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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那個逃跑的少年

      2017-04-21 10:34孟小書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瑪塔

      孟小書

      1

      一個有著亞洲面孔的老頭拿份報紙,向服務(wù)生用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點早餐。

      “你們猜他早餐吃什么?”瑞士鼴鼠齜著他那兩顆碩大的門牙問我們。

      “估計和前三天吃的一樣?!比鹗看笈K辮說。

      果不其然,服務(wù)生逐漸端上一份辣椒煎雞蛋,一份烤厚土司和番石榴汁。老頭并沒有立刻拿起刀叉,而是像往常一樣優(yōu)雅地翻看報紙,之后便和前后左右的鄰座漫不經(jīng)心地聊兩句。

      “你們猜他是干什么的?方頭方腦的像你們蒙古族的,怎么跑到阿斯馬拉來了?還說著阿拉伯語?”瑞士鼴鼠說。

      “有可能是特務(wù)?!蔽艺f。

      我看著早餐菜單上少得可憐的食物實在不知該吃些什么。由于時差的關(guān)系,我的胃口不佳,點了一杯卡布奇諾。鼴鼠和臟辮兩人紛紛點了和那老頭一樣的早餐后,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早餐期間,我獨自走出了酒店。這是阿斯馬拉最好的酒店。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這里偶爾有一秒鐘可以連到無線網(wǎng),好到這里有意大利的紅酒,好到這里的服務(wù)生可以講英語,好到這里的房間白天有熱水提供。好到這里晚上七點時,一樓的大堂會成為當(dāng)?shù)刈詈每吹男」媚锖托』镒觽兙蹠駳g的地方。

      早上九點半,這里的街道上行人不多,陽光從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中,毫不客氣地灑在我的臉上??諝飧伤”?。我背對著太陽,一直沿著小土路往前行。兩側(cè)土墻上三角梅怒放著。時不時幾輛顏色可愛,鐵銹裸露在外的老爺車從我旁邊駛過,一股強烈的尾氣迎面而來。等到車子漸漸駛遠(yuǎn)后,這股尾氣才會退散,清新的空氣再次迎面而來。偶爾有三三兩兩的孩子從我身邊快速走過,交頭接耳地回頭望著我,說說笑笑,眼中帶著羞澀與好奇。我向他們揮手的瞬間,他們卻一溜煙地逃跑了。

      這是我們在厄立特里亞的首都——阿斯馬拉,度過的第三日。明天就是瑪塔與米羅的婚禮。

      和瑪塔的相識是在前年冬天,方家胡同的一個酒吧里,朋友的“告別單身派對”上。那個朋友是荷蘭人,再過兩天她就要嫁人了,不知道她是喝多了還是真的難過,在喝下去兩小杯龍舌蘭之后便抱著我們所有人一邊講著荷蘭語一邊號啕大哭。眼淚蹭到我的肩頭,濕噠噠的。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她嫁人嫁得很悲壯,像是奔著死去的。見她冷靜些,我披上了大衣走出酒吧。胡同里分外安靜,鄰里街坊都已入睡,我像是闖入了另一個世界。夜晚的寒風(fēng)讓我精神抖擻,不想回家。我點了根兒煙,深深地把煙吸進肺里轉(zhuǎn)一圈,再吐出去,這一刻,我覺得單身真好,這輩子都不想結(jié)婚。忽然間,酒吧里狂躁的音樂順著門縫飄了出來,是一個非洲姑娘。她的膚色幾乎與黑夜融在了一起,兩個碩大的眼睛冒著亮光。說實話,在她沖著我笑的時候,我覺得她十分詭異。非洲姑娘走到我身旁,借了個火。

      后來我知道,她叫瑪塔,厄立特里亞人,和準(zhǔn)新娘是美院的同學(xué)。我對那個國家充滿了好奇。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向我講述了很多我聞所未聞的人和事。她說她在北京有個美國的男朋友,想著以后可以隨著他去美國。她從來沒去過美國,那里是她一個遙遠(yuǎn)的夢??稍谶@之前,中國就是她的夢。我在心中瞪大了雙眼,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中國夢”。這時候,準(zhǔn)新娘突然從酒吧里東倒西歪地撞了出來,她靠在我們兩個身上,喊著回去繼續(xù)喝,還說待會兒有個巴西的脫衣舞男來跳舞,讓我們誰都別走。話音剛落,她就癱倒在地上,昏厥了過去。

