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
楔子
司徒霽到朔北的那一日是初秋,天上卻已經(jīng)飄起了細(xì)細(xì)的雪粒子。她踏過營帳下兵士用厚牛皮精心鋪過的道路,一步步走上校臺頂端。
再向下看時,玄甲墨盔的將士們身上都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雪。身旁的百夫長替她高舉著傘,雪粒子打不到她的臉上,她裹著雪狐皮的裘衣,寒風(fēng)侵不了她的肌膚,可她仍舊如此確切地感受到了冷意。下方的將士們瑟瑟發(fā)抖,她卻在咫尺之遙的地方享盡溫柔暖鄉(xiāng)。
這是她曦照國的山河啊……看起來琳瑯滿目錦繡繁華,骨子里卻如此貧瘠凄涼。
一
司徒霽點閱將士未半時,上陽城外便傳來了沉沉的號角聲,商調(diào)上揚,是曦照國慣奏的凱旋之音。她眉頭微動,略有詫異。
她身為曦照的皇太女,代帝王前往朔北親征,今日三軍將士皆來賀她上任,理應(yīng)百事無虞才是。司徒霽向一側(cè)看去,校臺下匆匆跑上一人,向她身邊的副將耳語。
片刻后,那副將率先跪了下來,向她解釋道:“殿下,云將軍于兩日前追擊離軍,如今奏的應(yīng)是他得勝歸來的號聲?!?/p>
“荒唐!”她驟然發(fā)怒,額角青筋亂跳,瞪著那副將,恨聲道,“我曦照的將士還在外浴血殺敵,你們也敢點了兵來和我說諸事皆安?”
說完,司徒霽仍覺不夠解氣,一把奪過身旁百夫長替她舉的八十四節(jié)素竹骨傘,折斷了扔在地上,雪粒子細(xì)細(xì)打在臉上,磨得人皮膚生疼。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道:“點兵,去迎城外將士?!?/p>
那副將誠惶誠恐,急忙命人去牽馬,又引她下校臺。
她一腳踢開鋪地的厚牛皮,翻身上馬,咬牙切齒地道:“把這些玩意兒都給我收了!”
司徒霽打發(fā)了那些瑟瑟發(fā)抖的將士,只帶一百精兵便策了馬,徑直去往上陽關(guān)。
登上上陽城樓時,她已經(jīng)能隱約看見遠(yuǎn)方的三千軍旅,烏沉沉的一片,中央揚開一角鮮紅的戰(zhàn)旗,那上面的字是她十三歲那一年景帝親手所書——曦照。然而她的目光卻不在這任何一處上,她目及眼觸的,是那烏泱泱的大軍之前,城樓之下,一身銀甲的將軍。隔著太遠(yuǎn)的距離,故而只能望見那人的白盔銀槍,槍尖挑著一尾殷紅的穗子。但她仍舊一眼明了了那個人的身份,他身上穿的云氏銀甲,還有……那槍尖上她親手所縫的紅穗。
那人的馬匹漸近,她便從城樓上走下,在上陽關(guān)的城門口候他。
片刻后,他策馬行至她身前,抬頭望過來。銀色頭盔下是一張清雋的臉,盈盈一抬眼,仿如曦照朝堂上氣質(zhì)絕佳的文官,卻也藏著朔北的冰冷風(fēng)霜。
司徒霽沒有說話,那人便翻身下馬,槍穗微拂。他單膝跪地,沉聲道:“左上將云紓率三千精騎,叩見殿下。”
說完,他便抬頭看她。
隔著細(xì)碎的雪花和朔北寒風(fēng),她看得到那人眉目沉靜,依稀還是十五歲的風(fēng)光。
“云將軍,”她伸手扶起云紓,慢慢說道,“別來無恙?!?/p>
云紓伸手握住她伸來的那只手,微笑著答她:“見了你才算無恙?!?/p>
說完,他便抱她上馬,向著身后的三千士兵沉聲道:“回營?!?/p>
