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尖咬住豆莢的一頭,用手捏著向外一拽,豌豆們全部落進嘴里。有時三顆,最多四顆,根本不用看,用舌頭就能數(shù)清楚。
媽媽煮的豌豆最好吃了。
但是我知道,當今年第一碗新鮮豌豆遞到面前的時候,難熬的日子也就開始了。從吃豌豆開始算起,大概還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我都得沉浸在期末考試的陰影里。
說起來我并不是學習特別差的小孩,別人會做的題目,我總覺得自己努力一下也可以。
二年級的期末考試,我得了“雙百”,簡直就是輕而易舉。媽媽捧著我的臉親了好幾下,她和爸爸說我真聰明。三年級的時候,數(shù)學我只得了80分。
爸爸說:“喲,80分???”
媽媽說:“沒關系啊,80分也還不錯嘛。”
她還是走過來親了親我,但我感覺一般,心情好像也隨之低落了20分。
為什么考得不好,我心里明白。三年級的數(shù)學課本里出現(xiàn)了小數(shù)點。小數(shù)點是什么啊?是把1、2、3……這些原本完整的數(shù)字,分割成更多更多的數(shù)字的東西。
就像是一整條豌豆剝開,里面還躺著1、2、3、4。豆莢里豌豆就是豆莢的小數(shù)點,但是課本上的小數(shù)點比豌豆更復雜,更討厭,更讓人難以接受。
“2.51讀作二點五一,寫作2.51……”老師不斷重復著小數(shù)點的讀法和寫法。在我看來,這根本沒什么不同嘛。
然后我們開始學習小數(shù)點的加減法,雖然煩得要命,但我還能勉強應付。不過再這樣下去,數(shù)學就快要成為我最怕的事情了。
四年級的時候,真正可怕的東西來了!帶小數(shù)點的加減乘除全部涌現(xiàn)了。隨之產(chǎn)生了各種應用題:“白菜”、“土豆”、“千克”、“價格”……
我有個同學的媽媽說,如果不好好學習,以后就要去賣菜。她騙人吧。賣菜的數(shù)學一定很好,因為他們每天都要鋪天蓋地地算來算去,每天都要做應用題。
偶爾不用上數(shù)學課,我會覺得心情很好。但通常高興不了多久,下午的時候,數(shù)學老師會突然冒出來,在黑板上寫下幾大道數(shù)學題。
數(shù)學題觸目驚心地被抄寫在黑板上,簡直就像動畫片里那種你以為消失了,結果卻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冒出來的大怪物。我看著數(shù)學老師笑吟吟地拍著沾滿粉筆灰的手,心都涼了。
默默地把數(shù)學作業(yè)本重新從書包里翻出來,我慢吞吞、慢吞吞地抄下題目。
背負著沉重的心情(其實是沉重的數(shù)學作業(yè)),我不想回家,在家附近轉悠的時候,路過了熱鬧的菜場。
看著菜場里的南瓜、冬瓜、辣椒、小蔥……這些菜里有無數(shù)的應用題,但似乎沒人為小數(shù)點而煩惱。小數(shù)點到底是誰的發(fā)明?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就像跟在鴨媽媽后面的小鴨子,排著長長的隊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啊,好煩人!
媽媽總是在一家固定的攤位上買豌豆。那家的老板是個臉紅撲撲的胖阿姨。這會兒,她正對著我笑呢。
“來買豌豆嗎?一個人啊?!彼龥_我嚷嚷,又眨眨眼。
“我買豌豆?!?/p>
“一斤三塊五。”
“我買30.45斤,請問要多少錢?”
“啊,要多少?”
“30.45斤?!?/p>
胖阿姨奇怪地看著我。
“三十點四五斤?!蔽夜淖阌職庥终f了一次。照著課堂上老師教的,心里把讀法改成了漢字形式。
“你弄錯了吧,你瞧,我這里也沒有那么多斤豌豆啊?!迸职⒁蹄读算?,突然笑了起來。
這時,來了一位男顧客,稱了3斤豌豆。原來,3斤豌豆就有那么多,我要的可是他的十倍。我在一邊偷偷掂量著。
“那個——”我又喊胖阿姨,她正要坐到菜臺下面去看她的小電視。
“我剛才是弄錯了?!蔽艺f,“我要3.45斤豌豆。”
胖阿姨從豌豆堆后面露出半截臉:“小朋友,你不是真的想買豌豆,對吧?”