      我和瑪塔把她拽進了出租車?yán)锖螅阍诤L(fēng)瑟瑟中沿著方家胡同一直向東走。那一小牙兒月亮被淡淡的云彩掃得忽明忽暗?,斔f,自己已經(jīng)快八年沒有回過厄立特里亞了。我問她,你想家么?她說,她只想她的母親。我問,那父親呢?瑪塔聳聳肩說,不知道,有時候覺得父親很可憐,他這一生都在和自己較勁。他那無謂的執(zhí)著把自己害得很慘,他是一個活得不幸福的人?,斔幸淮顭o一搭地說著她的父親,我聽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云。我問她,你的家鄉(xiāng)長什么樣兒?她說,很難形容,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等我結(jié)婚的時候我邀請你到我們那兒去玩。我說,好啊。這天晚上我認(rèn)識了瑪塔,一個從厄立特里亞來的姑娘。沒想到兩年后的我,就真的站在了厄立特里亞的這片土地上。而瑪塔的新郎也不是那個美國人,換成了一個瑞士小伙子,叫米羅。用瑪塔的話說,美國人不可靠,太散漫、沒擔(dān)當(dāng),她這輩子都不想去美國了。據(jù)說那晚,當(dāng)巴西脫衣舞男來的時候,酒吧里已經(jīng)沒人了。

      傍晚,瑪塔的弟弟吉諾和她的父親來與我們會合。由于厄立特里亞曾是意大利殖民地,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歐洲人的血統(tǒng)。十九歲的他有一雙大而明亮的雙眼,和一個高挺的鼻梁。他脖子上挎著一個專業(yè)的尼康相機。瑪塔說,相機就是他的半條命,走哪拍哪,天天做夢想當(dāng)攝影師。沒了相機他就得死。

      吉諾給了我們一個熱情的擁抱。瑪塔的父親身材筆挺而干瘦,酷似甘地。據(jù)說他是個革命領(lǐng)袖,當(dāng)年帶領(lǐng)著厄立特里亞打贏了與埃塞俄比亞的一場獨立戰(zhàn)爭。一種敬仰之情油然升起。在一頓擁抱與親吻過后,便開始了正式的晚餐。

      這里的餐廳沒有桌椅,而是一塊塊的手織地毯,我們席地而坐。鼴鼠的韌帶不是很好,無法像我們一樣盤著腿,只好跪在地上。

      我們看著晚餐菜單,面面相覷。

      “我的天呀,這家餐廳居然有蝦和魷魚?!贝笈K辮的眼睛金光閃閃。

      奧古曼低著頭,眼珠子越過眼鏡瞟了一眼他,又把目光聚焦在了牛肉那頁。

      吉諾揮揮手,招來了服務(wù)生。

      “一份炸蝦,和一份炸魷魚圈?!贝笈K辮興致盎然地說。

      “不好意思,蝦和魷魚圈已經(jīng)斷貨兩個星期了?!狈?wù)員說著。

      “那其他的海鮮有什么?”大臟辮追問著。

      “現(xiàn)在店里只有羊肉和牛肉,主食有米飯和英吉拉?!?/p>

      “你可真會開玩笑,怎么會沒有海鮮呢?這城市旁邊不就是海么?”

      奧古曼把屁股挪了挪位置,用手推了一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鏡說:

      “我們這里的特色是燉牛肉配上英吉拉,我建議你們試試。海鮮有什么好吃的,尤其是蝦,那股腥味真是令人作嘔。”

      吉諾抿著嘴,用鼻子“哼”了聲。

      “這里真的沒有海鮮么?”我小聲地問吉諾。

      “很少會有,政府把絕大多數(shù)的海鮮都賣給蘇丹了。他們給的價格高?!奔Z說。

      這時候,墻上掛著的小電視報道出了一則新聞:畫面里,兩個男子趴在土地上,后背被鮮血洇紅了。其中一男子的手抓著鐵絲網(wǎng),沒撒手。吉諾用一種恐懼的眼神盯著那畫面,奧古曼卻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海鮮的腥味。他的魂兒伴著新聞主播的聲音已經(jīng)飄去了事發(fā)現(xiàn)場,又伴著兩個死去的男子飄向了另一個世界。

      “出什么事了?”他被我嚇得哆嗦了一下。

      “又有兩個試圖從這里逃出去的人被擊斃了,真可惜,那個男人差一點就成功了。就差一點?!蹦嶂Z在說出這話時小心而謹(jǐn)慎。

      “這里經(jīng)常會有人逃走?就像北朝鮮那樣?”我問。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絲信任的目光。

      “雖然我不知道北朝鮮是什么,但我告訴你個秘密,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有這樣的想法??芍挥袠O少數(shù)的人敢付出行動?!?/p>

      “那你呢?”

