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形成了這樣一種不為人知的習(xí)慣:在心神不安的時候,我把書房里的羽毛標(biāo)本打開,逐一地觀看,撫摸,一遍又一遍,我一下子安靜下來。一支羽上有黑白黃三色是戴勝鳥的翅羽,全支深綠色是佛法僧的翅羽,全支彩錦艷麗是錦雉的翅羽?……我似乎聽到了大雁南飛的嘎嘎之聲,雕鸮在夜間掠過草叢嗦嗦嗦,麻雀在屋檐下的巢穴地嘰嘰喳喳,空谷里的幽蘭之氣滑過白眉地鶇的翅膀,藍(lán)翡翠在河邊啄食魚蝦忽地飛過灌木林落在另一片灘涂里,秋沙鴨在信江帶幾只幼雛練飛,黃昏時分的窗外有夜鶯回旋……大地向我擁抱過來,河流抱住我的腰身,草木蔥蘢,繁花似錦,天空鳴唱。
在武夷山南麓,我生活了一年半,只要得閑,我都會去山間四處亂走。有時穿荊棘草叢,有時沿山中小徑毫無目的翻了一座又一座山——我想看更多的山巒溪流,更想看到更多的鳥兒。這個想法,源于一個獵人。一次傍晚,我見一個騎摩托車的人,背一桿獵槍,我叫住他,相熟起來。他姓張,四十來歲,摩托車掛了一只錦雉。錦雉也叫野雞,常年生活在開闊林地帶、田野、灌木林和草叢,善走不善飛,小群覓食,聲調(diào)曼曼動聽。我請他在我陋舍喝茶。他說他打獵十多年,也愛玩鳥。我一下子和他相熟起來。和他一起去他山區(qū)的土房子。他有一間鳥房,掛了二十幾只鳥籠,有果鴿、烏鶇、褐眉鶇、相思鳥,也有大白鷺、麥雞、貓頭鷹、水鷯、野駒,院子里還養(yǎng)了幾只紅腹錦雞。從獵人張那里帶了各種羽毛回來,我制成了標(biāo)本。我開始收集各種鳥的羽毛,翅羽、尾羽、腹羽、頭羽。我進(jìn)山去,在灌木林,在竹林,在草叢,在溪流邊,在莊稼地,帶上標(biāo)本冊,把撿拾到的羽毛分類夾進(jìn)冊頁里。我買來很多有關(guān)鳥的書,配彩圖的那種,睡覺前一頁一頁地翻看,辨認(rèn)。
沒有什么比這樣的景象更讓我驚喜: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時,三兩只鳥從腳邊的雜草叢里,撲棱棱地驚飛而起,越過楓樹林,在山坳盤旋幾圈,又落到另一片草地里;或者是,走著走著,高高的木荷枝椏,斜飛出幾只黃眉鹟或銀喉山雀,喳喳地叫,翅膀觸碰到樹葉時,樹葉發(fā)出細(xì)細(xì)的沙沙聲,銀亮的,月光一樣的沙沙聲,讓人沉迷。有一次,我去河灘散步,暮春的余暉有金粉的色澤,鋪滿了河面,岸邊的樟樹和洋槐上,棲了上百只白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雪堆一般,把枝頭壓得顫動。還有幾只,在河里嬉戲,啄食蝦螺??章涞暮訛?,春草茵茵,馬藍(lán)開出小喇叭狀的花朵,妍妍的。鳳尾蕨細(xì)長的葉子上,一只蜻蜓飛飛停停,另一只蜻蜓追逐它,粘著它。白鷺佇立水中,靜嫻從容,像是誤入人間的天使。白鷺吖吖吖吖,我也吖吖吖吖學(xué)叫。白鷺?biāo)娘w,翅膀掠著水面,斜斜的飛,向下游飛去。它們是候鳥,越冬后,春暖花開了,產(chǎn)卵孵雛,夏季時,又回到北方。事實(shí)上,在晴和煦暖的天氣,隨意往山里走走,都會有很多收獲。柳鶯,黃胸鹀,葦鶯,烏鶇,布谷,十分常見,更別說山雀了,有時還冷不丁地被空中一聲尖叫驚起,原來是一只山鷹巡游。武夷山南麓,多高山,也多山中盆地,森林覆蓋率高,竹林延綿幾十里,原始森林空不見人,溪流交錯蜿蜒,各類野生動植物十分豐富。武夷山北麓,是我故地。信江匯入之處,是國內(nèi)最大淡水鄱陽湖,每年的入冬和初春之際,世界各地的愛鳥者,會來到這個候鳥天堂,支起帳篷,觀鳥。我在一九九八年冬,去過一次。到漂里山,已是夕陽西下,千萬只鳥,在云霞下飛翔振翅,遮天蔽日,鳴叫聲隨波浪此起彼伏,喧徹天宇。鳥語下的村莊,安詳恬美。候鳥以鷺鳥居多,有小白鷺、中白鷺、大白鷺、夜鷺、池鷺、蒼鷺、草鷺、牛背鷺、白屁鷺,還有黑鸛、白鸛、禿鸛,以及天鵝、大雁、鵜鶘。距鄱陽湖百里,還有一個觀鳥天堂——婺源賦春鴛鴦湖——不過只有一種鳥,鴛鴦。
