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
有些事情發(fā)生時,無限漫長又無比迅捷。你用幾十年時間泅過了就職這條長長的河,卻只用不到半個小時時間就辦理了退休手續(xù)。
退休是什么呢?
當你離開那扇大門,風便吹走了一切。一種有血有肉的年華,從此浸在時光之水深處,不再顯現(xiàn)。人們偶爾說起你,像說起史前的一段往事。他們的嘴唇一跳出你的名字,便趕緊打住。因為這名字已經(jīng)有了陳舊和過時的味道。而你走過那扇大門,只會依稀望見,在前塵,一個疑似你的身影,在平庸地忙忙碌碌后,倏忽而逝。冷落,是互相的。離別,便是斷裂和陌生。那兒已經(jīng)沒了你,你也已經(jīng)沒了那兒,一切業(yè)已歸零,零是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而繁華與熱鬧與你身上一串串曾經(jīng)叮當作響的掛墜都是短暫的偽飾。最后,你的名字將會變成一頁又白又薄A4打印紙上的訃告,粘貼在單位一面顯眼或不顯眼的光禿禿墻壁上。后來者(陌生人!)從那里默然走過,他們投來了目光,不,沒有目光。投向你的目光,或已渡過冥河,游蕩在彼岸,或已蜷縮在家中疲憊不堪。你處在了沒有目光的孤寂空荒之中,你的名字還沒有書寫完畢,就已被徹底擦去。
退休,一扇大門咔嚓關上,歸宿——家——空巢,一個人的島,或與老伴兩個人的島。寂靜,你一生追求的大境界悄然降臨,無垢氛,無塵埃,無聲響,無人來,無權威,無領導,無會議,無檢討,無飯局,無電話(間或有之,是騙子打來的,此時還惦記你的人,可能也就剩下騙子了),無蔑視的目光,無阿諛的語言,無不懂裝懂的蠢相(別人的),無彎腰附和的奴才相(自己的)……
一切皆無。
這樣好嗎?
很好,起碼還有鏡子,如果你屋子里有一面鏡子,你就是兩個人。如果你屋子里有兩面鏡子,就是三個人,以此類推,你可以是無限個人。博爾赫斯認為鏡子有生殖能力。鏡子真有生殖能力嗎?看看掛在墻上的那面鏡子吧,“堅定的墻壁處于背景之中,他們憐憫著彼此,一起凝視鏡子,但鏡中空無一物,除了他們自己敏感的身影”。(辛波斯卡)雖然如此,還得照鏡子。鏡子如水,照水一枝清瘦。這些日子,你必定會變得越來越瘦。還可以聽聲音,聲音樂善好施,只要你不變得特別聾(隨著年華漸老,耳沉一點是必然的),它會像擊打別人的耳鼓一樣,殷勤地擊打你的耳鼓。聽聲音吧,頭發(fā)飄落的聲音驚心動魄,雨點飄落的聲音清清泠泠,雪花飄落的聲音驚醒夢魂,枯葉飄落的聲音擦傷秋天,生命飄落的聲音淚濺心河。還可以回憶,遺忘屬于永恒,記憶早晚會被風吹雨打去。特別是卑微人物的記憶,沒有社會與文化的價值,不能訴諸文字,消亡的速度更快。如果連記憶都已陷落了,你連自我梳理、自我遵循的能力都失掉了。拯救,便沒有任何一根葛藤可以憑借,可以作為抓手。馬爾克斯說:“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可在漫長的午后,你不回憶,又去做什么呢?