      “我可沒那么大本事?!奔Z聳聳肩。

      2

      奧古曼和妻子坐在沙發(fā)上吃著前天剩下的燉牛肉和酸味發(fā)面餅。妻子用后牙槽咀嚼著老得像腐朽橡膠一樣的牛肉青筋暴跳,每吞下一塊牛肉都需要花去好長一段時間。這頓飯已經(jīng)吃了快一個小時。妻子越嚼越生氣:“咱們已經(jīng)有快半年的時間沒有吃過魚肉蝦肉了?!眾W古曼沒作聲,十月份的雨稀稀拉拉地已經(jīng)下了兩天了。雨水從餐廳的天花板上有節(jié)奏地一滴滴掉在鐵桶里?!霸缰郎钍沁@樣,我早就跟著米諾到埃塞俄比亞去了。”奧古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繼續(xù)說,“你都不知道,當(dāng)年那可惡的埃塞人是怎么虐殺我們俘虜?shù)摹逼拮恿⒖檀驍嗔怂?,受不了他的陳詞濫調(diào),立刻岔開了話題:“這個國家馬上就要完蛋了,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們連老得像橡膠一樣的牛肉也吃不上了,到時候我看你這個校長還怎么繼續(xù)當(dāng)下去。”淅淅瀝瀝的小雨讓奧古曼的腰感到一股股鉆心的疼,以至于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但他還是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盯著二十四小時直播的麥加朝圣的畫面,盯著教徒們一圈圈地圍著那方形的大帳篷朝圣的景象,那景象像施了魔法一樣讓他著迷——那是奧古曼朝思夜想的地方。妻子終于忍受不了,端著碗走到院子里的廚房,把嘴里的牛肉吐到了地上,隔壁家老伊斯的長毛狗迅速將其叼進了嘴里。奧古曼的屁股還是沒有離開沙發(fā),而對于妻子的抱怨,他早就習(xí)以為常,并感到無所適從。

      午飯過后,吉諾回來了。外面的雨把他澆成落湯雞。他在門口甩了甩腦袋上的雨,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每天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奧古曼嘟囔句。

      阿斯馬拉十月份的細(xì)雨就像是老黃牛的口水,黏黏膩膩,沒完沒了。由于嚼了三天的牛肉,妻子的腮幫子和太陽穴開始酸脹,就連開口說話都困難。細(xì)雨終于暫停了,她走到了后院,迎著陽光準(zhǔn)備挑一只年齡適宜的羊羔。

      妻子嘴里吹著口哨站在小院的灶臺前,用木勺攪著鍋里的燉羊肉。此刻是傍晚五點,她已經(jīng)站在那里三個小時了,而她依然樂此不疲地往里撒著各種香料。村子里的孩子們拉幫結(jié)伙地趴在柵欄外,癡癡地望著那鍋燉羊肉,這股從鍋子里飄出來的氣味像是種神秘的召喚。而這股濃烈的肉桂味并沒有讓奧古曼記起明天就是女兒瑪塔辦婚禮的日子。他看了一眼日歷后,在低矮的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砰”的一下頭撞到了天花板的吊燈上。

      昨天,是政府撥款的日子。

      “這該死的燈!”

      暴雨前的悶熱讓他煩躁不安。他捂著腦門踱步到小院里,沖著隱藏在白色蒸汽后面的妻子喊道:“別再吹口哨了!”

      “我只有吹著口哨的時候才知道怎么做燉羊肉!”

      “難聽死了?!眾W古曼嘟囔著,走出了小院。妻子口哨吹得更起勁了,竟然吹出了旋律。

      奧古曼開著他那輛八十年代被日本淘汰下來,不知道被倒賣了幾手的豐田轎車緩慢地跟在一群老黃牛的屁股后面。奧古曼使勁按捺住自己焦躁的情緒,搖下車窗。

      “老伊斯,麻煩把你的牛群趕到一旁。”

      “是校長啊,看天色馬上就要下暴雨了,你這是去哪?”老伊斯不緊不慢地說。

      “我去學(xué)校,有急事?!?/p>

      老伊斯趕緊把黃牛轟到了小土路的一側(cè),奧古曼一腳油門開走了,留下了一股嗆到令人窒息的尾氣。

      從外表上看這所大學(xué)更像是被炸過一遍的廢墟。而事實上它的確被炸過一次。那是一九九八年和埃塞俄比亞打仗的時候,隨著一聲巨響和滾滾的濃煙,這所厄立特里亞最著名的大學(xué)被炸得支離破碎。戰(zhàn)后兩年,由于政府資金不足,只維修了一半便停工了。盡管這樣,每年報考這所大學(xué)的學(xué)生仍然蜂擁而至,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機會到中國或是其他國家做交換學(xué)生,從而逃離出去,就像奧古曼的女兒瑪塔一樣。

      奧古曼像往常一樣坐在他那破舊不堪的校長辦公室里翻閱報紙,每當(dāng)四下里無人,他就喜歡把自己窩在已經(jīng)深深凹陷,沒有任何彈力的沙發(fā)上。如果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他便會立刻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整整衣服,把身子挺得筆直,再擺出一副莊嚴(yán)的神情。