司徒霽微有錯愕地看著他,他身后的那些士兵卻自行離開了。
“外面天冷,”云紓揮了韁繩,慢慢說道,“你該尋個好天氣再論功行賞,他們都累了。”
“再者,”他低頭看向懷里的司徒霽,將頭盔摘下扣在她腦袋上,神色認(rèn)真,“我都五年沒見我的阿霽了,總不希望初見她便受了寒?!?/p>
司徒霽錯開目光,卻在低頭的一瞬間忽然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從前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姑娘,她是曦照的皇太女,是未來的女帝,她曾以尊貴無匹的身份出席宮宴,如今代帝王親征,為人處事皆是男子的作風(fēng)??蛇@一刻,她卻忽然覺得,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
二
司徒霽是永元十三年被指婚給云氏第七子云紓的,那年她才滿七歲。
她的父親景帝育有十三子,她這個女兒并不夠被重視。而陳都云氏掌著整個曦照一半的軍權(quán),景帝便半是拉攏半是警告地將她許給了云氏的小公子。
她記得初見云紓那一日是元宵,宮宴沉悶無趣,她尋了借口便早早告退,抄小徑回瑤光殿,卻在半道上聽見了角落里的吵鬧聲。
那是九歲的云紓,他生在尚武的曦照國,生在王城最善戰(zhàn)的陳都云氏,卻有著孱弱的身體與清瘦的眉眼,偏又是最不肯服軟的性子。爭吵的都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幾句話之間便打了起來。司徒霽與隨侍的宮人走近時,云紓正被壓在一群孩子下面,嘴角磕出了血,一雙烏沉沉的眼睛卻死死瞪著那群人,像一只受傷的豹子。
見她來了,那群孩子便一哄而散。云紓從地上爬起來,理了理皺巴巴的衣袍,冷冷地看著她。司徒霽能從那目光中看出再明顯不過的不喜——這驕傲的少年被她撞破的是最狼狽不堪的模樣。
她以同樣冰冷的目光回望他,嘲諷道:“真是丟了陳都云氏的臉面?!闭f完,她便提了燈籠,轉(zhuǎn)身回頭。
她和云紓的第一次見面著實算不上美好。在最不堪的年紀(jì)里,他是陳都云氏最尊貴也最無能的小公子,而她雖為天潢貴胄,卻低微如草芥。他們彼此厭惡,厭惡對方的無能,厭惡那一紙判書般的婚約,連帶著也厭惡那天晚上漆黑無星的壞天氣。
但孩子間的厭惡是算不得什么的,三月初景帝便下了旨,讓云紓?cè)雽m來做司徒霽的伴讀。
云紓?cè)雽m的前一日,景帝特意叮囑她要多容讓陳都云氏的小公子,她點頭應(yīng)下,卻暗自攥緊了拳頭。雖不喜,但景帝的吩咐還是要照辦,她親自為云紓選了瑤光殿最好的居室,一草一木皆精心打理,在那少年來時笑意盈盈,仿佛從不曾有過那一日的不悅,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姑娘,以善意欣賞的態(tài)度接受了一件新事物。
而云紓的反應(yīng)卻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他屏退眾人,直接喚她司徒霽,徑直道:“我們做個交易吧?!?
她愣了一愣,問:“什么?”
云紓抬頭看她,眼中折射某種不知名的色彩,答道:“你不必仇視我,我也不會害你,我們相互扶持,也相互信賴,如我父親所望,如陛下所求,如何?”