午后,獨立寒塘的你邁開腳步,飄回到早年的家山,翠綠的艾草環(huán)繞著池塘,菖蒲搖風,荷葉田田,你纖細的手腕上纏著五彩絲線。那是在你百邪難侵的日子,外祖母為你纏上的避邪絲線,也纏住了你的圓潤與美好。你揚著手腕,在櫻桃色的五月里采摘櫻桃。孩子啊,你像露珠一樣玲瓏,像蒲筍一樣鮮嫩。妒花風雨起自何日?你手腕上的絲線早已脫落在青苔上,它的殘骸依稀可見,卻已爛如麻絮。外祖母的身影成了一團薄薄淡淡的灰云,散去天涯。不,她沒有散去,她已經(jīng)回歸,她就坐在你家的沙發(fā)上。她剛剛從早年的家山飄回,她的衣襟上有早年池塘邊上菖蒲艾草的清香。外祖母飄回到你的身上,你坐成了外祖母。
你的手上也拿著一縷五彩絲線,可你無手腕可纏。獨生子女的家庭,孩子遠在他鄉(xiāng),一條浩蕩的河,渡過去,五彩絲線早已漂白,糟朽。翻看舊物吧,首選舊相冊。一股小嬰兒的奶香從相冊中溢出,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行走路線,在地板上開出清晰的腳印花朵。嗅那花朵,是孩子小腳的肉肉味道。而這雙腳現(xiàn)已穿著43號的鞋子,為了謀生,整日奔波在他鄉(xiāng)某座陌生的城市里。重新整理舊衣服吧,孩子的舊衣服,已經(jīng)整理了多次了,幾件?十件。不,十二件,確定是十二件嗎?翻翻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翻翻,思念通過溫暖的手潔凈地傳到衣服中去,孩子此刻身上也一定會感到溫暖吧!衣服攤在床上的時候,屋子顯得是那么滿,衣服裝進衣柜中時,屋子顯得那么空。孩子是你的心,孩子去了遠方,你的心也就空了。空巢=空心。寫封家書吧,嘴唇上的花朵,瞬間凋謝。筆尖上的花朵,永不衰敗。一封家書,墨水宛如綿綿細雨,滴得滿地花開,你站在家書里,撫弄那花枝,卻悵然發(fā)現(xiàn),立在煙波江上一葉扁舟中的人是你,尋找日暮鄉(xiāng)關的人也是你,家書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都是你,家書像一個獨自滑過空園中的飛去來器?,F(xiàn)代人——家書——古董。一條微信,一段視頻,萬能的無線電波串起的快餐文明,飛躍萬水千山,抵達你的耳畔僅需一兩秒鐘。面對電腦顯示屏,你與孩子的臉上都會掛上一個事先準備好的模板似的微笑,你說,我這里一切都好,都好,不用惦記。孩子說,我這里也一切都好,都好,不用惦記。生活的尖刺與不易,都被這種謊言所寂靜小心地掩蓋。孩子在他鄉(xiāng),承受他所承受的。你在此地,承受你所承受的。有些話不說,有些淚不流,是因為愛。自己的雙肩能扛起的東西為什么讓孩子去扛呢(自己雙肩能扛起的東西為什么讓父母去扛呢)?
初遇閑散的日子,總會有這樣淡淡的憂郁水流,從遙遠的混茫不知處,一點一滴慢慢涌上心頭。它淹沒書桌,淹沒椅子,淹沒電腦,淹沒手指,淹沒眼睛,淹沒心房……水是彈弄不破的。水簾,水幕,以水為裳,這些都是剪不斷,劃不開的。一片云水,掬來,也揉搓不皺,頂多是弄臟了,弄干了(水蒸發(fā)了,一種或厭惡或詩意的逃離)。水飄走了嗎?水是飄不走的,心中的水晃漾不已,它在編織綿長的思緒,在深深的秋。
憂郁與懶散,何嘗不是一種自我放逐自我撫摸的松軟與甜蜜?躺在安穩(wěn)的水底寧靜而無害,就這樣度過午后與黃昏,何必辛苦爬上堤岸呢?并沒有催促的號角,并沒有期盼的目光,甚至也沒有從遠方山谷里吹來的微微刺痛你的一縷寒風。
沉落是被允許的,是理所當然的,甚至是被同意和喝彩的。人生的燈盞不就是這樣嗎?你甫一出生,你的燈盞便亮了,你站立起來,在自己燃放的光芒中行走,小小的身影沐浴在鵝黃色的光芒中。接著,身影拉長,光芒在閃爍中不斷變換顏色,它們依次是翠綠色,深綠色,淺黃色,深黃色,褐色,灰色——燈盞的尾巴——似有似無的微光,如淡煙籠月,亦如一個患了嚴重眼疾的人,在無限依戀,無限悵惘地辨認著這個漸漸失去輪廓的有形世界。結局呢,一律是黑色,沒人能夠躲開黑色,不管你是高蹈在巔峰上,還是低吟在洼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