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一
那一日,在陳志峰的馬場上,我看見了汗血寶馬。它們頭細頸高,胸窄背長,肌肉渾實,四肢修長,毛發(fā)就像我在喀什目睹過的艾德萊斯綢緞一樣細膩光滑,薄薄的皮膚下,血管凸起,清晰畢現(xiàn)。它們馳騁后從肩膀附近位置流出的汗水,附著在起伏的血管上,陽光滑過時,那絲滑柔順的感覺,有如微風吹過時光。那一瞬間是如此的永恒,就像隨之而生的孤寂與眷戀。
汗血寶馬,是那種只看一眼就會愛上的馬。它們仿佛大自然塑造的藝術品,同時具備了力量、速度和美。絲綢之路因絲綢而生,因為這種神秘織物的輕薄與光艷都讓古羅馬帝國的皇帝與貴族?;蠛统撩?。但在我看來,絲綢之路上的靈魂,卻是馬。因為在那個年代,那條由黃河下游延伸到地中海的路,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那條路上,除了流沙、風雪,就只有望不到盡頭的時光。沒有馬,尤其像汗血寶馬這樣的超級駿馬(經(jīng)測算,汗血寶馬在平地上跑一千米僅需要一分零七秒),生活在歐亞大陸兩端的人們就很難建立起共同的空間感,彼此間犬牙交錯的歷史也才有了一個共同的背景。
鳳凰衛(wèi)視副總裁王紀言早就對我說,陳志峰是一位奇人。這一次為中央電視臺導演《天山腳下》紀錄片,我終于在烏魯木齊與他見面。對于這種產(chǎn)于土庫曼斯坦科佩特山脈和卡拉庫姆沙漠間的阿哈爾綠洲、經(jīng)過三千多年培育而成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馬種,陳志峰深愛不已,而且占有欲極強。他是一位不可救藥的戀馬癖患者,全世界的汗血寶馬總數(shù)不超過三千,他收藏的數(shù)量已超過三百。他說,他的理想是超過一千。
他不僅養(yǎng)馬,在烏魯木齊近郊蓋起了五星級的馬廄(讓我想起漢武帝在長安城里專為汗血寶馬蓋起來的華貴御廄),而且近乎瘋狂地拍馬——不是拍馬屁,而是用最先進的照相設備,從空中、大地上拍攝馬的各種姿態(tài)。他要讓汗血寶馬長達三千多年的血脈,在天山腳下、在自己的手里變成一條堅實的鏈條。
看見汗血寶馬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史書中有關它們的一切記載都不是傳說,而故宮博物院里收藏的那些唐代三彩馬的絕美造型,也都有著真實的來源。
二
盡管中原文明是農(nóng)耕文明,但中原逐鹿,或者與草原游牧民族抗衡,都使馬成為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以至于漢武帝當年出于對汗血寶馬的傾慕,專門派出使者前往大宛,用金馬換汗血寶馬。但他萬萬沒想到,大宛國王根本不理這茬,這讓漢武帝很受傷,因此導致了一場爭奪汗血寶馬的戰(zhàn)爭。
漢武帝心想,連大宛這樣的小國都不把大漢放在眼里,俺以后在西域這地界還怎么混呢?于是他任命李廣利為貳師將軍,攻打大宛國,一方面是要馬,但更重要的是教育一下大宛國王,別拿窩頭不當干糧。這是一場由汗血寶馬引發(fā)的血案,有點像特洛伊戰(zhàn)爭,起因僅僅是為了一個名叫海倫的美女。沒想到大宛國的都城貳師城還真是一座易守難攻的特洛伊。第一次征討大宛,帶領騎兵六千,活著回來的,只有十分之一二;第二次征討大宛,雖然兵力增加到六萬,這一次打贏了,但戰(zhàn)死者比例卻絲毫沒有下降,活著回來的,也只有一萬人。
《漢書》上說,那時的大宛國,全國人口只有三十萬{1},在冷兵器年代,打仗就是死亡比賽,看誰死得起。結果大漢死得起,大宛死不起。在血的教訓面前,大宛終于服了,連國王毋寡的頭都被割了下來,送到了漢營,說哥們兒不玩兒了,你們要多少馬都行,只要別再攻城,啥條件都答應。大漢以死亡五萬余人的代價,獲得良馬三十匹、中馬以下的牡牝三千余匹,每匹馬的價值,可想而知,還沒有算上武器費糧草費物流費加班費這些消耗,可謂投入巨大。但在漢武帝看來,這所有的費都不是浪費,因為他達到了自己的戰(zhàn)略目的——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汗血寶馬,而且讓西域各國領教了大漢帝國的國威,紛紛認大漢作老大。為了慶祝自己的勝利,漢武帝寫了一首《西極天馬之歌》,司馬遷一字不漏地把它抄錄在《史記》里:
天馬來兮從西極,
經(jīng)萬里兮歸有德。
承靈威兮降外國,
涉流沙兮四夷服。{2}
將近八個世紀之后,這首《西極天馬之歌》,還在大唐詩人李白的詞語里回響:
天馬呼,飛龍趨,
目明長庚臆雙鳧。
尾如流星首渴烏,
口噴紅光汗溝朱……{3}
汗血寶馬固然可貴,但以五萬余人的性命換取三十匹寶馬,這仗打得是否值得,從漢武帝的時代,一直爭論到今天,也沒爭論明白。但是大漢騎兵,縱馬出長安城,挺進流沙的那副氣概,卻一直是后代詩人表達的主題。那個時代,是中國歷史中的英雄時代,連空氣中都洋溢著雄性激素。正是那個時代,讓馬成為主角,也在藝術史中確立了它們不朽的形象。
秦代兵馬俑、漢代畫像磚,都保留著大量的車馬圖像。與青銅器上縟麗繁華的神奇美獸不同,那些馬的形象,也是寫實的,卻莊重質(zhì)樸,帶著秦嶺巖石的堅硬質(zhì)感與黃土高原的土腥味兒?;羧ゲ∧怪两駳埩舻木薮蟮氖R雕像,依然抖擻著那個時代戰(zhàn)馬的威風。其中最有名的一件,當然是“馬踏匈奴”。