她一愣,卻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出內(nèi)心的想法,“如此甚好,我不會去仇視你,你也不要害我。”
他們締結(jié)約定,在宮廷的波瀾里盡力做到相互扶持,永不背叛。
云紓是她的伴讀,一天中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們都彼此陪伴,讀同樣的書,見同樣的夫子,溫習(xí)同樣的功課。他為她補(bǔ)課,教她四書六禮,詩詞歌賦,她便給他自由和尊重,待他如兄如友。在年復(fù)一年的時光里,她信任他,依賴他,也在潛移默化中不再仇視他。
但云紓在漸變的時光中始終沒有長成云氏男子的英武模樣,他依舊瘦弱,著青衫如新竹,穿墨衣如枯筆。在司徒霽的十幾個兄長間,他像是漠漠沙場中的一屆文官,格格不入。
總有人以各式各樣的方法來打擊中傷他,他卻從不置評。
真正忍不住的那個人是司徒霽,她在課后看見左相家的公子將墨倒在他的功課上,忽而怒火中燒,將案上磨好的一硯墨汁盡數(shù)潑在了那人臉上。
墨汁兜頭澆了那人一身,他驚怒交加,揚了拳便要揍司徒霽,卻在半道被來尋她的云紓截下。她倉皇回首,便見到少年揚袖,挑著唇,伸手拉了她,大喊:“跑!”
她便跟著他跑。那是在春時,風(fēng)中飄來院中不知名的幽微花香,菖蒲拂過裙擺。整個天地靜極了,只有微風(fēng)和煦,少年掌心溫暖。
跑出足夠遠(yuǎn)的距離后,他們一起停了下來,望著對方捧腹大笑。
半晌后,云紓止了笑聲,說:“原來你這樣大膽?!?/p>
“誰讓他涂你的功課了!”司徒霽看著他,臉上升起一絲可疑的緋紅,說,“你是我未來的夫君,我司徒霽的夫君,自然誰都欺負(fù)不得。”
“功課是我留在那里的,里面只畫了一只綠毛龜?!痹萍偺舸叫?,卻在看她時目光鄭重,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道,“但我很開心,有人愿意這樣護(hù)著我?!?/p>
自那日的變故后,他和云紓才算是真正做到了相互扶持,彼此信賴。
云紓十五歲那一年,云族長送他去朔北。司徒霽在他出行前親自為他求了一枚平安符,又縫了一尾紅穗,放在他懷里,珍而重之地道:“云紓,你一定要活著回來?!?/p>
十五歲的少年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她,忽而攬她入懷,道:“是,我會活著回來?!彼皖^,俯身望她的眼眸,神色鄭重,“回來娶我的阿霽?!?/p>
司徒霽怔然抬頭,少年清雋的眉眼呈現(xiàn)在她眼前。這不是曦照崇尚的英武之美,他更像一幅寫意畫,寥寥幾筆,曠遠(yuǎn)蕭疏??伤齾s仍舊覺得,他真是好看得驚心動魄。
從前她從不覺得云紓會成為她的夫君,即便景帝曾下了旨,即便她曾親口承認(rèn),可在這一刻,在這樣好的時光里,她卻終于發(fā)覺,她是真的會嫁給他。
甘之如飴。
三
云紓帶司徒霽回了軍帳,徑直繞過她接見將士時用的素紗屏風(fēng),全然沒有一個外男應(yīng)有的自覺。帳中燒著十足十的地龍,滿室溫暖如春,他讓她坐在烘熱的虎皮上,又命人去準(zhǔn)備姜湯熱水。
司徒霽哭笑不得:“比這更大的風(fēng)浪我也一樣經(jīng)歷過,只是濕了頭發(fā),你不必這樣緊張?!?/p>
“也是?!痹萍傘读艘粫?,忽然笑起來,慢慢伸手來摸她的腦袋,輕聲道,“永元二十一年我不在你身邊,我的阿霽一定吃了許多苦?!?/p>
他說的是永元二十一年的八王之亂,曦照轄地的八位宗室子弟因迫于帝王壓力,于那年的深秋發(fā)動叛亂。
八王以為景帝祝壽為名,一路無阻進(jìn)入皇宮,卻聯(lián)合京中勛貴,于羽門外伏兵兩萬,殺入皇城之中。京中禁軍只有八千,皆在太液池保護(hù)景帝,八王便連斬宮中十三位皇子,一路逼向太液池。幸而禁軍殊死搏殺,右丞相又護(hù)駕及時,才能斬八王于馬下。
而那時司徒霽正得景帝傳召,身處太液池,才能幸免于難。
八王之亂后皇室血脈凋零,景帝亦不想從宗室中過繼皇子,便于當(dāng)年冊封司徒霽為皇太女,贊她深明大義,護(hù)駕有功,將她帶在身邊教誨。然而這些夸贊全不過是借口,只是景帝經(jīng)八王之亂后不肯再放權(quán)于宗室子弟,才為她親自編造了一場光鮮的謊言。
從那以后,她的身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直到永元二十三年云紓回京,陳都云氏也再沒有提起過他們的婚約。
“其實也怪不得八王叛亂,”司徒霽靜靜地盯著云紓,卻在嘴邊挑出一抹嘲諷的笑意,“來了朔北我才知道,原來我曦照的將士,這樣不值錢!”
