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
立國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王朝,至今令人神往,因為其在古代諸王朝之中,獨有一股國際化的魅力。此魅力一大表現(xiàn),則在于其文化藝術的“中外合流”,當唐詩大量傳入異域他鄉(xiāng)之時,異域他鄉(xiāng)的舞蹈音樂也在踏著節(jié)拍進入長安,其中有一舞樂,特別馳名,這種馳名度,很大程度上又在于,它有一批十分有名的舞者:唐玄宗、楊貴妃、安祿山……
西域舞
中華舞樂的歷史源遠流長,在上古時期,就已有許多的舞樂出現(xiàn),如伏羲氏時期的《扶來》,神農氏時期的《扶犁》,少皞氏時期的《九洲》等,但這些舞樂都有一大特點,或者說一個局限點:實用性。
按照今天人們的理解,舞樂是拿來放松的,不求實用性,但求娛樂性。上古時期則不然,彼時的人們,所創(chuàng)舞樂,多為祭祀求神之用,姑且可以稱之為“神舞”。這些“神舞”都有一套規(guī)矩,不是隨便哪個人隨便哪個時候想跳就跳,而且跳了之后,還會被認為可能影響天下安危。
這種實用性的舞樂風格,在夏商時期一度受到巨大的動搖,這兩個王朝的文化帶有濃重的去實用性色彩,娛樂化的舞樂,曾經占據主流,考古所發(fā)掘的商代墳墓中,殉葬者就多有從事此類舞樂之人。這種變化的原因,大約在于夏商時期,上層階級可運用的權力與資源達到了一個節(jié)點,讓他們得以去追求“聲色犬馬”。
待到西周建立,中華舞樂的風格,又回到了實用性的路子上來。傳說中那位功德堪比天地的周公旦,在制定分封制等綱領的同時,也將舞樂當作了天下的秩序之一。周天子能欣賞的舞樂,一個諸侯王是絕無資格去效仿的,否則就是謀逆。而即便是周天子欣賞的舞樂,也是嚴肅莊重,容不得有半點的輕佻。
只是這種舞樂,事實上并不受人歡迎,特別是那些諸侯,大多是強忍困意,在眼皮子打架中撐過去。與此同時,民間的舞樂卻在以另外的路徑在發(fā)展,不同于天子、諸侯所享受的宮廷舞樂,民間舞樂沒有那么多的政治任務要負擔,娛樂性就是最大的任務。
如戰(zhàn)國時期的魏文侯,就曾表示:“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我一聽那種宮廷舞樂,就害怕會打瞌睡,一聽鄭國、衛(wèi)國傳來的民間舞樂,就興奮得不知疲倦。
齊宣王則曾在孟子面前坦陳:“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薄覍δ切└砂桶偷膶m廷舞樂全無興趣,我喜歡的是輕松有趣的民間舞樂呢!
故而,盡管孔子哀呼:“禮崩樂壞”,中華舞樂,特別是宮廷舞樂的潮流,依然在不可阻擋地朝著娛樂化方向發(fā)展。
彼時便有一種頗具娛樂性的舞樂,存在于距離中原地區(qū)千里之遙的地方,那就是西域舞樂。根據考古發(fā)現(xiàn),這片廣袤而神奇的土地上,舞樂存在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西域分布著眾多的民族,文化多元而不單一,政治松散,舞樂也就甚少有官方的條條框框來加以限制,在技藝上自然有長足發(fā)展。這種技藝的代表,就是將舞樂中極具表現(xiàn)性的“旋轉”動作,在音樂配合下,練習到讓舞者如風一般的地步。
那就是“胡旋舞”的意思:西域胡人所跳之舞,特點是旋轉如風。
只不過,這種西域舞樂傳入中原,尚需時日。在齊宣王追求娛樂化舞樂之后大約兩百年,方才有一位張騫,受漢武帝之命,出使西域,開啟“絲綢之路”,讓西域舞樂隨著使者、商旅,走過沙漠,到達中原。