      在他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毛澤東畫像,而那幅畫像則是用來遮擋那塊脫落掉的墻皮。幾幅他當(dāng)年參加厄立特里亞獨立戰(zhàn)爭時和隊友,以及獨立后與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握手的諸多照片擺在了他那巨大而又不怎么穩(wěn)當(dāng)?shù)霓k公桌上。而整個辦公室,只有那毛澤東的畫像是干凈完整而富有生命力的。此刻是中午,強烈的陽光讓他昏昏欲睡??删驮诖藭r,突然有人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

      “校長,這個是今年我們與中國做交換生的名額,總共兩名?!备毙iL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了他的桌子上。

      “其中一個名額是去中央美院攝影系的。另一個是電影學(xué)院戲文系的?!备毙iL繼續(xù)說,“我知道,您的兒子尼諾是攝影系的,是不是考慮讓他……”

      奧古曼從他碩大的眼睛里向副校長投去一個鋒利的眼神,副校長立刻閉了嘴。

      “那……還是和往常一樣,由考試成績的排名和作品來決定吧?!闭f罷,副校長轉(zhuǎn)身離去。

      “副校長先生,政府那邊回信了么?”

      “還沒有呢,校長?!?/p>

      “寄過去有多長時間了?”

      “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p>

      “確定地址沒有寫錯么?”

      “確定沒錯?!?/p>

      “政府也是需要時間審批的,再等等吧?!?/p>

      副校長轉(zhuǎn)身離去,輕輕關(guān)上了門。

      3

      瑪塔面容惆悵中帶著點不耐煩,她已經(jīng)在姐姐開的理發(fā)店里坐了五個小時了,而此時假發(fā)還是散了一地。那一堆淺棕色的假發(fā)變成了蒼蠅和臭蟲的天堂,它們在上面盡情地飛舞、攀爬著。

      “我們還有多久可以結(jié)束?”瑪塔的頭一動也不敢動,只有碩大的眼球在向上轉(zhuǎn)動,望著姐姐。

      “還有兩個小時,如果你不剪掉頭發(fā)的話,恐怕我們早就可以去和尼諾他們吃晚飯了。”姐姐邊說邊拿起在火爐上烤得滾燙的烙鐵,輕輕吹了下?,斔难矍螂S著姐姐手中的那塊烙鐵移動著,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真是難以置信,都什么年頭了,居然還在用這玩意兒燙頭發(fā)?!爆斔裨怪?。

      姐姐用力揪起瑪塔一側(cè)的頭發(fā),以至于她的臉也歪了。然后讓她身邊那個九歲的姑娘從地上拾起一縷假發(fā),在旁邊盛著一小鐵桶的渾水里浸了一下。姐姐手法嫻熟地將那縷濕漉漉的假發(fā)編了進去,在她的頭頂上高高盤起。

      明天就是她和米羅的婚禮。可她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喜悅的表情。按照阿斯馬拉的當(dāng)?shù)亓?xí)俗,婚禮要進行三天。而由于瑪塔和米羅兩人是奉子成婚,瑪塔是不能在清真寺里舉行儀式的——她已經(jīng)不是處女之身了。所以,她的婚禮只有兩天,可這對她來說,卻松了一口氣——她不用頂著那二十幾斤的頭發(fā)及飾品在七百個族人的眾目睽睽下站上四五個小時了??杉幢闳绱耍€是一臉的若有所思。她一想到那個清真寺的阿訇對她說話時的語氣,就像對待一個妓女。一想到這兒,她的心臟就像包著一層塑膠紙。

      夕陽早已布滿了這片土地,瑪塔透過理發(fā)店渾濁的落地玻璃窗,望著遠(yuǎn)方那發(fā)著金光的羊群,光著腳丫騎在牛背上的孩子們,和那棵已經(jīng)死去的百年大樹。一個動作矯捷的身影穿梭在枝干間,就像是某種動物。他將雙腿掛在樹枝上,將身體倒了過來,沖著瑪塔揮揮手?,斔粗吲d地笑了,可過了一會兒又哭了。眼淚在她碩大無比的眼眶邊上直打轉(zhuǎn)。她望著他,像是以后再也不會見到他了似的。

      她已經(jīng)離開這里十年了,這里的一切都不曾改變過。此時,村落的大喇叭響起了阿訇的婚禮禱告。姐姐和那九歲的姑娘立刻放下手中的假發(fā)和烙鐵站起來,閉上眼睛低下頭,雙手交叉垂在身前,隨著阿訇默誦古蘭經(jīng)?,斔S即也站起了身,望著窗外那一片金燦燦的土地。那棵孤零零的樹的影子漸漸拉長,直到一切都浸在黑暗中,而那個男孩也消失不見了。村落的大喇叭終于安靜了,然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姐姐理發(fā)店的燈也“啪”的一聲斷了電。

