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

老獵人立地成佛

藏族老獵人格勒的兒子索朗，愛上了一個叫梅朵的姑娘。可是，當(dāng)索朗向梅朵的阿爸普布提婚的時候，普布鼻孔里哼出一聲說：“索朗，你阿爸拿得出500頭羊做彩禮嗎？你有瑪瑙鑲寶石的項鏈送給梅朵嗎？”

索朗一聽，心頓時涼了半截。他家里窮，哪里拿得出500頭羊和瑪瑙鑲寶石的項鏈？他垂頭喪氣地離開梅朵家的藏包，跑到空曠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生悶氣。這時，梅朵跟著過來，柔軟的雙手蒙住他的眼睛，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一個草原上的大男人，被這一點點小事難住，羞不羞呀！”

索朗推開梅朵，嘆了一口氣回答：“梅朵，我家里窮，拿不出你阿爸要的羊和項鏈?！?/p>

梅朵挨著索朗坐下，用尖尖的手指點一下他高高的鼻梁：“傻瓜，找你阿爸想辦法呀！”

“我阿爸是個獵人，他能想出什么辦法？”索朗搖搖頭。

梅朵笑了，給他出主意：“你阿爸是有名的神槍手，去高原甸子打藏羚羊呀！打夠100頭，你就能娶我?！?/p>

經(jīng)梅朵一提，索朗心頭升起一股希望。他知道一頭藏羚羊產(chǎn)的羊絨，黑市價能賣1000多元。為了娶梅朵，索朗硬著頭皮回家懇求阿爸。

格勒聽后，一張臉立刻陰了。他把兒子拉到外面的草地上，面朝白雪皚皚的昆侖山，告訴兒子自己一次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格勒肩背獵槍，騎著那匹高大的青灰馬進高原甸子打獵物。他特別喜歡打出生一年左右的小藏羚羊，它們皮薄毛細密，制成的袍子又輕又暖。他順著藏羚羊的爪印與糞便一路追尋，到中午時分，青灰馬突然發(fā)出一陣驚惶的嘶叫。他勒住馬頭，用手遮住刺眼的高原陽光，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亂石灘上，十幾條野狼正緊緊圍住一大群藏羚羊，并向它們發(fā)動輪番襲擊。藏人對狼有著本能的仇恨，因為它們常常襲擊羊群。此刻，格勒面對襲擊藏羚羊的狼群，一股怒火沖上胸膛，雙腿一夾青灰馬，飛快地趕到亂石灘，舉起獵槍，一槍一只，接連打死了三四只狼。其余的狼哀叫著丟下藏羚羊，一溜煙逃了。

格勒跳下馬，看到有的藏羚羊被咬穿脖子，有的被咬得拖出腸子，有的被咬下細長的腿，地上一片狼藉。他想撿幾只被狼咬死的藏羚羊剝皮，忽然看到有一只被狼咬掉半只耳朵的小藏羚羊，正驚恐地朝他瞪著眼睛。不知為什么，他的心一軟，放下了手中的藏羚羊的尸體。正當(dāng)他站起來想離開時，突然感到身后有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聲。他大吃一驚，急忙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是一只體形高大的雪豹正在靠近他。原來這頭雪豹早就隱蔽在附近，見狼群圍攻藏羚羊，想尋找時機坐享其成，可半路殺出個老獵人，它只得暫時放棄藏羚羊，轉(zhuǎn)而襲擊獵人。格勒的脊背上頓時冒出冷汗，他在高原生活了幾十年，從沒有如此近距離接觸過身軀龐大且兇猛異常的雪豹。此時返身拿槍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不由得哀嘆自己打了半輩子獵物，殺生太多，這回注定要成為雪豹的腹中之物。于是他不再反抗，閉上眼睛，等待雪豹的血盆大口。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陣“咩咩咩”急促的叫聲，睜開眼睛一看，上百頭藏羚羊正用它們的后腿朝雪豹雨點般踢蹬。這是他這輩子打獵生涯中看到的奇觀，因為從來都是雪豹攻擊藏羚羊，而沒有藏羚羊圍攻雪豹的。雪豹狂怒了，扔下老獵人，轉(zhuǎn)身向藏羚羊反擊。格勒又聽到羊群發(fā)出一陣短促的叫聲，它們像一陣疾風(fēng)，呼嘯著向同一方向逃去。被激怒的雪豹哪里肯放過它們，緊追不舍，格勒趁機爬上馬背。他知道眼下的危險并沒有過去，舉起槍正要對準雪豹射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沒有子彈了。

