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簡 媜
綠云
文 / 簡 媜
原本只種一管葫蘆竹,從花市拎回來的,高不及人肩,手臂粗,也沒挑什么吉日良辰,草率地種在院子里。
就這么把它丟給時間,倒也長得一副天生地養(yǎng)的模樣,還冒了三兩根筍,隔陣子沒理它,筍都成竹。數(shù)了數(shù),七管長竹,約兩層半樓高,原來已經(jīng)八年。
奇的是,除了母竹還保留葫蘆身材,后代是一代比一代向往直溜溜的身子,完全背叛了血統(tǒng)。日子就這么來來往往,竹與我仿佛不相干,各自在時間里忽睡忽醒。
生命中,有些感情也是如此。平日雙方互不牽連,沒半句軟語,遇到歡樂的事,也不會想與他分一杯羹??墒?,當人生碰到惡浪,船沉了,屋塌了,在太平盛世與你手拉手的人——閃躲之時,那人像從浮云掠影中感應到什么,忽然來敲你的門,背著他僅有的半截蠟燭、一簍粗糧,從瓦礫中撐起你來,說:“有我在!”
當初是逛迷了路才彎進花市,走著走著,停在專賣樹苗的攤子前。說是樹苗也不正確,大多是一人高、扛回家種下即能騙騙路人眼睛的小樹。發(fā)現(xiàn)掩在櫻樹、栗樹、玉蘭樹背后有竹子,竹的根須扎入一團土塊,想必是從苗圃上大砍幾刀硬是劈出來的??磾傋拥氖莻€小女生,許是老板的女兒,后頭椅子上還倒趴著一本漫畫書。我明知故問:“這什么竹?”她回答:“葫蘆竹!”其實,每堆樹上都掛了小紙片,寫明名字、價錢。我被那幾根竹吸引,或許,也因為小女生的緣故吧。瘦竹與少年的她聯(lián)結(jié)起來,鼓動出一種情愫,被壓埋在心域某處積累塵垢,卻依然有光澤的情愫,因此,才莫名地挑出一管竹,說:“幫我包起來!”
周遭是波浪般喧嘩的人語,頭頂上不時傳來汽車急駛高架橋的空咚聲。一個星期六下午,大太陽底下的尋常日子,我安靜地站在喧鬧里覺得放心,好像顛沛年代逃了大段路之后,揣一揣懷中,發(fā)現(xiàn)裝著傳家寶的小包袱還在。那放心,讓人愿意繼續(xù)在世間流離。
小女生用一只長塑膠袋裝竹,如今想來十分寒磣?;丶液?,將它擱在院墻邊,一擱就是幾日。種的時候,大約也談不上載欣載歡吧。
現(xiàn)在明白了,那竹是用來安慰自己的。當看倦了世事,讀累了人情,望著一團沙沙吟哦的綠云,時間好像自動翻回前頁了。
首先浮現(xiàn)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約經(jīng)歷四五代或更久,圍著三戶紅磚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竹,但依然記得十多個小孩子在這圈綠手臂內(nèi)來回奔跑的情景,就這么把自己跑成愛離鄉(xiāng)的青年;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年代的童年時光都是綠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來個臺風、大水,少不了也有兩三個鳥巢從密竹高處掉下來,或者一條思春的蛇,幾個嗜食竹心的野鬼。
我以為童年與青春都遠逝了,隨著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拋在記憶與遺忘交接的荒蕪地帶,然后終將老得無法回頭打撈一封溺水的情書、一管浪蕩于江湖的瘦竹。
其實不是這么回事。人,固然無法抵御一個時代的浪潮,必須沉浮于其中;但是,那些看起來注定會被浪潮侵襲而消逝的物件、情懷卻自有其升華,有一天,換它們做主,挑選它們愿意依附的。尚未徹底媚世的有心人,這些物件、情懷飄散在鬧市、冷夜或淤積的河道上,等待與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時光就這么一點一滴回來,仿佛街道之上另有老竹咿呀作響的鄉(xiāng)間小路,白發(fā)紛紛然叢生的頭上另有一個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穩(wěn)穩(wěn)的,從此沒有了“消逝”的苦惱。
有人送我一副舊字,“滿院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