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欣

長城腳下，被壁畫改變的村莊

蔣欣

半年過去了，北京市懷柔區(qū)大水峪村的村民牛桂華一直在努力適應一件事，自家農(nóng)家院這兩面已存在了30年的紅磚墻，突然就變成了村里最紅的觀光景點。

在高4.5米、長達20多米的墻上，一條紅色巨型大魚在翻滾的海浪中探出頭、瞪大眼睛盯著前方；長相猙獰的海神在云霧中杵著腮幫、歪著腦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兩只梅花鹿伸長脖子，去觸碰枝頭上的菩提樹葉……

“這墻上畫的是什么妖魔鬼怪?。俊?/p>

聽到游客議論，牛桂華忍不住上前插話：“這可是海神出海圖，不懂藝術就不要亂講。”

牛桂華的聲音充滿底氣，但在半年前，她也向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者——中央美術學院壁畫系學生王希民提出過同樣的質疑。

2016年秋天，中央美術學院壁畫系師生一行20余人，先后兩次來到這個長城腳下的小村莊，在農(nóng)家院的墻上畫了25幅壁畫：神話故事北冥有魚、《西游記》、福祿壽下凡、木蘭從軍……

緊靠青龍峽風景旅游區(qū)的大水峪村，早在20年前就開始發(fā)展農(nóng)家旅游，現(xiàn)如今村里的997戶村民，有176戶開著農(nóng)家樂，旅游收入占村民收入的6成以上。

該村黨支部副書記蔣曉軍說：“這幾年城里人越來越愛往農(nóng)村跑，管理制度跟不上需求增長、農(nóng)村旅游模式單一無特色、農(nóng)家樂之間惡意競爭等問題逐漸顯露出來?！?/p>

2016年，北京市懷柔區(qū)旅游委選了大水峪村、蘆莊等8個村實施鄉(xiāng)村旅游提質升級項目，為每個村莊提供100萬元扶持資金，進行鄉(xiāng)村美化工程。

這筆錢該怎么用？有村干部提議，給村民發(fā)花籽，種上薔薇花，搞個鮮花村；也有人提議用涂料把房子涂成彩色，但都在討論中被否定。懷柔區(qū)民俗旅游協(xié)會會長李玉榮提出，把大水峪村打造成壁畫村，獲得了村委會一致同意。

壁畫系副教授吳嘯海帶著學生們來到大水峪村時，村民們紛紛跑去村口圍觀，想瞧瞧這些穿著破洞牛仔褲和鉚釘靴、扎著彩色小辮兒的年輕人能搞出些什么名堂。

王希民學習繪畫10余年，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那么大的繪畫面積。他想著，大水峪村諧音“水”和“魚”，要不就畫一幅有水有魚有神仙的壁畫？和牛桂華商量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伤麆傆脟娖岙嫵龊Ｉ裱劬Φ妮喞?，否定的議論聲就開始了。

吳嘯海想，村民們不滿的，也許只是畫的寓意。他建議王希民在墻上寫上8個字：“海神出海，萬事大吉?！惫黄较⒘伺９鹑A和村民們的聲音。

吳嘯海回憶著這幅畫經(jīng)歷的波折，“其實畫什么不是最重要的，關鍵要看什么畫適合農(nóng)村?！?/p>

吳嘯海很在意村民的意見，他帶著學生們去村民家挨家挨戶溝通，修改繪畫方案。于是，一張2平方米大小的百元人民幣壁畫，出現(xiàn)在村北垃圾場邊的墻壁上。這次，村里又炸開了鍋。

“怎么能把錢放在這種地方？”“把錢擱在垃圾堆，人民幣不就貶值了嗎？”起初，村民田大媽的意見特別大。

但也有支持的聲音?！斑@寓意好啊，垃圾變廢為寶”“出門見錢，大家都能富起來啦”。田大媽轉念一想：“他們說的也在理！”

吳嘯海不曾料到，因為這幅壁畫的存在，村民們把臟亂差的垃圾箱打掃干凈，沒人再亂扔垃圾了。

孫亞飛和其他兩名同學畫的花木蘭壁畫，贏得了村民們的一致好評。長城腳下，駐守邊關的花木蘭遙看遠方，臂上一個反戰(zhàn)標志，寓意著和平，一群和平鴿飛向通往未來的窗口……