她揚唇,目光卻是冷的:“他們能用厚牛皮給我鋪出十里的官道,卻不能為邊塞將士準(zhǔn)備一件可以抵御風(fēng)雪的衣裳;他們能讓整個上陽城的將士瑟瑟發(fā)抖地來迎接我,卻不為你們出城搏殺的兄弟準(zhǔn)備一兵一卒的支援?!?/p>
“阿霽……”云紓緊緊握著她的手,嘆息出聲,“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哪里不是這樣呢?”
“邊塞是這樣,王城也是這樣?!彼粗就届V,目光溫和,不悲不喜,“你還沒有登基,很多事情現(xiàn)在你無能為力,我們只能忍,忍到你用一場又一場的軍功為自己換來最高位的時候?!?/p>
“阿霽。”他伸手將司徒霽攬入懷中,輕聲道,“我會陪著你。”
“我知道……”司徒霽任由云紓抱著她,苦笑出聲,“可那又如何呢……”
四
景帝決定送司徒霽去朔北的那一年,他的身子已經(jīng)很弱了。他給了司徒霽三張蓋過玉璽的空白圣旨,以防他若有不測,司徒霽能順利回來繼承大統(tǒng)。
但司徒霽從未想過,在她進(jìn)入朔北的第二天,會連發(fā)兩道圣旨。
第一道:凡邊塞將士,需衣可暖,食可飽。
第二道:朔北諸將領(lǐng),凡貪圖享樂,趨炎附勢者,殺無赦!
“你這又是何苦?”云紓頗為無奈地望著司徒霽,起身斟了一杯熱茶遞給她。
她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啟唇道:“若今日我向權(quán)勢低頭,來日即便我榮登帝位,也不會安心。更何況,”她放下茶盞,盈盈一笑,“我既是代帝王親征,便該在軍中有足夠的威嚴(yán)?!?
那日之后,司徒霽便接管了軍中大小事務(wù),進(jìn)駐上陽城,領(lǐng)兵與離軍交戰(zhàn)。
曦照與離國交戰(zhàn)多年,到景帝登基時曦照國弱兵乏,三年便丟了北域十三城,直到陳都云氏進(jìn)駐沙場才稍有好轉(zhuǎn)。而司徒霽一介女流,若要順利登基,便該要有足夠的軍功才行。
她任命云紓做她的先鋒,每每率兵出戰(zhàn),云紓便總是第一個沖出去,長槍高指,殺出一條血路。有時司徒霽看著底下數(shù)萬大軍搏殺,鮮血染盡烽煙,總是會覺得滿心惶恐??擅慨?dāng)這時,云紓便會握著槍來到她身邊,說:“阿霽,我會陪著你?!?/p>
無論是怎樣的險境,仿佛只要他在,她便覺得滿心安定。
他們奪回清河城的那一日是在暮春,四月春暖,連朔北貧瘠的土地上都長出了毛絨絨的青草,遠(yuǎn)望一片水碧之色。滿軍將士便在這一日擺宴慶功。
司徒霽卻盔甲未卸,就和云紓一起登上了上陽城樓,站在樓頂最高的地方。她看著遠(yuǎn)方云霞漫卷,和那鋪天蓋地的烽煙,忽然轉(zhuǎn)首問:“云紓,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那銀甲銀槍的少年走上前來,嘴角挑著不羈的笑意,“是尋一處江南水鄉(xiāng),臨水建一間竹樓,和我的阿霽成婚,隱居到那里去。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真是再好不過的日子?!?/p>
他穿著盔甲,卻長發(fā)未束,垂若墨瀑。本是清雋的眉目,此刻竟多出幾分綺麗,一雙眸子里全是笑意,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她望著。
司徒霽聽見了自己胸腔的震蕩聲,忽然很想答他一聲,好。
片刻后,云紓問她:“那么你呢,阿霽,你的夢想是什么?”