格勒不敢久留，拉起青灰馬的韁繩，雙腿一夾，青灰馬帶著他跑出了危險圈。他放松韁繩，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張望，又看到令他驚心動魄的一幕：一頭成年藏羚羊突然跑出羊群，一瘸一拐，跑跑停停，不時轉(zhuǎn)頭看看追趕同伴的那頭雪豹。雪豹捕獵的時候，先是沖散獵群，專找老殘獵物下口。此時，雪豹立刻放棄羊群，轉(zhuǎn)而去追那頭瘸腿藏羚羊，很快就追上瘸腿藏羚羊，用它銳利的牙齒幾下就把瘸腿藏羚羊開膛破肚。與此同時，奔逃的藏羚羊群突然停住，朝騎在馬上的格勒張望，幾秒鐘過后，它們又閃電般地向雄渾的昆侖山深處奔去……

格勒驚呆了，他知道藏羚羊的反常行為是報答他救下它們的大恩。在他遇上雪豹襲擊的時候，本來沒有抵抗能力的藏羚羊竟然對雪豹發(fā)起攻擊，救下了它們的恩人。同時，它們中的一只成年藏羚羊故意裝成瘸腿，犧牲自己保護群體，并且讓老獵人趁機脫險……

格勒跳下馬，朝藏羚羊跑去的方向跪下，激動地大喊：“我向昆侖山神發(fā)誓，從今起，不再對你們動刀動槍，只要我活著，就有你們活著……”格勒說到做到，從那以后再沒有殺過一頭藏羚羊，而且逢人便勸，說它們是昆侖山神派來的精靈，本性馴良，千萬不要獵殺。

格勒講完這段親身經(jīng)歷，淚光閃閃地對兒子說：“索朗，你是昆侖山的兒子，凡是要阿爸打藏羚羊的姑娘，你一定不能娶。梅朵的阿爸被錢迷了心，你要是迷上他的女兒，一定會遭到災(zāi)難……”

索朗知道求阿爸無望，更不信被梅朵迷住要遭到災(zāi)難的說法。他說他自己去掙錢，一定要娶到梅朵。格勒怎么勸阻也沒用，索朗當(dāng)天就離開了阿爸。

血染湖水

索朗離開家已經(jīng)3個月了，沒有一點音訊，格勒心頭沉得像壓了一塊石頭。他忘不了索朗出生那天，索朗的母親產(chǎn)后大出血，奄奄一息。他抱起下半身浸在鮮血里的妻子，跨上青灰馬，冒著漫天飛雪，向五十多里外的一個醫(yī)療點奔去。由于草地上積雪深厚，馬跑不快，才跑到半路，索朗的母親就堅持不住了，伸出一只冰涼的手攥住他不放，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向他交待：“好好養(yǎng)大我們的兒子……”

格勒含著淚水答應(yīng)了妻子的要求。此后他再沒有娶女人，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索朗拉扯成人?？伤骼蕿榱巳⒚范?，竟然要他去殺100頭藏羚羊。“不懂事的兒子??！”他心里痛苦而又擔(dān)憂地喊，“如果你提別的要求，就是心肝我也愿意掏出來，可為什么偏偏要我去殺藏羚羊？為什么要一個人離家出走？你的翅膀太嫩了，怎么能飛得高飛得遠？你會在風(fēng)雪中摔下來的呀！”不能再等了，他備足干糧，背上獵槍，跨上他那匹老了的青灰馬，去高原甸子尋找兒子。

此時是七月，昆侖山南麓有的地方布滿粗糙的礫石，只長些稀疏的硬葉苔草和駱駝藜，有的地方被山上融化的雪水沖下來，形成一條條小河、一個個湖泊，或一塊塊被青草覆蓋的沼澤地。

一路上，餓了，格勒就在馬背上啃幾口青稞餅；渴了，就跳下馬捧幾口冰涼的雪水喝。晚上，他靠在青灰馬溫暖的肚子上打盹。半夜時分，他常被高原的山風(fēng)吹醒，看著天空近得伸手可摘的星星，思念著兒子索朗，無法入睡。半個多月來，他只要遇上藏人，就跳下馬上前打聽有沒有看見一個身穿藏袍、腰佩野牛角柄藏刀，長一頭濃黑卷發(fā)的小伙子，可那些人都搖頭說沒有看到。