鴛指雄鳥,鴦指雌鳥,在山野湖泊,出雙入對,終身只有一個伴侶。人們常用鴛鴦比喻男女情愛琴瑟和鳴。鴛嘴紅色,腳橙黃色,羽色鮮艷而華麗,冠羽艷麗,眼后眉紋白色,翅上有一對栗黃色扇狀直立羽,像一葉帆。鴦嘴黑色,腳橙黃色,頭和上體灰褐色,眼周白色眉紋。唐代詩人崔鈺在《和友人鴛鴦之什》說:“翠鬣紅衣舞夕暉,水禽情似此禽稀。暫分煙島猶回首,只渡寒塘亦共飛。映霧盡迷珠殿瓦,逐梭齊上玉人機(jī)。采蓮無限蘭橈女,笑指中流羨爾歸?!辟x春也是我去的最多的鄉(xiāng)村之一。十一月,鴛鴦一小群一小群不約而同地來了,在這個灌木蘆葦茂密的山林水庫,開始了越冬、孵卵、育雛。每一次看見鴛鴦,我一下子心震顫起來,多浪漫多有野趣的一個地方。在一個狹長山谷,層林盡染,溪水潺流。鴛鴦鳧游,身子滑過水面,嘶嘶嘶嘶,和水聲彼此交織,彷如天籟。沐浴在天籟里,人是赤裸的赤子——皈依自然,是對心靈的深度抵達(dá)。相愛中的男男女女,不遠(yuǎn)千里,來到鴛鴦湖畔,默默許下心愿:只得一人心,白首莫分離。
是翅膀,把鳥運(yùn)送到天空,把種子運(yùn)送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是翅膀,把鳴叫聲搬運(yùn)到高枝,把生命視作高遠(yuǎn)的飛翔。
整個大地都在翅膀之下,沒有比翅膀更高的峰巒。天空的道路,是翅膀的道路。每年四月,蓑羽鶴在青藏高原、新疆北部、東北等地的草地沼澤地,開始繁殖后代,孵化期一個月,十月份,地表水干枯,水草枯黃,它們要飛越珠穆朗瑪峰到印度越冬。蓑羽鶴是鶴類中體型最小者,通體藍(lán)灰色,前頸黑色羽延長,懸垂于胸部,腳黑色。五萬只中,有半數(shù)的蓑羽鶴是第一次飛越珠穆朗瑪峰,有四分之一是最后一次飛越。它們依憑圓柱形上升的暖氣流,緩緩飛升,飛升,它們號角一樣的叫聲響徹寰宇。它們呈U字散開,迎擊風(fēng)暴,躲避金雕,飛越地球最高峰。這是唯一能飛越珠穆朗瑪峰的鳥。它們的每一次遷徙,都是與死亡作勇猛的抗?fàn)?。沒有飛翔愿望的鳥,是死亡之鳥。
北極燕鷗是一生飛行距離最長的鳥。夏季來臨,燕鷗在北極圈繁衍后代,冬季來臨,沿岸的海水、沼澤結(jié)冰,燕鷗向南遷徙,飛越高山,飛越海洋,飛越叢林,來到南極洲,度過南半球的夏季。南半球夏季結(jié)束,它又北飛,回到北極。每年往返一次,行程四萬千米。北極燕鷗是唯一生活在極晝世界的動物,終生追尋光明,一生飛行距離達(dá)一百五十萬千米。也是遷徙距離最遠(yuǎn)的動物。
翅膀所達(dá)之處,也是生命所達(dá)之處。一百五十萬千米,不知道翅膀要扇動多少次,每扇動一次,就是生命的一次狂歡。
翅膀最長的鳥是信天翁和康多兀鷲。海鳥中,信天翁翅膀最長,超過三米,以海上漂浮的動物尸體為食。在十八世紀(jì)前,迷信的水手以為信天翁是葬身大海水手的亡魂,殺之必引來殺身之禍。英國詩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在名篇《古代水手的詩韻》講述了這個傳說:?……?終于飛來了一頭信天翁/它穿過海上彌漫的云霧/仿佛它也是一個基督徒/我們以上帝的名義向它歡呼……。陸地上翅膀最大的鳥是康多兀鷲,生活在偏僻的安第斯山脈高峰,翅膀達(dá)五米,也是飛行高度最高的鳥,達(dá)八千五百米,當(dāng)?shù)厝朔Q之神鳥,百鳥之王,也被智利尊之為國鳥。翅膀最短的鳥是蜂鳥,只有幾厘米,也是唯一可以向后飛行的鳥,還可以向左或向右飛行,還可以停在空中,以每秒拍打十五至八十次的頻率,創(chuàng)造鳥類翅膀扇動頻率吉尼斯。