      “快去把蠟燭點上,取三根過來?!苯憬銓艢q的女孩說。

      那女孩在漆黑黑的屋子里,迅速地點燃了蠟燭。火苗飄忽不定,鏡子里的自己忽明忽暗。

      早上五點,瑪塔被街上的喇叭吵醒了。她躺在床上,聽著阿訇悠遠(yuǎn)而低沉的聲音無法再次入睡。而此時,她的父親奧古曼和她的繼母已經(jīng)洗漱完畢,開始默禱。奧古曼身材筆挺而修長。穿著昨天從成衣店里租來的一直垂到膝蓋的長褂子和白色寬松的布褲子,那褂子的扣子一直系到他的喉結(jié)處。而瑪塔的繼母頭上蒙了一層白色頭紗,又穿了件白色蓬松的大裙子。她在默禱時,那雙畫滿漢娜的雙手不停揉搓著頭紗的邊角——今天是瑪塔婚禮的第一天,她激動而又緊張,以至于雙手已經(jīng)無處可放,只好揉搓著頭紗的一角。在這六十平米昏暗的客廳里,兩人面朝東側(cè),面頰被夕陽烘得金燦燦的。 四十分鐘過后,那租來的頭紗已經(jīng)被她揉搓得脫了線。

      婚禮是在下午舉行,說是下午兩點,可所有人都像是約定好了似的,全部遲到。奧古曼的二兒子在埃塞俄比亞做建筑工人,回國參加瑪塔婚禮時意氣風(fēng)發(fā),開著一輛德國進口的SUV,身著深灰色的西裝。他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奧古曼早就沒有他這個兒子了??删褪侨绱耍謇锱藗兌歼€在暗地里你推我拱地竊竊私語議論著他,時不時地用白色紗巾遮擋住臉羞澀地嬉笑。

      瑪塔抱著淡棕色皮膚的兒子笑得很難看,而她懷中兩歲的兒子瞪著雙碩大的眼睛,滿臉的茫然。她的老公和他三個從瑞士遠(yuǎn)道而來的伴郎卻異常興奮,交頭接耳,偶爾露出詭異的笑容,這七百人的婚禮和聲勢浩大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見。

      奧古曼緊鎖著眉頭,挺直身子,將下巴高高地翹起來,眼睛里流露著一種為當(dāng)今社會欣欣向榮的景象而感到欣慰的神情,就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茁壯成長所帶來的幸福和自豪。而另一方面,當(dāng)他一想到瑪塔懷中這個棕色皮膚的孩子時,心臟就又立刻收緊了。他站在臺上開始焦慮,雙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揉搓著。又用另一種眼神觀察著族人們的眼神和嘴巴。族人的交頭接耳讓他臉上發(fā)燙。他不知不覺地走了神,隨著焦慮的心情想到了政府的撥款信件,又想到了仍是一片廢墟的學(xué)校。他長又彎翹的下巴隨著腦袋而左右搖擺著。他突然想趕緊結(jié)束這個令人焦躁而又荒唐的婚禮。

      天氣格外晴朗,陽光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閃閃發(fā)亮。樹上掛著的大喇叭放著歡快的音樂。奧古曼站在臺上,此時此刻的他覺得族人們甚至整個國家都在過著幸福洋溢的生活。想到這,他把頭仰了仰,雙手背在身后。在這愜意溫煦的下午他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勺迦藗兊难凵駞s紛紛落在了奧古曼身后的那兩大鍋燉牛肉上。孩子們光著腳躍躍欲試,準(zhǔn)備等儀式結(jié)束的第一秒,去搶伴娘籃子里那些甜得可以膩死人的糖果。這些珍貴的糖果是瑪塔大老遠(yuǎn)從北京背過來的。

      婚禮的演出樂隊在臺子上敲著達(dá)拉普卡鼓和拉著里拉琴。節(jié)奏歡快,族人們紛紛有條理地向后退,空出了一個圓形的空地。由族里最年長的阿嬤率先入場,那位阿嬤的面容已經(jīng)被皺著的皮膚掩蓋住了,但在午后的陽光下,她的皮膚凸起的部分仍然閃閃發(fā)亮。她在場地的邊緣抖動著肩膀跳起舞來?,斔患揖妥?,我和瑞士小伙子們站在臺子上一邊尖叫著,一邊學(xué)著那些婦女們抖動肩膀。奧古曼瞪了我們一眼,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隨著乏味的音調(diào),我和瑞士鼴鼠一瓶又一瓶地喝著當(dāng)?shù)氐囊环N酒。那酒味道有點像豆汁兒,很快我們就喝醉了。我們跳到人堆里,瘋狂地跳舞瘋狂地笑。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我盯著天花板,整個房間在迅速地旋轉(zhuǎn),我聽著大街上的塑料大喇叭里嚷嚷著阿訇的禱告詞,那聲音低沉而悠遠(yuǎn)。阿訇的每一句間歇,都有猴子在放肆地尖叫著。之后,我又昏厥了過去。