吳嘯海認為，“公共藝術”作為非完全自由的藝術種類，在體現(xiàn)獨特藝術追求的同時，還應照顧到社會各階層受眾的訴求。

“讓藝術服務于人民，正是我們選擇大水峪村項目的初衷?！敝醒朊佬g學院壁畫系主任唐暉說，目前高校教育倡導的藝術，一定程度上與老百姓的審美存在斷層。唐暉希望通過這次進村繪畫，讓村民們了解藝術，感受藝術的美好，同時重塑高校和學生的藝術自信，填補當代藝術的空白——鄉(xiāng)村。

壁畫系給大水峪村壁畫的報價，是每平方米500元，這個價格，還不到行業(yè)均價的十分之一。參與指導的兩位老師沒有任何報酬，同學們按照工作量有一定的勞務費。

《海神出海圖》圖片來源：百度

學生作品《萬“柿”如意》圖片來源：中國青年網(wǎng)

在口碑和網(wǎng)絡傳播效應下，大水峪村火了，游客紛紛慕名而來。第一批壁畫完成，正趕上2016年國慶節(jié)，村里做了統(tǒng)計，客流量同比增加12.4%，銷售額增加14.7%。

25幅壁畫全部完成后，壁畫沿線的主干道成了村里的景觀大道。2016年11月2日，該村還專門舉辦了開街儀式。

“這些壁畫就像一扇明亮的窗戶，打開的不僅是風景，更是人心?！眳菄[海說。

李玉榮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壁畫讓他們在大水峪村種下的“改革種子”發(fā)芽了。

2015年3月，李玉榮等人被懷北鎮(zhèn)政府派駐大水峪村，成立北京青山峪水民族旅游專業(yè)合作社，整治管理大水峪村的鄉(xiāng)村旅游。她的同事剛來，在縣城公交車站遇見游客詢問大水峪村怎么走，旁邊立馬有人說：“干嗎去大水峪村啊，那個村可黑了?！?/p>

過去兩年間，李玉榮和同事一直在動員開農(nóng)家樂的村民們加入合作社，開展餐飲大賽，請專業(yè)廚師進行廚藝培訓，提升旅游服務質量，規(guī)范住宿條件，但違章建筑、宰客爭客等現(xiàn)象仍時有發(fā)生。

大水峪村還曾是懷北鎮(zhèn)的上訪大戶。李玉榮說，前幾年，村民們經(jīng)常為了些家長里短的事兒，成群結隊去上訪，兩家人有矛盾就跑到村委會打架。“村民們和政府的關系一度變得尷尬，推行很多改革措施都沒人支持?！?/p>

大水峪村粗獷的民風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早在明清時期，古長城大水峪關作為懷柔直通口外的唯一關口，成為邊防重地，大水峪村修建了城堡以供駐軍屯兵之用，漸漸地造就了大水峪村村民剛硬的性格。

“是一幅幅實實在在的壁畫，越來越多游客的關注，讓村民們看到村里環(huán)境在變好，切身感受到獲益，感受到政府為民辦事的態(tài)度?！崩钣駱s說，村民們逐漸開始接納他們的改革方案，愿意坐下來共同為大水峪村的旅游發(fā)展出力。

“咱村現(xiàn)在變得那么漂亮，為啥還自己糟蹋呢”“再也不能讓別人說我們大水峪村的不是”……在一次動員大會上，合作社的56戶農(nóng)家樂成員一致決定把村里的菜價統(tǒng)一：炒豆腐20元、清炒蔬菜18元、虹鱒魚每條80元……

大水峪村壁畫的成功，也被其他村莊視為風向標。吳嘯海每個月都會接到各地農(nóng)村打來的電話，愿意出高價請他們去創(chuàng)作；懷柔區(qū)的其他村莊也紛紛向旅游部門反映，希望能給自己村里都畫上；內蒙古多倫縣也組織村干部前來學習大水峪村的特色建村模式。

今年3月中旬，中央美術學院壁畫系成立36周年，在學院的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名為“圖墻”的教師作品展。36年來，壁畫系在全國各地參與了無數(shù)壁畫作品創(chuàng)作，拉薩布達拉宮、敦煌莫高窟、深圳世界之窗……無論是名氣還是規(guī)模，都比大水峪村大，但作為策展人，唐暉把展廳進門右邊的最佳展示位置給了大水峪村項目。

“還要繼續(xù)畫下去，25幅遠遠不夠，未來我們要更深入農(nóng)村，設置更多繪畫主題，甚至組織村民拿起畫筆來體驗創(chuàng)作，讓每個人都成為藝術家?！碧茣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