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翅膀,不知道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沒有鳥,天空是死亡的,海洋是死亡的(鰭是魚的翅膀),人是死亡的(夢想是人的翅膀)。沒有草木蒼莽,沒有四季溢彩,有的是死灰一樣的寂滅,空茫的世界,陰冷的時間。鳥是天空的音符。不能飛翔,寧愿選擇死去,我見識過如此剛烈的鳥。我剛剛?cè)ノ湟纳侥下瓷畹牡谝粋€秋天,嘗試去學(xué)習(xí)捕鳥。買來絲網(wǎng),在山坡上用竹架支撐起來,早晨,中午,黃昏,我去坡上看看,網(wǎng)是否粘了鳥。能捕捉的鳥,一般是田鹀、黃喉鹀、果鴿、相思鳥、畫眉、葦鶯等。捕捉過兩次黃喉鹀,放在鳥籠里飼養(yǎng),第二天就死了。我不知道是饑餓還是缺水,抑或是寒冷,造成了黃喉鹀的死亡。鳥籠里有水,也有鳥食,也不可能是寒冷,因為我采取了保暖措施。黃喉鹀放進(jìn)籠子里,跳來跳去,顯得驚恐不安,嘁嘁嘁嘁,狂叫不已。黃喉鹀喜歡生活在低山地帶的林地邊緣,小群活動,啄食草籽,體型比麻雀略大,冠部羽毛呈直立狀,背部有褐色縱斑。第三次飼養(yǎng),我在鳥籠前方安裝了攝像頭,以此探明黃喉鹀的死因——晚上十點(diǎn)多,兩只黃喉鹀在籠子里,撲棱棱地張開翅膀,用頭撞柵欄,一次,兩次,三次,直到張不了翅膀,羽毛撒了一地,死了。雕鸮則是絕食而死。雕鸮蹲在鳥籠里,黃金色的眼球不停地轉(zhuǎn)動,不吃不喝三天,奄奄而死。我把鳥籠和鳥網(wǎng),一并燒了,再也不養(yǎng)鳥?;筐B(yǎng)鳥,是一種非常殘忍的行為,我不知道訓(xùn)鳥人是怎么想的。二零零七年九月,在新疆布爾津去喀納斯的路上,我見到了一只被馴化的蒼鷹。蒼鷹站在一個老人的肩膀上,和來來往往的旅人合影。蒼鷹渾身烏黑,翅膀張開有近兩米長,眼神呆滯,但陰鷙的兇猛令人畏懼。旅人給它喂食,撫摸它,玩弄它,它就像一件奇異的玩具,它已不再是鷹,它的羽毛凌亂而骯臟。事實(shí)上,在新疆,在千里無垠的戈壁或荒漠里,當(dāng)我們在旅途上螞蟻一樣翛然前行,突然,天空猛然有一陣尖叫,嗚啊嗚啊嗚啊,長長的,犀利的,暴雨一樣噼噼啪啪降下來,那是多么讓人心醉沉迷。蒼鷹在盤旋,呈巨大的圓弧形,盤旋,下降,上升,再上升,再盤旋,翅膀馱著整個天空,翱翔。人是渺小的,荒丘也是渺小的,天空也是渺小的。蒼鷹俯視大地,而我們必須頂禮仰望,一如仰望星辰。
《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記載:水勢漸消,方舟停在亞拉臘山上,挪亞先后放出一次烏鴉和三次鴿子,第二次鴿子叼回一片橄欖葉,第三次鴿子沒有回來。挪亞六百零一歲,正月初一日,挪亞撤去方舟的蓋觀看,見地干了,二月十七日,挪亞離開方舟。為什么鴿子回來,而烏鴉不回來呢?因為烏鴉是食腐動物,洪水上漲,烏鴉可以落腳,吃各樣動物尸首。而鴿子是潔凈的鳥,不會被骯臟之物玷污。雅歌稱贊愛主的人有一雙鴿子般美麗的眼睛。鴿子的眼睛是什么樣子呢?是溫柔的,表明它內(nèi)心是透明的,單純的;是清澈的,視線單一,才能望得遠(yuǎn),不被世間暫時的雜物所吸引。烏鴉是貪婪的,再骯臟的動物尸體也吃,就如世俗中的我們,污穢敗壞?!