我紅著臉點點頭:“我想知道3.45斤豌豆要多少錢……”
胖阿姨把頭低下去,再也沒抬過腦袋,只聽到她在菜臺下喃喃自語,突然大喊一聲:“12.075元!”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走出了菜場,心里一直念叨著“12.075”這個數(shù)字?;厝ゾ桶汛鸢柑钤诹藬?shù)學作業(yè)本上,還沒忘記往后移動一位小數(shù)點。
那天的晚餐是清炒土豆絲、油燜茄子和黃瓜炒雞蛋。
假設一個土豆能刨出500根土豆絲,這里有3.5個土豆,那么盤子里有多少根土豆絲呢?
我用筷子在盤子里撥來撥去,被媽媽狠狠地用筷子給敲了手背。
“吃飯不許揀來揀去!”
“我沒有揀啊?!?/p>
“那你在干嗎?”
“我正在驗算,這里有多少根土豆絲……”
吃豌豆的時候,平均每個豌豆莢里有3.5顆豌豆,數(shù)一數(shù)空的豆莢,就能算出一共吃了多少顆豌豆。
走在馬路上,一步跨兩塊磚。一塊磚20.5厘米,一共跨出200步,就能算出這條路有多長。
我的口袋里隨時裝著尺子、筆和紙。我想知道一切事物的結果,也就是最后的那個數(shù)字。如今在我的眼里,似乎不管什么都可以互相加減乘除,什么都能得出個結果。
而我的算術永遠不會像賣菜阿姨那么好。我腦子想不過來,每次算帶小數(shù)點的題目,我就必須掏出紙和筆,把數(shù)字們對整齊,小數(shù)點對小數(shù)點,個位對個位,十位對十位。一個數(shù)字架在另一個數(shù)字上面,有點像搭積木,把它們一點點加起來,如果失敗了,哪一塊錯了,就得推倒重來。
盡管每天都在練習,我依然算得很慢。在數(shù)學測驗上,我拼足力氣也沒有辦法把試卷全部做完。眼睜睜地看著老師將我的試卷抽走又不能搶回來,那種心情,實在是難受到了極點。
放學的時候,班主任老師把我喊到了辦公室。
“這幾次數(shù)學測驗,你的題目都沒有做完啊。”
“嗯,來不及。”
“怎么會來不及呢?你看其他同學……你怎么退步得那么厲害呢?”
“不是退步!”我強調說,“我只是看見數(shù)字就頭暈!”
我看著班主任失望的臉色,想起得了80分以后媽媽的那個吻,心里好難過。
數(shù)字像亂麻一樣放在腦袋里,怎么也理不清,什么數(shù)學題目做起來都比別人慢一拍。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真是笨頭笨腦,我趕緊閉上了眼睛。
聽說我的數(shù)學試卷沒做完,媽媽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了下。
“怎么回事???”
“因為我比較笨吧,大概?!蔽医K于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你胡說什么呢!”
“老師說題目不難,難的是你們自己。我覺得算術,對我來說,真的很難?!?/p>
“我說,小妹,你喜歡吃芥末嗎?”
我氣呼呼地搖了搖頭。干什么啊,明明知道我聞到那氣味就想吐,還要問。
“我可是很喜歡吃,每次大蝦蘸芥末都能吃好多。這和學數(shù)學不是一個道理嗎?”媽媽笑嘻嘻地說,“有人擅長,有人不擅長,小朋友長大了,每個人都會對數(shù)字有不同的感覺啊?!?/p>
什么意思?算算術和吃芥末大蝦難道是一回事嗎?
“不能因為不愛吃芥末大蝦就說那個人笨,對吧?”
“是的。那老師的意思,并不是說我比較笨啦?”
“嗯,不是笨,真要不擅長也沒辦法,盡力就可以啦!”
作文課上,在題目為《我最喜歡的職業(yè)》一文中,我寫下了想當賣菜阿姨的愿望。理由很多,除了每天可以吃到新鮮的豌豆以外,最重要的就是算術好。他們都是躲在菜臺后面的算術高人。
這一次,一向拿手的作文卻沒有得到高分,老師的評語是三個紅色大字:“想當然!”
不管別人怎么想,我還是喜歡菜場里那位賣豌豆的阿姨。
周末中午的菜場沒什么顧客。賣菜的攤主們一個個睡得東倒西歪,只有菜鋪子上系著紅繩的電風扇在旋轉。
“那個,阿姨!”我遲疑著喊了幾聲,見賣豌豆的阿姨沒有反應,只好大喊一聲,“買東西啦!”
