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一
堿溝屯的董羊倌,就倆姑娘,大的叫福春,小的叫福秋,兩人差一歲。
因?yàn)槟锼赖迷纾蛸暮薏荒馨褍珊⒆雍谧炖?。總算呵護(hù)大了,兩個(gè)大姑娘身前身后一喊爹,董羊倌的核桃臉就脹開了。
但董羊倌也愁得慌:大姑娘懂事理,二姑娘有點(diǎn)憨,怕找不到合適的婆家。
有人要娶福秋。小伙子叫小溪,屯西頭的。董羊倌搖頭說:“那可不中!”過后,董羊倌和福春說:“要是娶你,我就給?!备4赫f:“為啥?”董羊倌嘆了口氣:“你妹降不住那小子?!?/p>
小溪在堿溝屯號稱小秀才,年齡不大,寫的挺好,文化不高,稿子能上省報(bào)。
小溪上高中那年,爹去南壕溝撈魚掉深坑淹死了,他媽趴在大紅棺材上數(shù)叨:“你走了,這家就散了??!”媽哭,小溪不哭,他上前一把抹掉媽的眼淚:“我書可以不念,咱家不能散?!?/p>
小溪孝順,啥事都聽媽的,可輪到說媳婦,他和媽杠上了。他抬臉和媽說:“求你了媽,要說親,就去說福春?!眿屄犃瞬辉敢猓骸案4耗切⊙绢^賊厲害,過了門她能聽我的?”背地里她和大伙說:“福秋那孩子像個(gè)小綿羊,要是我兒子能娶她,我能當(dāng)一輩子家?!?/p>
其實(shí),福秋看上了小溪,她跟爹耍蠻:“告訴你啊,除了小溪,我誰也不嫁”。
福春聽了,心像刀絞,她對爹說:“我也喜歡小溪?!倍蛸恼f:“一輩子的事,不能聽你妹瞎胡鬧。”福春說:“我妹能聽你的?”董羊倌說:“只要小溪點(diǎn)頭,我硬做主。”
王尖嘴死人能說活了,保媒拉纖的兩頭抹油嘴。董羊倌問福春:“要不,咱也求求他?”福春說:“那人不靠譜?!倍蛸恼f:“傻丫頭,不求他,這張紙咋能捅破?”
福春低頭不語。
小溪睡夢還叨咕:“福春啊,你那大辮子咋那么稀罕人……”有幾次,他與福春走對面,心跳到嗓子眼兒,可給福春的信還攥在手心里。福春紅著臉,嗓子像塞了一團(tuán)棉。
王尖嘴回話了:“人家說了,還是福秋過日子踏實(shí)。”福春捂著臉跑開了,福秋忙著去倒茶水,董羊倌的核桃臉下霜了。
那天,堿溝屯有家辦喜事,小溪喝了一斤大高粱,他摟著媽哭:“媽呀,你兒子心難受??!”媽知道兒子想的啥,說:“兒子呀,你這樣要死要活的,媽也難受,要不的,找你尖嘴叔去問問,福春要同意,媽改主意了。”
那天,董羊倌求王尖嘴來說媒,他根本就沒提這個(gè)茬兒。如今,小溪媽又來求他,他還真有點(diǎn)蒙。
王尖嘴去了兩袋煙的功夫就回來了,他對小溪娘倆說:“你們白惦記了,人家福春說了,要嫁也得嫁個(gè)有錢人?!毙∠獘屢汇叮∠臎霭虢?。
王尖嘴有個(gè)親外甥,在后屯住,跟小溪、福春和福秋一起念的書。這小子大舌頭咧斜,整天閑逛,但媽有能耐,養(yǎng)蜂成了萬元戶。他和福春是同桌,書念得不好,懂事可早,那會兒,他就給福春寫信,嚷嚷著讓福春當(dāng)他媳婦。后來,高中沒上去回家和他媽一起養(yǎng)蜂,他跟在媽屁股后央求:“你說啥也得把福春給我娶回來?!苯憬阏业艿芟朕k法,王尖嘴拍著胸脯說:“憑你弟的兩片嘴,福春她跑不了?!?/p>
那天后,福春碰見小溪扭頭就走,小溪看到福春,也脖子揚(yáng)得比以前高了。堿溝屯人看到,那個(gè)大舌頭常樂顛顛地給董羊倌家送蜂蜜,福秋也踅摸地給小溪家送了好幾回羊肉。
也有人給小溪說媒,小溪媽說:“孩子還小,再等等?!北车乩?,她勸小溪還是說福秋。
小溪十九歲了,媽敲鐘問響:“就福秋了,中不中?”小溪說:“就算不娶福春,我也不娶福秋?!毙∠獘屌氖执蛘频乜?,鄰居扒了一窗戶,西院大嬸說:“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孩子不同意咋能這樣逼?!睎|院大伯說:“莊稼人娶個(gè)老實(shí)厚道的媳婦就是福份?!标?duì)長說:“兩個(gè)人性格不合,根本就尿不到一個(gè)壺里?!?/p>
小溪媽用頭撞墻:“你不娶福秋,我馬上改嫁?!边@句話,嚇傻了愚孝的小溪。他哭哭啼啼:“媽,聽你的,不改嫁行嗎?”媽立刻換作笑臉:“傻兒子,媽還能給你窟窿橋上啊,娶媳婦能生孩子能下地干活就中。老實(shí)巴交的啥都聽你的,不比娶個(gè)小辣椒壓著你過一輩子強(qiáng)?”