司徒霽一怔,旋即抬眼,望向云紓身后的萬里山河,仿佛喟嘆:“我的夢想啊,是為我曦照的百姓撐起一片天,還這九州海清河晏?!?/p>
五
三日后,司徒霽點兵前往清河城,趁離軍敗北之際追擊,一口氣拿下北域三城。
而云紓始終陪著她,他們一路風(fēng)餐露宿,追擊離軍至北域邊境。臨勝之前,她與云紓整裝待發(fā),盔甲中都洗下幾斤灰塵來。
兩日后離軍被困于朔北新月沙丘之下,云紓率兵圍擊,司徒霽則在一旁掠陣,兩方兵力懸殊,離軍卻仍有困獸之斗,雙方便絞殺在一起。
云紓回首望了她一眼,槍尖一挑,便沖入殺伐塵世之間。司徒霽馳馬沖到最前方,攥緊了拳頭,將那聲“馳援”放在了喉嚨口。然而,云紓策馬執(zhí)搶,一招一式皆凌厲,敵軍皆近不了他的身,離軍的將領(lǐng)卻在這時渾身浴血地沖了上來。
司徒霽慌忙忙提槍格擋,那人卻槍尾一掃,將她直接掃落馬下。她眼前一黑,便往新月沙丘下滾落而去。云紓睜大了眼睛,馳馬從下面奔上來,一槍貫穿那人,跳上那匹離軍將領(lǐng)的馬,彎下腰來,一把抱起了司徒霽。
后來的很多年里,司徒霽都能清晰地記起那一刻的情形:耳邊只有風(fēng)聲,又疾又猛,她抬眼便看到云紓策馬而來,他的銀色盔甲上全是鮮血,卻眉眼堅定,一把將她抱上馬。他身后是無盡黃沙,頭頂是七月烈日,四周是兩國將士之間的廝殺聲,可司徒霽卻覺得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他這樣鮮明,踏馬而來。
那匹馬的主人新喪,它頃刻間便發(fā)了狂,帶著云紓和司徒霽狂奔起來,一路橫沖直撞,馳往大漠深處。離國善養(yǎng)馬,那又是上好的良駒,曦照的馬匹跟不上它,他們便漸漸將曦照的將士甩了下來。許久后,那匹馬終于力竭,仰頭翻倒在沙丘之中。
已至黃昏,身后的士兵還沒有追上來。司徒霽被云紓抱著,摔在他身上,一抬頭便看到了他的眼睛,映著漫天的夕陽,還有她那張狼狽不堪的臉,瑰麗而又寧靜。
他脫了身上的披風(fēng),平鋪在沙地上,抱她坐上去,勸慰道:“很快就會有人追上來了?!?/p>
司徒霽應(yīng)了一聲,和他并肩坐下。
但不知是朔北風(fēng)沙掩了足跡,還是日漸天黑尋人不便,等了許久,他們都沒有等到曦照的將士。司徒霽不敢睡過去,便靠在云紓肩上,仰頭望著天幕。沙漠的夏夜,天空澄明如一塊潑墨的琥珀,繁星游戈。
她將目光再側(cè)過來一些,便能看清云紓的臉。他已經(jīng)這樣狼狽不堪,卻還是掩不住形容清雋,舉止華貴。她忽然心間一悸。
時隔這么久,她才發(fā)覺當(dāng)年那瘦弱的小公子,已經(jīng)長成了如此優(yōu)秀的少年將軍。
只是十幾年已經(jīng)是太過漫長的時光,許多事情一變再變,景帝可以允許無足輕重的皇十四女嫁入陳都云氏作為籌碼,卻不會同意云氏中人成為一國儲君的王夫。
她仰頭,靜靜注視著云紓,只覺那人一眉一眼都熠熠生輝,使人滿心安定。
許久后,她慢慢說:“云紓,等這次我們回京,你便退婚吧。”
云紓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看著她,神色隱忍。