      4

      瑪塔得知我們是潛水愛好者后,便安排了我們?nèi)ヱR薩瓦城附近的一個島嶼,她說那一帶的海底有著紅海最美的景色。

      阿斯馬拉到馬薩瓦城開車需兩個小時。這趟行程對于當(dāng)?shù)鼐用駚碚f是一趟奢侈的旅行。在有限的汽油供應(yīng)中,這為時兩個小時的路程則會耗去相當(dāng)一部分的汽油。面包車一路。

      從酒店對望過去,像是個空城,凋零殘破。后來得知在一九九〇年的時候埃塞俄比亞軍隊空襲了這里。剛進城,幾只烏鴉突然從廢墟堆里躥出。所有的建筑都是三四百年前土耳其人建的??梢钥闯?,這里以前是個很繁華的城市。夜店,酒吧的招牌到處可見。只是,現(xiàn)在大門緊鎖,殘垣斷壁了?,斔f,九年前,政府把這里大部分的女人都抓走了,她們就關(guān)在那座山里的監(jiān)獄。他指了指遠(yuǎn)處云霧繚繞、連綿的山脈。原因是她們?nèi)前滩y帶者,后來這里的人也越來越少,不到一年的時間,這里就變成空城了。由此推測,這里幾百年來是個著名的紅燈區(qū)。

      一個小男孩只身赤腳走在無人的小土路里。當(dāng)他回頭發(fā)現(xiàn)我們的時候,駐足在原地片刻,沖我們咧嘴笑著。我拿出手機準(zhǔn)備拍照時,他歡快地跑向了我。然后擺了一個姿勢。我迅速拍了幾張后,小男孩主動與我握了手。他自然開始乞討,說著:eat eat。他無法說出整句的英文,只好一直說著“eat”這個單詞。我雙手拍兜,遺憾地?fù)u搖頭。正在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這群小孩一直跟在我們身后說“water water”。鼴鼠只好把手里喝剩下的半瓶礦泉水給了他。他站在原地,望著我們,直到我們的身影消失在下一個拐彎處。

      傍晚,我們乘船離開了馬薩瓦城,離開了這個被人遺忘的城市。

      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航行,終于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島嶼。我和瑪塔以及三個從瑞士來的商務(wù)嬉皮,橫七豎八地把身體隨意攤在馬薩瓦海灘上,我們借著慘白的月光聊著天。天呀,這里的月光真是耀眼。把我們每個人的臉都映得那么清晰。我和瑪塔臉對臉,離得如此之近,但盡管這樣,她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仍然那么模糊。兩只眼睛好像變成了一只。海浪在這沒有人煙的島嶼上顯得更加肆無忌憚,有時平靜像攤死水,有時狂躁地將海浪狠狠地拍在我們身上。

      “你們說,這片海像不像是在抽風(fēng)?”瑞士鼴鼠說。

      過了一會,我們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表示贊同。

      “我們來這幾天了?”瑪塔問。

      “好像有四天了?!蔽艺f。

      “我突然有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瑞士臟辮說。

      “這個感覺好么?”瑞士鼴鼠問。

      “怎么說呢,總體感覺還不錯。”瑞士臟辮的話音剛落,那兩只瘦骨嶙峋的驢先生就在我們身后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此起彼伏地對著月亮咆哮著。我們一席人諦聽著,這咆哮聲又像是對寂寞的呻吟?,斔h(yuǎn)處黑壓壓的一片,入了神。兩個瑞士人開始用瑞士語聊天。他們的聲音隨著海風(fēng)忽遠(yuǎn)忽近。

      這是厄立特里亞西部的一片海灘,沒有電,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音樂,沒有一切。除了幾袋子空心粉以及瑞士人帶來的一瓶威士忌以外,我們再無其他食物。我們被“流放”到這個島上為期四天。不遠(yuǎn)處的岸邊,??恐臀覀儚鸟R薩瓦城過來的一艘破舊的游艇。它搖搖晃晃地漂在海面上,裸露在外面的鐵銹展示著它已歷經(jīng)的風(fēng)雨。島上有一個廢棄的石頭屋子,角落里布滿了沙子和蜘蛛網(wǎng)。里面有一桶淡水,可供這幾天簡單的洗漱和飲用。我們暫且住在這里。山坡上的兩只驢先生閃閃發(fā)亮,像是被一團光所包圍著。它在這個寂寞的夜晚,無所適從地東張西望。與它們做伴的是一只羊和兩只猴子,不知它在這里生活多久了。

      瑪塔說她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回來過了,下次回來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所以她想再看看這片海和這個被人們所遺棄的馬薩瓦城。

      我們輪流喝著那瓶威士忌。

      “讓我們敬這片海!”