小溪說:“只要您好……”
媽咯咯笑開了:“我兒子就是乖,要不咋說當(dāng)媽的婦道做兒子孝道呢。”媽又說:“記住,你可不能反悔,過些日子咱就把喜事辦了,像被褥呀、立柜呀,我都找人做了,再給你買一身新衣服就齊了。人家福秋說了,一分彩禮錢也不要,只要你吐口,這婚呀,咱說哪天結(jié)就哪天結(jié)。”
小溪自言自語:“這不是冷臉貼熱屁股嗎?”
終于,堿溝屯又多了一對造人機(jī)器。
福春也找了婆家,就是那個(gè)養(yǎng)蜂萬元戶的兒子,這小子喝點(diǎn)酒就吹:“咱,咱那媳婦,比,比電影里的,劉,劉曉慶都他媽的俊。有,有錢,要,要啥,啥沒,沒有啊!”
和小溪一樣,結(jié)婚那天,福春成了一個(gè)苦人。
正月,新姑爺上門,要拿一些東西,小溪背著黃書包,福春男人背著黑皮包,一前一后的走,一個(gè)挺拔,一個(gè)佝僂,福春的臉凍住了一樣,她可能在想:這要是……
小溪還爬格子。夏夜,多寫—會,被窩里的福秋就喊:“還不死覺,蚊子轟轟的?!毙∠滔碌乩镆畹柠溩樱ムl(xiāng)里送信,她瞅著背影罵:“你這不干正事的玩意兒,就知道寫、寫的,能當(dāng)飯吃?。俊钡乩锏牟蓍L高了,小溪揮鋤一通猛砍,福秋在后面嘮叨:“你看看這地荒的,秋天打不出糧,你讓我們娘仨喝西北風(fēng)??!”薅草玩的兩孩子瞪著小球似的眼睛瞅爸爸。
王尖嘴說:“也是的,好好種地得了,理啥想啊,這就是吃飽了撐的?!庇信醭裟_的:“就是,啥人啥命,投生到豬圈里,還想當(dāng)孫悟空?”
福春說:“咱這一畝三分地,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誰闖出去都好?!?/p>
福春若有所思的勸福秋:“你就讓他寫吧,說不定哪天寫出頭,你就當(dāng)闊太太了?!备G餁夂吆叩卣f:“他出息人,說不定誰是他太太呢!”福春說:“妹啊,可不能這樣想,他是你兩孩子的爹,退一萬步,就算不要你,孩子他也不能不管。”福秋撅起嘴:“讓他寫,我保證不撕就得了。”
福春嘆息:“井里的蛙,池里的魚,傻女人拴不住男人的心?!?/p>
福秋不撂臉子,小溪沉下心來寫稿子,寄給報(bào)社和電臺的信更多了,廣播里總能聽到本臺通訊員小溪的報(bào)道,報(bào)紙上也隔三差五地登出小溪的“豆腐塊”。鄉(xiāng)黨委副書記來走訪,鼓勵(lì)小溪好好寫,說有啥困難就吱聲,你可要為全鄉(xiāng)爭光??h委宣傳部的王部長稍信兒,讓小溪有空去縣里一趟,說他要看看這個(gè)鄉(xiāng)村小秀才長個(gè)啥模樣。
小溪臉上很有面子,也因此名聲大振,堿溝屯人唧唧喳喳。
有人對董羊倌說:“你該賣幾只大母羊,讓你姑爺?shù)缴厦婊顒踊顒?。”董羊倌說:“你當(dāng)我傻呀,出息人了說不上誰姑爺呢!”那人搖頭笑:“真是個(gè)榆木疙瘩?!鞭D(zhuǎn)過身,又佩服地點(diǎn)點(diǎn)頭。
親屬們勸小溪?jiǎng)e一根筋,該送禮得送禮,該活動得活動,前途要緊。小溪一口回絕。