格勒不死心，向昆侖山虔誠地禱告：“昆侖山神啊，快顯靈吧，讓索朗回到我的身邊……”

一天，格勒騎著青灰馬來到一個湖邊，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得瞪直了眼睛。只見200來頭被打死的藏羚羊，橫七豎八地躺在湖灘上，都被剝?nèi)チ似?，它們流出的血已?jīng)把湖邊的水染紅，一片慘相叫他心痛得捶胸頓足。他跳下馬，很快在藏羚羊尸體旁發(fā)現(xiàn)幾道深深的車轍印。他氣憤極了，這一定是一群偷獵者開著汽車，一路上獵殺藏羚羊，把皮剝了扔下它們的尸體，又繼續(xù)去追趕獵殺。

格勒不忍心看下去，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中流下來。他清楚地記得，小時候阿爸常帶他上高原甸子，那時的藏羚羊經(jīng)常成百上千頭地出現(xiàn)。它們有著大大的眼睛，修長的四肢，體態(tài)輕盈優(yōu)雅，奔跑時像一陣輕風(fēng)掠過高原草地。那時候，高原上野物豐富，人們不必去殺可愛的藏羚羊，因此它們一點也不害怕人類，同人類和睦相處。由于藏羚羊活動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上，要忍受冬季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造物主賜予了它們獨特的毛皮，幫助它們抵御嚴寒。于是近二三十年有人開始打藏羚羊的歪主意，用藏羚羊的羊絨制作輕柔溫暖的“沙圖什”披肩。“沙圖什”是波斯語“羊絨之王”的意思，藏羚羊也因此被稱作“軟黃金”?？墒?，要制作一條女式披肩，需要獵殺三四只藏羚羊，一條男式披肩則要五六只。如今，一條“沙圖什”披肩在國外黑市賣到三四萬元美金。巨大的金錢誘惑，使得盜獵藏羚羊的行為越來越猖獗，藏羚羊已經(jīng)到了瀕臨滅絕的地步。如今的藏羚羊只要看到人的影子，便立即揚起四蹄往高原深處奔逃……

看著眼前偷獵者留下的血淋淋的場面，格勒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對昆侖山神發(fā)下的“有我活著，就有你們活著”的誓言，突然覺得眼下去追截、懲罰這群偷獵藏羚羊的魔鬼，比尋找兒子更重要，更緊急。

格勒跳上馬背，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時隱時現(xiàn)、或深或淺的車轍印，策馬向高原深處追去。他心急如焚，早一刻截住偷獵魔鬼，就能多保住幾只藏羚羊的生命。一直追到天黑后無法再看到車轍印，他才停下來，草草地吃了幾口青稞面，在草地上躺下，望著陰沉沉的夜空，一顆激憤的心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夜深了，當(dāng)他迷迷糊糊地靠著青灰馬合上眼皮時，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格勒大吃一驚，一骨碌跳起來，只見三百米開外的一塊灘地上，一輛卡車打開雪亮的車燈，照著一群藏羚羊，有二三百頭。而藏羚羊一旦被強烈的燈光罩住，就擠成一團不動，偷獵者便趁機用槍瘋狂射擊。射殺后，他們跳下車，拿起鋒利的尖刀，用極快的速度剝下羊皮，然后逃離……眼前殘忍屠殺藏羚羊的場面，讓格勒氣得差點咬碎牙根，他毫不猶豫地向偷獵者舉起獵槍。槍聲劃破夜空，讓偷獵者大吃一驚，他們以為是政府的巡邏人員，趕緊放棄來不及剝皮的藏羚羊，跳上卡車，慌不擇路地逃跑。

格勒飛快地跨上馬，一面開槍，一面追趕?？墒亲妨艘魂嚭?，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同偷獵者之間隔著一條河流。冰涼的河水在夜色中洶涌奔流，青灰馬試了幾次，都被激流沖了回來……

生死較量

整個下半夜，格勒騎著青灰馬一直在河邊轉(zhuǎn)，無法過河。眼看天快亮了，他朝馬屁股狠狠一鞭，青灰馬一驚，像是明白了主人急迫的心情，突然昂起頭長嘶一聲，奮力跳進激流中。要不是為追擊那群惡魔，格勒也不會冒這樣的險，因為青灰馬畢竟老了，到了河心，弄不好人與馬一同被洶涌的河水吞沒。他朝昆侖山默默地祈禱：“昆侖山神啊，使出你震天動地的力量，讓青灰馬馱我過河追截魔鬼吧……”也許是這祈禱過于虔誠，青灰馬像年輕了10歲，馱著主人沖過了河，又縱身一跳，躍上了河岸。