妒ソ?jīng)·約伯記》說:“鷹雀飛翔,展開翅膀一直向南,豈是藉你的智慧嗎?大鷹上騰,在高處搭窩,豈是聽你的吩咐嗎?它住在山巖,以山峰和堅固之所為家,從那里窺看食物,眼睛遠(yuǎn)遠(yuǎn)觀望。它的雛也咂血,被殺的人在哪里,它也在那里。”鷹飛行在高處,生活在峭壁萬仞的巖石上——它是鳥類中體型最大者,有一雙犀利的眼睛,能在幾千米高空看清老鼠、兔子、蛇的奔跑滑行;也是力量的象征,甚至它能捕獲小型的山羊和羚羊,也能截殺飛行中的其它鳥類。鷹在空中盤旋時,只張大翅膀,或只作輕緩扇動,或飄動滑翔;當(dāng)需要下降時,它會收縮翅膀,迅速降落。它的飛翔仿佛是優(yōu)美的舞蹈,自在又嫻熟。《圣經(jīng)·以賽亞書》說:“但那等候耶和華的,必從新得力。他們比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行走卻不疲乏?!?/p>
《圣經(jīng)》中以鴿子、烏鴉、鷹,作為喻體,以此暗喻滾滾紅塵中的三類人。
約翰·巴勒斯是我非常喜愛的一位作家,是個自然主義者。一八三七年,他出生在紐約州卡茨基爾山區(qū)一個農(nóng)場,山林中色彩美麗斑斕、歌聲婉轉(zhuǎn)的鳥兒是他自小迷戀自然。他也是個博物學(xué)家,著有《鳥與詩人》《清新的原野》《季節(jié)的跡象》《生命的呼吸》等,一九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八十三歲的巴勒斯從加利福尼亞返回途中,在火車上逝世。給他終身伴侶留下最后一句話:我們離家有多遠(yuǎn)。他善于寫鳥,各種鳥聲寫得惟妙惟肖,激情四溢,給人身臨其境之感。他一生與自然相融,觀鳥捕魚打獵,住河畔木屋和山間石屋,在河邊煮魚烤山兔。我讀他的《鳥與詩人》,選擇在夜間寧靜時分,躺在床上閱讀,要不了半小時,我坐起來讀,讀到天色泛白。讀他的書,最曼妙的時間是細(xì)雨漫漫的春夜,或者是大雁南飛的秋夜,雨聲悉悉索索,清脆細(xì)密,或者雁聲呱呱呱呱,一陣陣掠過窗外。我暗想,人若像鳥一樣簡簡單單活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圣經(jīng)》說: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你們的天父尚且養(yǎng)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
事實(shí)上,我們閱讀的血液源頭也是鳥?!对娊?jīng)》開篇是《周南·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睋?jù)朱熹注解,雎鳩是一種“水鳥,亦名王雎,狀類鳧鷺,今江淮間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并游而不相狎?!碑?dāng)然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雎鳩是一種什么鳥,我仍然固執(zhí)地以為那是鴛鴦。在我十八歲讀詩經(jīng)時,便認(rèn)定雎鳩是鴛鴦,鴛鴦并游如蓮花并開。《邶風(fēng)·擊鼓》中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被蛟S就是這樣的境界,生有定偶而不相亂,是我們作為人子所向往的境界。有幾種鳥都是一夫一妻制的,如蠟嘴雀、仙鶴、天鵝、金剛鸚鵡和牡丹鸚鵡、鵜鶘、犀鳥、鴛鴦、貓頭鷹、大天鵝、紅嘴相思鳥、冠鶴、大雁、杜鵑、喜鵲等。