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他是一個僧人,很少說話,整日默默地數(shù)著念珠。
村民說,這是個瘋和尚。
有時,早晨起來,走在路上,看見霜里的花兒寒怯怯的,他會慢慢蹲下來,用手輕輕撫摸著花朵,眼角竟然沁出幾滴淚來,然后盤腿坐在花兒前面,嘴唇輕輕呢喃著,雙手合什,誦起經(jīng)來。
花兒能聽得見經(jīng)文嗎?
可他不管,一直到一縷陽光曬下,帶著毛茸茸的光線,曬在細碎的花兒上,他才輕輕站起來,抖一下衲衣,眉眼上一片光明,轉(zhuǎn)身走了,一直走向云霧縹緲的深處,走向青山綠水的深處。
云霧深處,不久傳來一聲聲鐘聲,哐哐地響著,蕩漾到村子里,流灑入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大家知道,瘋和尚開始早課了.
因為,在云霧深處有一座小廟,依崖聳立,一半是山崖開鑿的崖洞,一半用石頭壘成的。廟很小,如山間的一顆痣,里面只住著瘋和尚一人。
村人都說,他瘋瘋癲癲的,誰愿和他住一廟???
漸漸的,山外的人也相信了,他真的有點瘋。
有時,看見一只螞蚱死了,他會慢慢俯下身子,雙手捧起螞蚱,然后挖一個小小的土坑,用六塊小石片砌一個石棺,將它葬了,他還坐在那座小小的蟲冢前,雙手合什,輕輕念經(jīng)呢。據(jù)聽到的人說,念的是《往生經(jīng)》。
大家談到,都哈哈大笑:“這個瘋和尚,蟲也能往生嗎?往生后是蟲啊還是人啊?”
他聽了不言語,雙手合什,向云霧深處走去,沿著一條曲里拐彎的山崖石路走上去,越走越遠,走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云霧里,不見了。
大家也走了,各忙各的事去了。
他不知從哪兒學得一手好中醫(yī),針灸草藥兼顧推拿接骨,無所不精。每日早課完畢,他就會沿著山崖的石階走下來,背著一個藥囊,走到村子里,或者去外村,給人治病。到了斜陽照在小廟上的時候,他又會挎著藥囊,一身衲衣,飄飄地走回寺廟。
有一次,有人去廟里拜佛,看見一件奇事,傳下山來,村人們聽了,更是一個個睜大了眼睛。原來,他竟然給一只小鼠接骨,還上了小小的夾板。接完骨,他還數(shù)著念珠,瞇了眼平平仄仄地誦經(jīng)。
大家說,這個和尚誦經(jīng)簡直誦昏了頭,老鼠也去救啊。
有人見了他故意開玩笑:“和尚,你不會跳蚤蚊子也救治吧?”
他雙手合攏道:“阿彌陀佛,螻蟻皆為命?。 毖酝庵?,跳蚤蚊子也是命啊,當然得救!
那一日,張家的孩子上山去砍柴,看見崖頭一叢冬青,綠乎乎的,粗而壯實。這孩子忙伸刀去砍,突然“啊”地一聲慘叫。原來,樹叢中盤著一條蛇,小而細黑,身上長著金色的花紋,土名叫七寸,咬人中毒后,無藥可救,一個時辰內(nèi)必死無疑。
孩子爹娘抱了孩子,急得哇哇大哭。
他經(jīng)過這兒,看了傷口道:“阿彌陀佛,是七寸咬的。”
孩子爹娘點頭,哀求道:“師父,請救救孩子啊。”
他點點頭,擼起孩子的袖子,低下頭就去吸。孩子爹娘見了大驚失色,連忙阻止道:“使不得,你會中毒的?!?/p>
他一言不發(fā),仍然繼續(xù)吸著。
毒液入嘴,沁入喉中,他吸完毒,一個踉蹌坐在地上,臉色慢慢變黑。孩子臉色慢慢恢復紅暈。他終于不行了,接近生命的尾聲,輕輕摸摸孩子的頭,看一眼青山綠水,看一眼遠處的天空,吟誦一偈道:“不是瘋僧,佛有善心。萬物相同,苦樂相生。”說完,閉目圓寂,眼角輕輕滑過兩滴淚。
村人們說,他舍不得死啊,才會流淚的。
大家含淚,將和尚火化,拾得兩粒舍利子,透亮晶瑩,猶如淚珠狀,供在那座小廟中。
多年后,我參禪無果,一路行走江湖,來到此處,在佛龕上見到這兩粒舍利子,一時內(nèi)心大悟,頓解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