司徒霽卻目光平靜,一字一句,說得沉穩(wěn):“你早該知道的,陳都云氏手握重權(quán),永元二十三年陛下沒有讓我嫁給你,此后我就再也不可能嫁給你了?!?/p>
說完,她嘆息出聲:“云紓,退婚吧?!?/p>
“可是阿霽!”聽到這句話,云紓終于忍不住問她,“我愛你,你知道嗎?”
他揚聲道:“我喜歡的姑娘會成為我的妻子,我為什么要放手?”他伸出手,從背后緊緊抱住她,“若是在王城我們不能相守,那為什么不離開這里?就當(dāng)作我們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去江南水鄉(xiāng),抑或留在茫茫大漠,哪里不可以?”
云紓的盔甲觸著她的臉頰,在夏夜里帶著沁人的涼意,她卻覺得最冷的那一滴是她心里流的淚。許久后,她回過頭,終于說:“云紓,你知道嗎,我有十三個哥哥,原本無論派誰出戰(zhàn),都輪不到我?!?/p>
“可當(dāng)年八王之亂,胤王和風(fēng)王的聯(lián)軍闖入皇宮,連斬十三位皇子……若非那時我正和父皇在太液池,若非禁軍拼死抵抗,或許曦照早就亡了?!?/p>
“云紓,我也不想做皇帝,我也想和你去看江南山水,大漠茫茫,可這樣的年代,沒有什么能讓我舍棄我曦照先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p>
“云紓,”司徒霽終于高喊出聲,“包括你!”
六
第二日,曦照的將士便找到了他們。
回清河城當(dāng)天的夜里,云紓便來找她,她坐在屏風(fēng)后,聽那人慢慢說:“今夜我會回京?!?
不等司徒霽開口,他便繼續(xù)道:“如你所愿,我會去退婚,從今往后我就鎮(zhèn)守邊疆,永不回京?!?/p>
“云紓……”她將最后一張圣旨取出,隔了屏風(fēng)遞給他,慢慢開口,“這是我欠你的。”
“殿下,”他接過那圣旨,隔著屏風(fēng),司徒霽能看見云紓靜靜看著她,臉上一片生疏的神色,“您不欠我什么,云紓只求……”
他慢慢嘆息出聲:“若我戰(zhàn)死沙場,請您將我的骨灰揚在朔北。”
“好?!彼就届V答得從容,攤開掌心,卻血跡斑斑。
云紓果真在當(dāng)夜離開,連著帶走了五萬云氏鐵騎回王城駐守,司徒霽便留在朔北打點軍中事務(wù)。軍中事務(wù)繁重,饒是云紓抽調(diào)了小半兵力,等司徒霽處理完這些事務(wù)準(zhǔn)備回京時,也已經(jīng)是六日后了。
七日前便已經(jīng)八百里加急往王城傳回了捷報,她在心里盤算過時間,點兵兩萬,自上陽城取道回王城。
然而,隊伍前腳才剛出發(fā),后腳王城便傳來了消息。
景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持天子令來見她,那張在宮中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臉上此刻風(fēng)塵仆仆,一見了她便叩首下來,顫聲道:“陛下不好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行禮,司徒霽倏然色變,剛想開口,那太監(jiān)便繼續(xù)道:“如今王城局勢混亂,陛下要您回去主持大局,陳都云氏……已經(jīng)反了?!?/p>