      “讓我們敬這片星空!”

      “讓我們敬寂寞!”

      “讓我們敬奧古曼!”

      “讓我們敬這瓶威士忌!”

      我們都已微醺。準(zhǔn)備回房睡覺,可沒多一會,又紛紛從石頭屋里走出來。

      “真他媽的熱!”瑞士胡子說。我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決定睡到外面。汗流浹背地吹著海風(fēng),涼快多了。這時,驢先生睡去了,兩只猴子在沙灘上迎著月光手舞足蹈。一個巨浪拍在沙灘上,幾滴海水濺在了嘴角邊,苦澀極了。我們都無法入睡,三個瑞士人輕聲哼起了他們的民歌。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么?”我問瑪塔。

      “當(dāng)然,是在小魚結(jié)婚前一晚的單身派對上。那天他們都喝醉了,除了我們兩個。”

      我們笑而不語,片刻瑪塔又說。

      “結(jié)婚后,我就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回來了。”

      瑪塔的意思我明白,便沒有再追問下去了。

      瑞士臟辮已經(jīng)鼾聲四起,那兩只猴子不知了去向。只有瑞士鼴鼠一個人還在繼續(xù)哼著歌,但聲音小了很多。

      星星逐漸隱去,白晝降臨。太陽漸漸從海平面上彈出來。我?guī)缀鯊匾刮疵?,總覺得驢先生會趁我在睡夢中時一腳將我踩死。我坐起身來,抖落著沙子。身邊的兩三只寄居蟹一溜煙兒地逃跑了。

      其余四人還在沉睡。殘余的酒精尚未徹底散去,我昏昏沉沉地向石頭房子走去,用塑料盆挖了一點清水,從頭頂澆了下去。驢先生臥在另一個山坡頂上。這里的清晨是一如既往的靜謐,除了海浪聲便是偶爾從天邊傳來的兩聲海鷗的尖叫。我沿著海邊散步,太陽一點點地從海平面升高,陽光漸漸灑滿了整個海面和島嶼。

      我繞過山后,想找個地方脫褲子方便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目瞪口呆。一面巨大的,用樹干和麻繩搭建起來的網(wǎng)狀墻壁,豎立在兩艘破舊的游艇之間。無數(shù)個高矮不一的木樁分散在網(wǎng)狀墻壁下的一片白色海灘上,就像是金庸小說中的“梅花樁”。說實話,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夢游。此時四下里無人,我漸漸將身體移向這片詭異的地方。網(wǎng)狀墻壁的樹干光滑圓潤,像是被精心打磨過。

      “爬上去試試看?”尼諾突然從我后面冒了出來。

      “怎么是你?”

      “爬上去試試看?”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說著,尼諾跑到“梅花樁”的另一頭,繞過幾乎所有的木樁,猴子般的一口氣躥到了網(wǎng)狀墻壁的頂端。他蕩著雙腿,在上面沖我咧著嘴,傻笑著??赐赀@一套動作后,我一下就吐了。

      我和尼諾躺在溫?zé)岬暮┥?,感受著海風(fēng)的撫慰。尼諾半睜著眼睛看著那面巨大的網(wǎng)。

      “你知道這后面是什么么?”尼諾問我。

      “你指的是什么?”我問。

      “這面網(wǎng)的后面。”

      我搖搖頭。

      尼諾笑了下,然后開始放聲大笑。他突然跑了起來,沿著海灘飛快地奔跑,瘋狂地奔跑。他又在遠(yuǎn)處做了幾個后空翻。他脫下上衣,又跳進了海里。他的身影逐漸縮小。此時,這個海灘和這片海是屬于他一個人的。

      后來吉諾告訴我,這套設(shè)備是他像螞蟻搬家一樣坐船從阿斯馬拉運過來的。為時半年。具體是做什么用的他沒仔細(xì)說。只是告訴我,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他變得更好,也不會因為他變得更差。面對這個自己無能為力的世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個地方是屬于我們倆之間的秘密。直到如今我也從未和任何人提起過。我想,那個秘密基地早已不復(fù)存在,已經(jīng)還原成了它本該有的樣子——時而有海鷗飛過的,一片靜謐的白沙灘。