格勒跳下馬背，眼前一片殺戮的慘景又讓他驚心動魄。只見河灘上躺滿藏羚羊的尸體，它們滿身都是槍眼，河灘上到處是已經(jīng)凝結(jié)成紫黑色的血塊，有幾頭惡狼正在爭食死去的藏羚羊。格勒對著惡狼憤怒地舉起獵槍，惡狼看到獵槍本能地掉頭就逃?？墒?，格勒又把槍放下，他覺得昨天晚上那群偷獵者比逃開的惡狼更狠毒，更貪婪。面對著藏羚羊的尸體，格勒淌下兩行熱淚，悲切地大喊：“高原的精靈啊，我來晚了，對不起你們……”

格勒擦干淚水，跳上青灰馬，又沿著偷獵者留下的車轍印繼續(xù)向高原深處追去。午后，他追到一處山坳，看到不遠處有輛卡車，搖搖晃晃地向前爬行。原來這里到處是亂石，車無法開快。格勒一陣激動，他猛抖青灰馬的韁繩，青灰馬很快追到離卡車只有30米遠的地方，飛快地跳下馬背，迅速同青灰馬閃到一塊黑黢黢的巖石后面，舉起獵槍，將槍口對準卡車的方向。

卡車上的偷獵者發(fā)現(xiàn)被人追上了，大吃一驚。昨天晚上，他們被格勒的槍聲嚇得心驚膽戰(zhàn)，連夜奔逃，原想進入高原深處，找到一大群藏羚羊補回損失，哪里知道會被一個老獵人緊追不放。三十六計，走為上。于是他們加大馬力，向山坳開去?？缮桔昕谑知M窄，加上亂石擋道，卡車根本開不過去。偷獵者慌了，急忙調(diào)轉(zhuǎn)車頭。

“砰——”隨著一聲沉悶的槍聲，卡車前頭的亂石堆濺起火星。偷獵者一看后面的山坳過不去，前面又有獵槍擋道，索性舉起四五條槍，一齊朝格勒藏身的巖石開火，頓時響起一片密集的槍聲。偷獵者以為老獵人被他們的火力壓住，便加大馬力，準備原路逃走。正當(dāng)這時，格勒扣動獵槍扳機，正擊中卡車的一只前輪，車胎冒出一股青煙，卡車喘著粗氣立刻癱下不能動彈。

這下，偷獵者才感到眼前這個老獵人不簡單，而且是專門沖著他們來的，昨天晚上也是這個老獵人在河那邊放的槍。早知道他只有一個人，他們根本不用逃跑，剝下那些藏羚羊皮，足夠裝滿一卡車，是這個可惡的老獵人壞了他們的好事，真該千刀萬剮！可此刻，他們已經(jīng)是進不能退不得，不過好在他們?nèi)硕鄻尪?。四五條槍又一齊猛烈開火，與此同時，有人從卡車上推下一只備用輪胎，一個瘦子跳下車，企圖迅速換下被打癟的輪胎?？墒?，還沒等他把備用輪胎推到車前，又一聲沉悶的槍響，子彈打在了瘦子面前的石頭上，嚇得他扔下輪胎伏在地上不敢動。就這樣，那個瘦子幾次爬起來企圖換掉輪胎，都被格勒的獵槍打得縮回去，最后只得逃上卡車。

不一會，卡車上的槍聲戛然而止，有個大胡子漢人從卡車上探出頭喊道：“尊敬的藏人阿爸，我們談?wù)劙?。你們藏人有句話，頭頂?shù)奶炜招埴楋w，地上的嫩草牛羊啃，你為什么偏偏盯住我們不放？”

格勒沉著地回答：“我是昆侖山的兒子，昆侖山神派我追截你們這群獵殺高原精靈的魔鬼，神已經(jīng)發(fā)怒，你們無路可逃！”

大胡子聽了哈哈大笑：“藏人阿爸，你是不是在做夢？我們帶足了水和食物，有五六條槍，就是在這里待上三五天也無妨?？赡阌惺裁囱剑咳绻阍敢?，咱們就較量下去吧！”