有一天,那個(gè)王部長打來電話,讓小溪明天就去縣里一趟,說省報(bào)社的總編來了,要開個(gè)基層通訊員座談會。小溪把事跟母親說了,母親說:“去也沒錢,雞屁股里摳出的幾個(gè)錢還得買油鹽醬醋呢?!毙∠纯聪眿D,福秋哼著沒內(nèi)容的歌,扭扭噠噠地走了。母親把小溪的耳朵拽過來:“你大姨姐家剛絞了一茬蜜,聽說賣了好幾千……”小溪擋住母親的嘴:“得,得,我臉可沒那么大。”
那天很晚了,小溪還在南壕溝用柳條子抽打水,福春回娘家看到了,知道他心里苦。
福春的男人拉扯著福春往家走,福春和他吵,他臉紅脖子粗:“啊,啊,大,大姨姐,戀,戀妹夫,還,還有,有理了你?!备4簹獾脝鑶杩蕖D峭?,福春男人灌了一瓶大六零,夜里叨叨咕咕地說胡話:”你,你能跳,跳,跳出如來,來,來的手心,我,我,我舅那,那是啥人……”
福春驚呆了。
早上,小溪背著那只黃書包沙沙地從北堿溝往公路上走,福春在后面追,要上客車的一刻,她拉住小溪,一手掏錢,一手塞包,急急的耳語了幾句,車便冒一桿藍(lán)煙開走了……
沒過幾天,鄉(xiāng)里那個(gè)副書記帶人到村上來了,把小溪的根底刨了個(gè)遍。末了,笑嘻嘻地拍著小溪的肩膀說:“你小子一步登天了?!?/p>
小溪納悶:王部長咋這么好呢,我就拿了兩盒罐頭兩瓶酒?。?/p>
半個(gè)月后,小溪接到錄用通知書,他成了一名鄉(xiāng)干部。
上班第二天,小溪正在辦公室里悶頭寫作,副書記忙叨叨推門進(jìn)來:“快收拾收拾去縣里送張表,王部長讓去的?!备睍洶岩粡垙V播電視大學(xué)報(bào)名表拍到桌上,小溪看了看,皺起眉頭:“好是好,學(xué)費(fèi)呢?”副書記說:“這你不用惦記,有人給你交了?!?/p>
小溪心想:好事咋都讓我一個(gè)人攤上了。
堿溝屯人又唧唧喳喳:“算命瞎子早給算了,人家小溪是金苗掃帚命?!?/p>
福春聽見了,笑笑說:“啥命都是人干出來的?!?/p>
小溪到鄉(xiāng)政府上班,福秋像自家雞群里養(yǎng)的一只金鳳凰飛了。這一天,魔魔癥癥的。董羊倌摘著刮到樹權(quán)上的幾綹羊毛跟自己說話:“是龍啊,得入海,是虎啊,得上山,我二丫頭啊,她就這命了。”
有一天,福春站在南壕溝那天小溪用柳條子抽打水的地方,把一沓信撕得粉碎,一揚(yáng)手,扔進(jìn)黃澄澄的水里。
后來,小溪進(jìn)了縣城又調(diào)到了市里。
有天晚上,小溪躺在床上,對身旁的女人說:“你猜我看到誰了?”女人說:“誰呀!”小溪說:“那個(gè)王部長,人老了,記性可沒老。”那女人又說:“你那貴人,聽得耳朵都起繭了?!毙∠L吁:“哪是他一個(gè),還有一個(gè),這輩子報(bào)答不完……”
就在前幾天,已是市日報(bào)社副社長的小溪去參加王部長的七十壽宴,滿頭銀發(fā)的王部長喝了不少酒,硬著舌頭對小溪說:“那時(shí)你小子多困難啊,還給我送了一千塊,我能要你的錢嗎,給你交學(xué)費(fèi)了……”小溪一頭霧水:“什么一千塊?那時(shí)讓我拿出百八十塊也難啊!”王部長瞇縫眼睛:“你去看我時(shí),皮包夾層里藏著的,裝糊涂你?!?/p>
小溪這才劃過魂來:我說當(dāng)年大姨姐叮囑我一定要把皮包扔給王部長呢!
責(zé)任編輯:王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