      5

      按照奧古曼的習(xí)慣,每天晨禮結(jié)束后,便會回到自己的書房看會報紙或是寫日記,記錄昨天發(fā)生的事情。而瑪塔的繼母則會到院子里做早飯。而今天,奧古曼回到書房后,環(huán)視了一圈掛在墻上的油畫。像是預(yù)計今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樣。油畫大大小小共二十幾幅,這幾乎都是在瑪塔去北京的中央美院做交換生之前畫的。而其中一幅畫是一片綠油油的森林里支起了一個小火堆?;鸲焉峡局撤N動物,旁邊放著一個小水盆,是當(dāng)時接生瑪塔時用的。在離火堆不遠(yuǎn)處有一個土坑,那就是瑪塔出生的地方。奧古曼對著這幅畫發(fā)著呆。因為在瑪塔出生不久后,這片森林里就響起了埃塞俄比亞軍隊的槍聲。她的母親就在這場戰(zhàn)役中死去了。

      一個個血肉模糊,槍林彈雨的畫面又一次充滿了他的大腦。他眼前是一片被煙熏得模糊不清的世界。他站在殘垣斷壁里,揮動著那細(xì)得像樹枝一般的胳膊,示意部隊向前沖。他瘦骨嶙峋的軀體像是一架寧死不屈的骷髏。他驕傲地認(rèn)為厄立特里亞人民之所以有現(xiàn)在的幸福,完全是因為他們當(dāng)年立下的汗馬功勞。每當(dāng)想到這,他總是喘著粗氣并且熱淚盈眶。

      奧古曼走在淅淅瀝瀝的雨里悵然若失。

      他拖著綿軟的身體回了家,徑直鉆進了蚊帳里。用薄棉被把自己的上半身緊緊地包裹起來。奧古曼半張著干裂的嘴唇。陰雨連綿的天氣讓他的腰部又開始感到無比酸脹,他半合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他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朵黑色的蓮花,那蓮花在天花板上勻速旋轉(zhuǎn)著,并且無限蔓延,它順著墻壁蔓延到了墻根,又蔓延到了桌子、椅子、水泥地上,整個屋子被這朵黑色的蓮花吞噬著,天旋地轉(zhuǎn),他嘴里似乎振振有詞,但就連他的妻子也不知他在說些什么。

      又過了兩天了,天氣放晴,奧古曼的燒慢慢退去了。他昏迷了兩天,可對他來說就像是度過了一個夜晚而已。

      “現(xiàn)在是幾點?我好像睡了很長一覺,做了很多夢。夢到我又回到了打游擊戰(zhàn)的時候,那種感覺真是太糟了?!?/p>

      “已經(jīng)二十五號了。你昏睡了兩天?!逼拮釉谂赃叞阉^頂上的毛巾拿了下來,又在水盆里蘸了蘸水。

      “二十五號?”奧古曼若有所思地重復(fù)了一遍。

      “今早有你的一封信,我放到咖啡壺旁邊了?!?/p>

      “你怎么不早點跟我說!”他從床上爬下來,光著腳,拖著瘦骨嶙峋的軀體走向了客廳。當(dāng)他拆開信件后,眉毛抬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親愛的奧古曼先生,您的重建校園基金申請,經(jīng)過我們的反復(fù)討論,最終決定批款全額的百分之三十,約等于五萬厄幣……感謝您為……”他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xù)看以下的內(nèi)容。

      “五萬……連個房頂都修不好!”他走到屋子外面,又是一地金燦燦的夕陽。老伊斯趕著黃牛往家走,就像往常一樣。這天,對于老伊斯來說是個再平淡不過的一個星期五了。

      而就在這個星期五,奧古曼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畢業(yè)典禮,這在阿斯馬拉算是一個盛事,孩子的家長會穿著家里面最好的一套衣服。而對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畢業(yè)典禮——而是決定人生命運的一個重要時刻。

      奧古曼穿著他參加瑪塔婚禮的那身黑色麻料禮服,把口子系到了脖子根。他把身子挺得筆直,當(dāng)他在破舊的禮堂上準(zhǔn)備宣布本屆與中國做交換生的名字時,臺下的學(xué)生都死死地盯著奧古曼的嘴,此刻只有雨水從天花板掉在水桶里的“滴答、滴答”聲。當(dāng)他宣布攝影展的冠軍是吉諾的時候,臺下四處張望尋找著他,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騷動后,奧古曼清了清嗓子,禮堂內(nèi)又迅速恢復(fù)了安靜。伴著“滴答”聲,那雙大而凸起的眼睛透過眼鏡片在四處快速地轉(zhuǎn)動著。他故作鎮(zhèn)定,又繼續(xù)念到下一個交換生的名字。

      當(dāng)所有人都四處張望時,只有瑪塔面帶微笑。因為此刻,她的弟弟尼諾已經(jīng)在埃塞俄比亞的土地上快樂地奔跑了。

      選自《十月》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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