眼睛又黑又圓,盯著我看的時候,竟然還蒙了一層盈盈水意,一副不正經(jīng)的樣子像那個不正經(jīng)的阿寶。
我用阿寶祖母的水晶球換回了這只貓,帶回家養(yǎng)著。晚上便做了一個夢,許久不出現(xiàn)的孟梨要我一定相信她,說她們沒有走遠,一直都在,都在我身邊。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電視還開著,明明滅滅間,閃著微光,探索頻道里嗓音性感的解說員正在講,每一只預(yù)感到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大象,都會在生命的極限,走到叢林的深處,沿著象道去往傳說中的歸宿——象冢,那是一個神秘又隱秘的地方。聽說,從群居地到象冢,還有一段很長的旅程,它們孤單地走著,回憶著自己的一生,或悲哀或快樂地死去??上В浆F(xiàn)在為止,從來沒人知道象冢是什么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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