他每說一個字,司徒霽的臉色便愈沉一分,話到最后,她的臉色已經(jīng)寒凜若冰霜。
她翻身下馬,接過對方手中的天子令。此時天朗氣清,她卻忽然想起她初到朔北的那一日,天降微雪,那個她等了很久的少年銀槍銀甲,策馬來到她身邊,抬眼時眉目盈盈。
可十幾年真是太久的時光,那個會教她四書六禮、詩詞歌賦的少年,如今真是長大了。他心里裝著陳都云氏,裝著滔天權(quán)勢,卻再也裝不下她。而她呢,她都做了什么?她親自將圣旨奉于云紓面前,她親自將這天下的權(quán)柄交到他手上……
司徒霽閉上眼睛,聽見心里清晰的一聲嘲諷——
愚不可及。
七
司徒霽征召朔北所有可用的軍隊,又以天子令去征集王城附近的軍隊。
然而情況比她想象中更糟,陳都云氏屹立曦照近百年,又手握重權(quán),她一路急行軍至王城,卻發(fā)覺連城門都被封鎖了。
她在王城十里外扎營,天子令對守城將士毫無作用,她便只能下令強(qiáng)攻。
曦照王城是當(dāng)年太祖親自督建,易守難攻,饒是司徒霽以數(shù)倍于對方的兵力攻城,卻也始終僵持不下。
真正的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在她攻城的第二日,陳都云氏的兵馬不知何故起了內(nèi)亂,在城樓上廝殺起來,她趁勢而上,一舉攻入王城。
王城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遍地尸骨,然而她還是能清晰地看見一面鮮紅的戰(zhàn)旗立在城樓下,那是云紓在朔北用過的戰(zhàn)旗。
她心間一跳,策馬沖到那戰(zhàn)旗前,烏泱泱的軍隊瞬間便圍了上來。為首之人翻身下馬,向她叩首道:“云將軍命我護(hù)送殿下入王城?!?/p>
城樓上陳都云氏的兵馬與云紓自朔北帶來的兵馬仍在廝殺,叫喊聲沖天,她忽然明白了這一切的緣由,艱難地開口詢問:“他在哪里?”
“將軍已經(jīng)率兵前往皇宮了?!睂Ψ酱鸬贸练€(wěn),又回首從戰(zhàn)馬上取下一只木匣,奉于她身前。
她接過,打開來看,里面是一封明黃色的圣旨,空白之處已被填滿,上面一字一句皆寫著她如何人品貴重,如何深得帝心??吹阶詈笠恍?,竟是:承曦照大統(tǒng),即刻繼位。
——傳位圣旨。
雷聲轟轟碾過心頭,司徒霽失語一般,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忽然想起在朔北的漫漫黃沙里,在上陽城的瑰麗煙霞里,云紓曾無數(shù)次說要帶她離開。
他從來不是為一己之私,他只是要保護(hù)她。
陳都云氏的兵馬已經(jīng)要反了,他無能為力,只好竭盡所能,送她離開,護(hù)她平安。
她有家國之重?fù)?dān),可他心里只有她一個人。他為了她放棄陳都云氏的家主之位,放棄大好前途,也愿意為背棄家族,舍身忘死。
“整頓三軍!”許久之后,司徒霽才高喊出聲,“入宮?!?/p>
司徒霽一路狂奔,可當(dāng)她趕到皇宮里的時候,干戈卻已經(jīng)止息,滿地枯骨相藉,流血漂櫓。身旁的將軍下令打掃戰(zhàn)場,她卻一把揪住那人衣領(lǐng),高喊出聲:“誰敢!”
