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城市如此堅硬,民謠如此柔軟。春天如此破敗,命運如此不堪。那些街巷中的音樂,飄揚在夜市的煙火中,飄揚在酒吧的落敗處。此岸的城市和彼岸的遠方在一個時空交融,民謠代表了生活的此岸和彼岸:在此岸,我們饑腸轆轆心向江湖;在彼岸,我們除了遠方一無所有……
被城市永遠跟蹤的迪倫與莫西子詩
1961年1月,冬天最冷的時候,一個叫羅伯特·艾倫·齊默曼的20歲小伙來到紐約,混跡在格林威治村(“垮掉的一代”誕生地)的街頭巷尾。
“那地方就是個沒水的地下溶洞,光線昏暗,天花板低得都快撞上頭了,橫七豎八擺滿桌椅。就在那兒,我開始了駐唱生涯?!薄髞砀鼜V為人知的名字是鮑勃·迪倫,第二年,這個來自明尼蘇達鄉(xiāng)下小城的年輕人,發(fā)行了第一張唱片《鮑勃·迪倫》。
他感受到了歌謠的使命,在冰冷的城市,在遙遠的時代——那幾乎是全世界年輕人最好的時代,凱魯亞克喊著“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尋找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沖向命運的旅途。21歲的鮑勃·迪倫看到了天空的號角,人間的悲辛,生死之于命運:
一個人要幾度抬頭仰望
才能看得見天幕?
一個人要長幾只耳朵
才能聽見眾人哭?
一個人要死多少次才覺知
太多人已經(jīng)死去?
答案呀,朋友,飄浮在風中
答案飄浮在風中
半個多世紀后,跨越時空的距離,一個叫莫西子詩的中國年輕人,以一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向迪倫致敬。他唱道:“不是你親手點燃的,那就不能叫做火焰,不是你親手摸過的,那就不能叫做寶石。你呀你,終于出現(xiàn)了,我們只是打了個照面,這顆心就稀巴爛,整個世界就整個崩潰?!闭Z感的撕裂,命運的歸宿,莫西子詩回答了迪倫的疑問,卻又在一個新的角度,畫出了世界的天平。
迪倫初到紐約時,對這座天下第一都市的認識是:“我不是來尋找金錢和愛情。我有很強的意識要踢走那些擋在我路上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的意志堅強得就像一個夾子,不需要任何證明。在這個寒冷黑暗的大都市里我不認識一個人,但這些都會改變——而且會很快?!蹦髯釉妳s唱出了對城市的絕望《把城市拉回鄉(xiāng)下喂狗》:“城市,正在竭盡全力讓我們悲傷。是時候了,是該下決心了,我決心,一車一車,將城市,拉回鄉(xiāng)下去喂狗。”
半個世紀,城市經(jīng)歷了什么?那些熱情歌唱城市的曲調(diào),又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要把怎樣的城市拉回鄉(xiāng)下喂狗?對了,那是波德萊爾的城市,是狄更斯的城市,是工業(yè)文明的下水道,這樣的城市,是應(yīng)該被拉去喂狗。
但別忘了,我們還有《成都》,還有那些溫情的城市贊歌。只可惜,一旦進入城市,便永遠不能離開了。過去的夢想早已湮滅,現(xiàn)代化覆蓋整個地球,我所看到的,只有卡薩菲斯無奈地嘶喊: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
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蹤你。
你會走向同樣的街道,衰老
在同樣的住宅區(qū),白發(fā)蒼蒼在這些同樣的屋子里。
彼岸:在詩與遠方中饑腸轆轆
此岸(城市)的焦慮,終歸是有辦法解決,那就是彼岸(鄉(xiāng)下、遠方)。
海子說:“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p>
即使與城市相伴一生的迪倫,也會在“一個陽光溫暖的早晨”,自紐約城漫步而出,“帽檐遮著我的眼睛,朝向西部的天空出發(fā)”。他說:“民謠在我的腦海里響著,它們總是這么響起。民謠是個地下故事?!?/p>
彼岸可以是前方的另一個世界,也可以是后方過去的世界。往前走,跨過去,河的那邊,海的那邊,可以是故鄉(xiāng);往后走,退回去,樹的后邊,山的后邊,也可以是故鄉(xiāng)。
鄉(xiāng)下,遠方,集市,小鎮(zhèn),這些被淡淡憂傷籠罩的詞匯,總會是民謠的組成部分。在這里,民謠和詩歌相通。如同迪倫所唱:“時光靜寂流逝,當你找到你的心愛。不是沒有理由搭一輛貨車去小鎮(zhèn),不是沒有理由再去那集市。也不是沒有理由再來來回回,不是沒有理由去每個地方?!?/p>
即使在遙遠的歷史深處,那些摻雜了鄉(xiāng)野氣息的文字和歌謠,也會把我們帶向彼岸世界。天蒼蒼,野茫茫;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海子在詩歌中吶喊:“我的琴聲嗚咽,我的淚水全無,我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碑斎?,遠方也可以“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小河這樣定義民謠:當我們含羞時,我們彈吉他唱歌;當我們孤獨時,我們彈吉他唱歌;當我們丑陋時,我們彈吉他唱歌。民謠就是腳踩大地,不害羞地歌唱。
然而,一切吶喊好像一夜間失去了意義。唱與不唱是一樣的,一個人的小清新轉(zhuǎn)化為大眾的小清新,世界就失去了意義。君不見,大理早已不是大理,麗江也不再是那個一米陽光的好地方,拉薩的大街上,文藝青年如過街老鼠。
即使城市又如何?譬如北京,“站在后海的銀錠橋,歌聲四伏,這里曾經(jīng)是翻唱和口水歌的小型演出集散地,音樂只是酒吧的某種副產(chǎn)品。幾乎所有的酒吧門窗大開,用原創(chuàng)、獨立民謠、‘好聲音某某某的廣告牌招攬生意?!〗恪仙侥系那榫w泛濫?!辈贿^,音樂市場依然平淡的今天,音樂平臺開始對數(shù)字音樂版權(quán)圈地時,剛剛消費且追憶了一場又一場的“搖滾當年”后,獨立民謠終以一種“純凈音樂”的姿態(tài)浮出水面。
一個混亂的時代,終究產(chǎn)生了混亂的藝術(shù)。
在網(wǎng)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我想聽首歌,嘶啞的、深沉的都行。但我不想聽民謠了,不管你‘是不是有故事的女同學,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南方艷陽里是否有大雪紛飛,我在你們的詩與遠方中已經(jīng)走得饑腸轆轆,我太累了?!?/p>
一切都是如此寂寞,于是想到昌耀,他的嘶喊足以概括當前這個藝術(shù)泛濫的時代:“一切都是這樣的寂寞啊,果真有過被火焰烤紅的天空?果真有過為鋼鐵而鏖戰(zhàn)的不眠之夜?果真有過如花的喜娘?果真有過哈拉庫圖之鷹?果真有過流寓邊關(guān)的詩人?是這樣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