比翼鳥是一夫一妻制的,但只是傳說中的鳥,一目一翼,雌雄并翼而飛,以喻示夫妻恩愛。《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比翼鳥在(結(jié)匈國)其東,其為鳥青、赤,兩鳥比翼。一曰在南山東。”在加拉帕戈斯群島,有一種候鳥,叫信天翁,每年四月,從四千公里外,來到島上繁衍后代。加島信天翁有五十年的生命期,終生只有一個配偶。宋代無名氏所寫《九張機(jī)》:“……四張機(jī),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邚垯C(jī),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一對鴛鴦被寫得如此心碎,浮萍亂世,怎堪執(zhí)手相看。
一代宗師朱耷,是明寧王后裔,十九歲那年,明亡,不久父親去世,他便裝聾作啞,改名雪個,潛居山野,剃發(fā)為僧,生活清貧,蓬頭垢面。他善花鳥寫意。六十歲時署名八大山人。他畫的鳥,要么一只腳站在樹上,要么站在巖石上,或翻白眼,或瞪眼睛;樹不長葉子,樹枝突兀,剛硬,陰寒?!峨p鷹圖》《柘木立鷹圖》《松鶴閣》《鳥石閣》均是如此。在南昌青云譜,建有八大山人紀(jì)念館,內(nèi)有朱耷墓。墓地簡陋,用紅磚修葺,青草茵茵,有四百多年樹齡的樟樹和羅漢松、苦樹,意蘊(yùn)悠遠(yuǎn)。在四百年前,它們還是蓬勃展枝青春之樹,朱耷在這里執(zhí)掌道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八大山人有一首題畫詩說:“墨點(diǎn)無多淚點(diǎn)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xì)揣摹?!币粋€王族后裔,一個貴族的沒落之徒,一個目睹家國湮滅的潛野者,他所有的悲憤和孤傲,都寄喻在一只鳥的寫意里。
我的故地在信江之北,饒北河上游,巴茅瑟瑟,灌木茂密。在低海拔的山林地區(qū),有許多鳥棲息,撫育,生活。常見的是果鴿、燕子、竹雞、烏鶇、麻雀、山雀、灰雀、田鹀、布谷、鷓鴣、斑鳩、杜鵑、夜鶯、貓頭鷹、老鷹、烏鴉、喜鵲、牛背鷺、錦雉、葦鶯、樹鷚、田鷚,在水庫里,不同的季節(jié),還會見到斑嘴鴨、花臉鴨、赤膀鴨、魚鷹、翠鳥、雪雁。還有一些鳥,我們見識了,也認(rèn)不出來。二零一二年秋,一次,媽媽打電話給我,說,村里有一個捕鳥人,捉了一只鳥,你快來看看是什么鳥。我趕了四百公里路,見到了它。村里沒一個人認(rèn)識,我也不認(rèn)識。鳥的體型像鴿子,羽毛是一溜的淺黃色,沒其它雜色,喙短無鉤,奇異的是,身子比貓頭鷹還大些,吃谷物,溫馴。媽媽花了三百塊錢買來,我養(yǎng)了兩天,把它放了。
灰雀愛吃蛆,常落在廁所瓦檐,翅膀黑白相間,冠絨羽一撮白,嘁,嘁,嘁,叫聲有些孤苦哀憐。錦雉一般在山地菜園邊的草叢里,咯咯咯,帶著一群小雛。錦雉的長羽毛,在正月戲臺上會出現(xiàn)。串堂班來到村里唱戲,二胡和月琴先是暖場,鐃、鈸、單皮鼓、鑼鼓、嗩吶,吭哐,撩拔人心發(fā)癢,武生出來了,頭飾上插了兩根艷麗的錦雉羽毛。在孩童時代,我以為世間最美的,就是錦雉羽毛了。最讓人畏懼的是老鷹,在山崖上,在深夜時分,它的叫聲像嬰兒患病時發(fā)出凄厲的慘叫。每次聽到,我都用被子蒙住頭,仿佛它在我房間盤旋似的。當(dāng)然,最常見的是暮春初夏時的燕子,四季的麻雀,秋季谷物熟透時的果鴿和布谷。燕子在房梁銜泥筑巢,麻雀在墻洞安家。