“來了,來了!”睡得正香的阿姨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匆娛俏遥峙值陌⒁趟坪跤职T下去一點點。
“怎么又是你???”她嘟囔著,沒精打采地坐正身子。
“我想向你學算術?!蔽艺f。
“啥?”
“學算術。我算題算得太慢了,可能是全班最慢的一個……”我支支吾吾。
“哈哈哈!”她大笑起來,“小孩,你怎么就覺得我算術好???”
因為你算得比我快啊,這有什么好笑的。
胖阿姨伸手在菜臺下摸出一個黑家伙:“它的算術才是最好的!”
計算器?我瞪大眼睛。
“嘿嘿嘿,”胖阿姨笑彎了腰,“上次你讓我算的那個復雜的數(shù)字,就是靠它哦?!?/p>
“不是你算的?”
“不是。”胖阿姨搖搖頭,“就算真的買豌豆,也不會有顧客要那么奇怪的數(shù)字嘛?!?/p>
“所……所以,數(shù)學不好,賣菜也沒關系?”
“絕對沒問題?!?/p>
“好吧?!蔽液舫鲆豢跉?。
“六一”兒童節(jié),我跟媽媽提出想要一個計算器。
“小妹!”爸爸說,“計算器可以用來檢查結果,但還是要努力用筆算,明白嗎?”
“明白了,爸爸?!?/p>
有計算器的日子一下子過得飛快。還沒走出教室門,數(shù)學作業(yè)就做好了。計算器能算出小數(shù)點后面許多位的數(shù)字,我用嘴巴都念不過來的長度。電子屏上的小數(shù)點,真好看啊。如果能夠天天抱著計算器做生意,我仍然想當一個賣菜的。
有一次,我甚至夢見自己變成了計算器,變得無所不能,什么數(shù)字輸進去,不管經(jīng)過幾次運算,都能得出最準確的結果。
我一直想知道計算器的內部構造是怎么樣的,這么薄的家伙,竟然什么復雜的題目都算得出來。
在夢里,我照著鏡子,看來看去,洋洋得意,計算器,原來就是我這個樣子啊。
放學前的自習課上,同學們在做數(shù)學老師留下的家庭作業(yè),鉛筆頭在草稿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聽見那個聲音我有點慌。我的作業(yè)已經(jīng)寫好了,感覺有那么點無聊。
計算器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在那些需要寫下運算步驟的題目中,計算器就無法發(fā)揮作用。也許它的腦子轉得太快了,我實在沒有辦法看清楚過程,反正我把最后的結果抄在作業(yè)本上了。
我以為自己能蒙混過關。結果沒兩天老師就找到我,他把我那本沒有運算過程只有結果的作業(yè)本攤在我的面前。
“這是你做的作業(yè)嗎?”
“是的,老師?!?/p>
“為什么沒有計算過程?”
“那個……”
“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老師只要一個結果,那你們用計算器就能算出來?。 ?/p>
就是用計算器的啊,老師果然什么都知道!
“而且,考試的時候是不可能給你用計算器的,明白嗎?”
“我……”
踢著地上的石子,在心里計算著它滾出了多少米。我從沒有想過那么復雜的事——
計算器是沒有運算過程的,考試的時候不能帶計算器。
就算我把大家都想知道的那個結果填在習題的后面,老師也還是不滿意……
我又一腳,偏了。石子滾出了人行道,掉進了下水道的縫隙里。
這次,我沒法計算它滾了多少米。我突然想到,是不是還有很多東西都沒法算清楚?
瞇起眼看天空。白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一朵變成兩朵,兩朵分成三朵,每一朵的大小都不同,它們變來變去,沒個準數(shù)。
星星永遠都數(shù)不清,因為總是有看不見的星星存在著——自然課的老師也曾這么說過。
照鏡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側牙掉了一顆,另外一邊又長出了一顆新的牙。
下雨落下的雨線,長長短短,根本數(shù)不清楚。
這些事總是在不停地變著,沒有結果。不管帶不帶小數(shù)點,計算器它也算不了。
老師說,過程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如果認真寫下一個過程,就算結果是錯的,也沒關系嗎?當時,我很想這么問老師。
計算器靜靜地放在桌子一角。計算器還是計算器,我還是我,夢不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擁有計算器那樣快速運轉的大腦。
我鋪開筆和紙,開始做今天的數(shù)學作業(yè)。筆頭和紙面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這也是計算器沒辦法做到的事。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