三
秦兵馬俑里的馬,大多是立姿,像它們身邊的士兵一樣,服從命令聽指揮。但這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馬,在漢代活躍起來,有一份天馬行空的傲然。
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漢代畫像磚中,已經(jīng)有了許多奔馬的造型,比如西漢時期的獵虎紋畫像磚,一匹駿馬載著武士飛奔,精神抖擻,四蹄飛騰。一款來自東漢的“擁彗門吏畫像石”,出土于陜西綏德縣,那里處在中原王朝與匈奴王朝的過渡帶上,漢武帝以后,一直是漢朝養(yǎng)馬的重要場所,所以在這個畫像石的下部,有一奔馬的造型,肆意昂揚,與甘肅武威出土的銅奔馬,幾乎如出一轍。
連套了車的馬,也不那么安分,而是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比如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東漢“西王母車騎畫像石”,那幾匹拉車的小馬,個個步履輕快、肌膚愉悅。這些造型,與絲綢之路這條歐亞大道打通所帶來的興奮感、與大漢帝國的遼闊感是相配的。那些飛揚的馬蹄,每一步都準確地踏在了時代的步點上。
大唐是繼漢代之后又一個版圖跨入西域的帝國,尤其在唐太宗的時代,東征新羅(朝鮮),西有北庭、安西兩個都護府,坐擁西域(今天的新疆全部和中亞廣大地域),西南與吐蕃(西藏)結親家,與日本、安南及占婆等東南亞王國之間的聯(lián)系也很密切?!豆鹬袊贰贩Q:“隋唐時期是中國古代最為開放和國際化的時代”{4},蘇立文說:“早在隋代就已奠基的長安城,無論在城市規(guī)模還是繁榮程度上都堪比拜占庭?!眥5}
滅掉東突厥(公元630年)后,大唐治下的各少數(shù)民族首領就已將唐太宗李世民共稱為“天可汗”,標志著他已成為各族人民衷心愛戴的偉大領袖,李世民也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集中國皇帝(天子)與游牧世界的天可汗這兩個光榮稱號于一身的君主。
大唐是一個開放度極高的國度,唐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在長安居住的突厥人多達萬戶,而且其中多是剛剛在戰(zhàn)爭中投降的突厥人,李世民很自信,絲毫沒有防范他們的打算。李白從中亞的碎葉進入四川,再進長安,如此超距離的遠行,在唐代也是正常的事,也不再像當年張騫出西域那樣顯得不可思議。空間與視野突然打開的那份興奮感已慢慢退潮,代之以華夷雜處、五色迷離的日常生活。馬的姿態(tài),也漸漸從飛揚的塵埃中沉落下來,像長空中緩緩降落的鳥,恢復了兵馬俑那樣的立姿{6},變得端莊穩(wěn)重,把大唐帝國的那份沉穩(wěn)與自信,收斂在三彩馬的肌肉骨骼里,又透過它們迷離的色彩抖擻出來,“仿佛不能被規(guī)矩與限制束縛,放射著空前未有的自由浪漫的氣息”{7}。
這樣的變化,也體現(xiàn)在馬的外形上。唐三彩中的馬,頭小頸長,骨肉勻稱,膘肥體壯,雖然不一定是汗血寶馬,但已肯定不再是秦兵馬俑中出現(xiàn)的、身長腿短的蒙古馬。這與漢武帝以來西域馬血統(tǒng)的不斷滲入、雜交、改良有關。李廣利不會想到,他在戰(zhàn)場上的一筆,順帶改變了中國藝術史。大宛馬、烏孫馬及其后裔的形象,開始大量出現(xiàn)在漢代美術的造型中,其中也包括唐三彩。國人在改變馬的肉身的同時,也在重塑馬的藝術形象。唐代延續(xù)了這樣的傳統(tǒng),所以《新唐書》說,“既雜胡種,馬乃益壯”。{8}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9},大唐帝國的裘馬輕肥,在酒意微醺中,滑過李白的詩句。有人說,五花馬是五花色紋的馬。也有人說,五花馬是根據(jù)馬的發(fā)型命名的,當時的人們把馬的鬃毛剪成花瓣形狀,剪成三瓣的叫三花馬,剪成五瓣的就叫五花馬。但北京大學林梅村先生說,五花馬來自西域,是于闐馬。2016年,新疆博物館辦《絲路于闐——文化與藝術的交融:新疆古代和田藝術精品文物展》,也通過出土文物印證,李白《將進酒》里的“五花馬”很可能就是當時西域于闐出生的一種花斑馬。{10}
當年李世民死時,把自己心愛的那六匹神駿刻在自己的陵墓之側,于是有了著名的“昭陵六駿”,這“六駿”分別是:“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當年關中一戰(zhàn),李世民就騎著“白蹄烏”,一路追殺薛仁杲,一夜奔馳二百余里,逼得他走投無路,只能乖乖投降。后來唐太宗李世民為它寫詩:“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五個多世紀后,金代畫家趙霖,用一卷《昭陵六駿圖》,向大唐致敬。
馬種學的研究表明,“昭陵六駿”中,至少有四駿屬于突厥馬系中的優(yōu)良品種。
四