“胡旋舞”一詞,最早出自于晚唐歷史書籍《通典》,但這并不意味著其舞也是晚唐時期方才傳入。按照史書記載,在西漢中后期,宮廷之中就有若干舞者很可能習得了“胡旋舞”的技藝。比如那位絕色的趙飛燕,史稱其能在一掌之地起舞,那么起舞的方式,大約便包括旋轉。到了東漢時期,西域舞樂更是盛行,如那位“鼎鼎大名”的漢靈帝,便是:“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p>
隨后中華歷史步入了三國混戰(zhàn)時代,短暫的西晉,以及長達三百余年的亂世,大量異族遷居中原,帶來許多異族文化,對中原文化造成強烈沖擊,待到大唐王朝建立之時,唐太宗下令所定的宮廷音樂十部中,便只有兩部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漢樂,其余多為“胡樂”。
大唐亂
前文所言“胡旋舞”乃是廣義,是對于西域舞樂一種代表技法——旋轉的統(tǒng)稱,狹義所言“胡旋舞”則是在大唐王朝時期,由西域康國所傳來的一種西域舞樂。
西域康國,大約位于今日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城,屬于中亞地界,距離彼時的長安至少有兩千公里之遙。在古代,這是一個可怕的距離,但更可怕的是,早在西漢時期,中原王朝的影響力就已遠至那里,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就通過這里中轉,彼時康國名為康居。到了大唐王朝時期,此國連同另外八國歸附,稱為“昭武九姓”。由于地處“絲綢之路”的中間地段,又是希臘羅馬文化、東方文化、印度文化、伊斯蘭文化諸文化的交匯之地,“昭武九姓”在舞樂上很有一套,其中特別有一套的,就是康國的“胡旋舞”。
這種“胡旋舞”,除了具備西域舞樂所有的旋轉特性之外,還具有更多復雜動作,且要與獨特的音樂相結合,并非只是簡單的旋轉那么簡單。舞者所穿服飾,也是極具特色的西域服飾。表演形式也多變,有一人獨舞,有兩人對舞,還有多人團體舞。
這是一種高難度的舞樂。
沒難度誰看?周公旦留下的舞樂之所以遭到諸侯們的厭棄,除了缺乏娛樂性,還在于缺乏動作上的難度,而動作上的難度,也就是舞蹈的技巧性,是需要舞者付出相當長的時間與精力,加上天賦,進行訓練所獲得的獨門技藝。從這個角度來講,舞與武,有類通之處。
何況要學習胡旋舞,除了習得那些舞技之外,還要通胡語,唱胡樂,穿胡服……
這種高難度舞樂起初流行于大唐王朝的宮廷,而不是民間,是因為彼時有一位文藝氣息濃郁的帝王——唐玄宗。
作為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兼有“明君”與“昏君”兩種矛盾特征的帝王,唐玄宗在能力與才華上,自然非尋常之輩。除了傳統(tǒng)的書法、文學等等門類外,他在舞樂上也很有造詣,史稱他擅長琵琶、笛子、蕭等當時的主流樂器,還是一位作曲作詞人,留下了《霓裳羽衣曲》《小破陣樂》《春光好》《秋風高》等百余首名曲。雖然未見有關于他起舞的記載,但很可能只是因為貴為天子,他不能隨便亂跳罷了。
他不能跳,自然有人為他而跳。
在唐玄宗所傾心的舞者中,第一人選就是楊玉環(huán)。楊玉環(huán)的大名,自不用多說,需要說的是,她在舞樂藝術上的造詣,高超到足以讓當年的趙飛燕汗顏,因為其所擅長的舞樂形式不僅很多,還能引領數十名舞女同時表演,“胡旋舞”正是她的拿手好戲,那么也就意味著她通胡語、胡樂。這番起舞的艷麗場面,以李白之詩才,也難以將其十分之一表現(xiàn)出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p>
楊玉環(huán)之后,唐玄宗所欣賞的舞者,卻是一個丑陋又險惡的家伙——安祿山。
按照史書記載,安祿山在唐玄宗面前大跳“胡旋舞”,而且也是旋轉如風——“乃疾如風”,似乎在技藝上絲毫不亞于楊玉環(huán)。但史書同時記載,此人是一個體重在三百斤以上的胖子,而那“胡旋舞”是一種動作難度極高的舞,安祿山是胡人,唱胡樂并不成問題,但成問題的是他體重三百多斤怎么還跳得旋轉如風?