布谷鳥在桃花汛過后,在山林里,一聲高一聲低地呼喚情侶,咯——咕,咯——咕,也彼此應(yīng)和,咯——咕,咯——咕。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烏鴉、喜鵲、燕子,近乎滅絕,麻雀也鮮見。二十一世紀(jì)初,麻雀多起來,燕子又開始落戶。但烏鴉喜鵲難覓蹤跡。有一種烏鶇,不知道別的地方有沒有。它生活在有滴水的巖洞里,以食蟲卵蛾蚊蠅蚯蚓等為生。據(jù)說,醫(yī)治婦科病特別有效,但很難捕捉它。我村里人很信這個。
這幾年,城鄉(xiāng)出現(xiàn)了吃鳥的惡劣之風(fēng)。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有一家名曰百鳥朝鳳的餐館,用一個大鐵鍋架在桌上,鍋里全是鳥肉。據(jù)店家說,鍋里至少有二十幾種鳥肉,麻雀、斑鳩、烏鶇、布谷、竹雞、白鷺等,無不遭受筷子的扼殺。鍋里全是鳥腿、鳥頭、鳥翅膀,菜油咕咕地冒泡,辣椒刺鼻。餐館三層,是個農(nóng)家院子,門口停滿了車。廚房門口有一個大籮筐,里面堆滿了各色鳥毛。我去過一次,再也不去了。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子蹲在飯桌下,嚎啕大哭,說鳥再也飛不了啦。我很難想象,把那么多的鳥,一個個地擰死,拔毛,破膛,剁頭,斬翅,斷腿,放在油鍋里煮,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其實(shí),我們的家禽也是由鳥馴化而來。人類對鳥類的馴化,在四千多年前就有了。家鵝由鴻雁馴化而來,綠頭鴨馴化成了家鴨,疣鼻棲鴨馴化為番鴨,斑嘴鴨馴化成了麻鴨,雞則由雉雞和原雞馴化而來。大書法家王羲之喜歡觀賞鵝的姿態(tài),《晉書·王羲之傳》記一事:“(羲之)性愛鵝,會稽有孤居姥養(yǎng)一鵝,善鳴。求市未能得,遂攜新友命駕就觀。姥聞羲之將至,烹以待之,羲之嘆惜彌日?!?/p>
我們筷子和刀叉的扼殺,以及對動植物領(lǐng)地的掠奪和污染,使得物種快速滅絕。全世界每天有七十五個物種滅絕,每一小時就有三個物種被貼上死亡標(biāo)簽。很多物種還沒來得及被科學(xué)家描述和命名就已經(jīng)從地球上消失了。據(jù)世界《紅皮書》統(tǒng)計,二十世紀(jì)有一百一十個種和亞種的哺乳動物以及一百三十九種和亞種的鳥類在地球上消失了。目前,世界上已有五百九十三種鳥、四百多種獸、兩百零九種兩棲爬行動物和兩萬多種高等植物瀕于滅絕。我們常見的斑鳩已消失了百分之九十六,因為棲息地的縮小,也將在十年內(nèi)滅絕。
或許有那么一天,麻雀滅絕,燕子滅絕,魚鷹滅絕,信天翁滅絕,大雁滅絕。所有的飛鳥滅絕。我們再也理解不了這樣的詩句:
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白發(fā)悲花落,青云羨鳥飛。
那時,地球回到寂滅狀態(tài)。人也將滅絕。但愿這樣的一天,永遠(yuǎn)不要到來。當(dāng)然,我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愿意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布道自然的人。今年,我特意到故地建了一棟房子,種了石榴、桂花、柚子樹、茶花。我很快會回到鄉(xiāng)村生活,緩慢的閑散的。每一天,能聽到鳥聲,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