燕瘦環(huán)肥,漢唐皇帝對馬的趣味居然與對女人的趣味一模一樣,難怪蔣勛說,“婦人與名馬,構成了唐代貴族美學的中心”{11}。唐朝人喜歡胖丫頭,也喜歡肥膘馬,所以李白說的“五花馬”,老讓我想起五花肉。雖然早在隋代,敦煌壁畫中的人和馬都同步變得豐滿起來,再也不像漢代畫像磚那樣俊逸輕瘦,但到了唐中期以后,馬的造型愈發(fā)膘肥體厚{12},馬也漸漸從戰(zhàn)場上脫離,變成了賞玩之物,成了土豪們斗富的砝碼。
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婦人與名馬同時出現(xiàn),可與故宮藏“三彩仕女騎馬俑”相映照。虢國夫人,我們只知道她是楊貴妃的三姐,她的名字,沒有在歷史中留下來。楊貴妃共有三個姐姐,《舊唐書》說:
(楊貴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并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13}
杜甫《麗人行》,就是寫唐玄宗這三個姨的,也可以當作《虢國夫人游春圖》的文字注解。詩中寫:
就中云幕椒房親,
賜名大國虢與秦。{14}
位高權重,人馬都長膘——婦人們體重增加,馬也胖得快要走不動路。奢侈與驕縱,就這樣拖垮了盛唐,在安史亂軍的兵強馬壯面前不堪一擊。終于,唐玄宗他老婆楊貴妃在馬嵬坡用三尺白綾吊死了自己,楊貴妃的三姐虢國夫人也望風而逃,跑到林子里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又揮劍自刎,可惜下手不狠,沒死成,被薛景仙抓獲,關起來,等待她的命運,已不是縱馬馳騁,而是五馬分尸。不久,楊三姐因為脖子上的傷口出血,長成血痂堵死了喉嚨,像一枚無法拔出的瓶塞,把她活活地憋死了。
五
我從韓幹的名畫《照夜白圖》里,看見了唐玄宗的名馬“照夜白”——寧遠國王專門給唐玄宗進獻了兩匹汗血寶馬,一匹是“玉花驄”,另一匹就是“照夜白”。唐玄宗的光榮、唐玄宗的倒霉(尤其在安史之亂中的離亂與不堪),“照夜白”都看得清楚,韓幹畫它,想必別有用心。紙頁上的“照夜白”,不是威風八面的千里馬,而是一匹用繩子拴起來的馬,雖心有不甘,企圖掙脫木樁的捆縛,肌肉里聚結的那份力度,頗近于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唐代白陶彩繪馬,但終于還是無力回天。
在殘陽如血的晚唐,韓幹拿出了這樣一幅畫,想必是用來緬懷帝國從前的信馬由韁,同時,也宣告了那任性自由的盛唐的終結。
注釋:
{1}班固:《漢書》,第2870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2}司馬遷:《史記》,第103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3}李白:《天馬歌》,見《李太白全集》,上冊,第165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
{4}[美]陸威儀:《世界性的帝國:唐朝》,第145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5}[英]邁克爾·蘇立文:《中國藝術史》,第14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6}唐三彩中也有兵馬俑,但極為罕見。據(jù)現(xiàn)有資料顯示,國內(nèi)館藏三彩器中掛藍釉騰空騎馬俑僅此一件,國外尚未發(fā)現(xiàn)有類似的三彩馬俑。
{7}蔣勛:《美的沉思》,第158頁,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8}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877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9}李白:《將進酒》,見《李太白全集》,上冊,第160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
{10}《“花斑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原載《晨報》,2016年10月19日。
{11}蔣勛:《美的沉思》,第158頁,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12}也有例外,比如曹霸,就喜畫瘦馬,所以,杜甫說他的馬“鋒棱瘦骨成”。
{13}劉昫等撰:《舊唐書》,第1468-146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14}杜甫:《麗人行》,見《唐詩選》,上冊,第228頁,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版。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