史書中的記載有人相信,也有人覺得蹊蹺——會不會是這種情況:安祿山明知自己“身寬體胖”,是一個演丑角的好料,不適合去跳什么“胡旋舞”,卻要故意在唐玄宗面前表演這種高難度舞樂,為的就是博得圣上一笑之同時,讓其對于自己為了滿足圣上愛好不惜“犧牲一切”的精神所感動,謀得進一步的寵信,進而獲得更大的權力。故而在唐玄宗問他,你這么大個肚子里面,到底裝了些什么呢?他就要立即回答:“唯赤心耳!”
不管真相如何,作為“安史之亂”主導者之一的安祿山,終究折騰出了一場“大戲”,讓曾經舉世無雙的大唐由盛轉衰,終結了唐玄宗的帝王生涯、楊玉環(huán)的性命、他安祿山自己的性命、許多人的性命……
戲曲興
最早出現(xiàn)“胡旋舞”一詞的《通典》,成書于公元801年,“安史之亂”結束于公元763年。在《通典》之前,也未見有任何關于“胡旋舞”的記載,詩文之中都沒有,所以可以斷定的是,這種西域舞樂僅在宮廷內部小范圍流行,知名度一般。
“安史之亂”后的大唐王朝,在茍延殘喘中又經歷了一百余年,許多的文人騷客有感于頹亂之世,紛紛將矛頭指向了造成這個盛衰轉換的關鍵人物:唐玄宗、安祿山。感性的他們不會像今天的學者一樣去分析經濟、政治、軍事上的因素,而是選擇了以唐玄宗的娛樂生活為焦點,由此波及楊玉環(huán),以及“胡旋舞”。
這方面的代表作品,有白居易的《胡旋女》,詩文敘述胡旋舞一傳入中原,就讓唐玄宗開始腦袋“胡旋”,進而上了安祿山的當,害得天下大亂:“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p>
另一位晚唐著名詩人元稹更是在詩文中直言,這個“胡旋舞”,就是胡人發(fā)明出來用于迷亂唐玄宗,進而發(fā)動叛亂,毀滅中原王朝的兇器:“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p>
在唐玄宗之后,宮廷之中也再無一個帝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喜歡這種舞樂了。
絕跡于宮廷之后,“胡旋舞”也并未以流入民間的方式存留于中原,到北宋時期,就已看不到有關這種舞樂的記載。其生命力之短暫,正是源自于其難度太高,在唐玄宗迷戀此舞樂的時代,除了楊玉環(huán)這樣的專業(yè)人士,以及安祿山那樣的心機人士,跳“胡旋舞”的舞女、樂工,都是來自于西域諸國的進獻,對此,史書有不少的記載,如《新唐書》卷二百三十八:
“康者……開元初,貢鎖子鎧、水精杯、碼瓶、駝鳥卵及越諾、侏儒、胡旋女子?!?/p>
“米,或曰彌末……開元時,獻璧、舞筵、師子、胡旋女。”
“俱蜜者,治山中……貞觀十六年,遣使者入朝。開元中,獻胡旋舞女。”
北宋《冊府元龜》卷九百七十一:
“(開元年間)五月,俱密國遣使獻胡旋女子及方物?!?/p>
“五月,康國獻胡旋女子及豹史國獻胡旋女子及蒲萄酒安國獻馬?!?/p>
“七月,突厥骨吐祿遣使獻馬及波斯錦史國王阿忽必多遣使獻胡旋女子及豹?!?/p>
在晚唐時期,中原王朝就已經逐步失去對西域的控制,這對于西域舞樂的傳入有相當大的影響。北宋王朝建立后,曾對西域有過一段時間的控制,并建立起隴右都護府,部分西域政權也曾恢復對中原王朝的朝貢,但“胡旋舞”卻并未得以再現(xiàn)。
此時的中原王朝的娛樂文化,已經從舞樂階段發(fā)展到了戲曲階段。
戲曲與舞樂的“祖宗”都是上古時期的“神舞”,主要的不同之處在于,戲曲的表現(xiàn)力更強,欣賞難度更低,更符合大眾傳播的要求。中原自北宋王朝開始,就步入了古代的城市化高峰期,如北宋都城汴京,就是人口過百萬的大都會。這座城市與許多的北宋大都會一樣,實行充分的商業(yè)化政策,放寬宵禁,娛樂產業(yè)由此得以蓬勃發(fā)展,而廣大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正是以“說故事”為主的戲曲,這和今天的許多人愛看“肥皂劇”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