這句話剛說出口,她便從戰(zhàn)馬上一躍而下,踏著一地尸骨去尋她想找的那個人。
云紓的盔甲極為好認(rèn),她卻似乎已經(jīng)忘卻這些,不停地翻開一具又一具尸體。
尋到太液池時,司徒霽終于尋到了他。
他就那么倒在地上,長槍已經(jīng)折斷,身上全是傷口,鮮血都已經(jīng)干涸了。
司徒霽竭力向那人奔跑過去,只覺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她伸手抱起云紓,那人臉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疤,從額頭一直蜿蜒到下巴。那么猙獰的傷口,原本應(yīng)該是駭人的,可因為這是她的云紓,她便覺得那人一眉一眼都還是初見時的風(fēng)光,都那樣清雋好看。
怎么會不好看呢?這是他的云紓,陳都云氏的小公子,十五歲就已經(jīng)征戰(zhàn)朔北,十七歲便被譽為王城第一公子,一桿銀槍傾天下。
司徒霽顫著手去覆他的臉頰,閉上眼睛親吻他的額頭,自唇齒間顫抖著叫出他的名字:“云紓……”
“云紓,你不醒過來,我好害怕?!?/p>
司徒霽緊緊抱著他,終于痛哭出聲:“云紓,我后悔了?!?/p>
“你別死好不好……我們離開這里,就像你說的,江南也好,大漠也罷,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在我身邊?!?/p>
“我不做皇帝了,你醒過來看一看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沒有人回答她,只剩下她的眼淚簌簌落在他的額頭上,他的血和她的淚都混在一起,仿佛山水迢迢,此后他們永不分離。
八
“將軍回王城后便命我一定要竭力拖住殿下,等風(fēng)平浪靜后再迎殿下回京?!?/p>
“陳都云氏早有叛亂之心,將軍取走那張圣旨也是為了保護(hù)殿下。他還說,若此戰(zhàn)沒有勝,便用那圣旨保殿下一命,即便此后做個富貴閑人,也好過命喪沙場?!?/p>
那傳話的將軍叩伏在她腳邊,從袖中取出一枚顏色暗淡的平安符,嘆息出聲:“將軍說他平生夙愿,便是償您所愿,達(dá)您所想。屬下萬望殿下保重身體?!?/p>
說完,他便將那枚平安符放于案上,步履輕緩地退了出去。
司徒霽一言不發(fā),許久后才握緊了那枚平安符。
她總是不能想象,云紓是用怎樣的心情來說要帶她離開,又是懷著多大勇氣才能執(zhí)槍對上陳都云氏的兵馬。
她只記得七歲那年孱弱清瘦的小公子,冷冷地抬眼看她,那天晚上沒有一絲星光,她卻覺得那人眉眼里全是光芒。
他就像另一個她,他們一樣卑微無奈,也一樣在天長地久的陪伴里不能舍棄彼此。
她想起十五歲那年云紓第一次前往朔北,他曾鄭重地承諾過:“我會活著回來,會娶你?!?/p>
兩件事,他沒有一件辦到。
尾聲
司徒霽登基以后,云紓這輩子的唯一一個要求,她也沒能兌現(xiàn)。
她沒能把他的骨灰留在戰(zhàn)場上,而是將他的尸骨帶回了王城。司徒霽請了最好的修容師為他入殮,全身一百四十七處傷口,一一修復(fù),使他眉眼如初,仿佛那人只是沉睡。
而后,她用了冰魄封存他的尸身,又將他封入冰棺中。
她把冰棺放在南書房的密室里,每當(dāng)批閱奏折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看一看他,仿佛他還在她身邊。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在寒雪覆滿城的朔北,他們迎來了第一場勝仗,那個銀槍銀甲的少年負(fù)手站在她身前,眉眼盈盈,唇色嫣然。他問她:“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的夢想啊……
她伸手摸了摸棺中云紓冰涼的臉,低聲道:“是你。”
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