格勒說：“好吧，你們聽著：我的馬背上備足了青稞面、酥油餅，我的旁邊還有個泉水潭，不要說三五天，就是十天八天我也奉陪?！?/p>

卡車上的偷獵者沉默了一會，顯然他們意識到了用這樣幼稚的話威脅這個意志堅強的老獵人毫無用處。再說，他們車上的食物最多只能維持一兩天，更要命的是車上一點水也沒有。想不到他們有槍有現(xiàn)代交通工具，竟然被一個藏族老獵人牽制住了。大胡子大聲喊道：“尊敬的藏人阿爸，如果你放我們離開，我馬上給你一大筆錢，按一只羊200元錢計算，給你500只羊的錢，一共10萬元，怎么樣？夠你老人家花到閉眼了?！?/p>

“你就是給座金山，我也不稀罕！”格勒輕蔑地回答。

“藏人阿爸，你說，你要什么，我們都答應(yīng)?！贝蠛蛹绷耍らT更大。

格勒鄭重地說：“把車上的藏羚羊皮和你們手中罪惡的槍全部留下。你們還要向昆侖山神發(fā)誓：從今以后改邪歸正，再也不會對藏羚羊開一槍。做到這些，我就放行?！?/p>

卡車上的藏羚羊皮價值幾十萬元，偷獵者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胡子又開口了，聲音里帶著威脅：“藏人阿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p>

格勒冷靜地回答：“那要看我手里的獵槍同意不同意?！?/p>

“好！既然如此，你可不要后悔！”大胡子喊道。

格勒冷笑一聲：“來吧！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我有昆侖山神保佑，只要我念一聲，它就會替我頂住塌下來的天！”

卡車那邊安靜了片刻，突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哀求說：“阿爸，救救我，快答應(yīng)放他們走吧！”

格勒心頭一震，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苦苦尋找二十多天的兒子索朗，竟然出現(xiàn)在卡車上。更讓他感到心頭發(fā)麻的是，索朗的身后還站著梅朵的阿爸普布，手里舉著宰羊的尖刀，正對準索朗的脖子。

格勒一陣頭暈，差點倒下。他痛苦地喊了一聲：“索朗，你怎么會在這里？”

引向絕路

索朗哭著告訴阿爸，三個月前，他賭氣離家出走，發(fā)誓要掙回一大筆錢做彩禮，娶回美麗的梅朵?？墒牵?dāng)他真的棄家走在茫茫高原，看著一望無垠的荒草亂石的時候，才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極目望去，除了偶爾有幾只小野物在他眼前閃過，四下一片荒涼?？磥硪厝⒚范涞哪且淮蠊P錢，簡直比飛上高插云霄的昆侖山雪峰還難。他跑累了，坐在一塊光溜溜的礫石上，抱住腦袋，感到眼前一片渺茫，不覺流出淚來。正當(dāng)他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后腦勺被輕輕拍了一下，接著聽到有人哈哈大笑：“索朗啊，高原上的小伙子應(yīng)該成為天空中高飛的雄鷹，你怎么一個人待在這里，像只草甸子上只會鉆洞的小灰鼠，沒出息！”

被高原上的藏人稱為鉆草甸子的小灰鼠，是最大的污辱。索朗一下子蹦起來，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站在身后的不是別人，正是梅朵的阿爸普布，不遠處還有一匹高大的白馬。索朗無顏見他，羞愧地轉(zhuǎn)身離開。

“索朗，你真不想娶天仙一樣美麗的梅朵？”普布拉住他。

“阿爸不愿去打藏羚羊，我也弄不到那些錢娶梅朵。”索朗垂頭喪氣地回答。

普布拍拍索朗的肩說：“藏人常說，高原上遍地都是寶，看你長不長眼睛，有沒有膽量！”

“我眼睛也長，膽量也有，可我看不到哪里有寶呀。”索朗沮喪地搖頭。

“好！就沖你這句話，我?guī)闳?，明年你就可以娶上我的寶貝女兒了?！?/p>

“真的？”索朗眼睛里閃著熱切的光。

“只要跟我走，肯聽我的話，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半個女婿。”普布一臉笑容，拉起索朗就走。

兩人騎上白馬，在高原上奔馳了半天，遇上一輛卡車，卡車的主人就是此刻車上的大胡子漢人。原來，這個大胡子是一個專門偷獵藏羚羊的團伙的頭兒，他們把藏羚羊皮裝滿卡車后，就通過一條秘密渠道走私到境外，加工成名貴的“沙圖什”披肩?？墒?，大胡子對人跡罕至的高原甸子不熟悉，為了獵到更多的藏羚羊，他必須找個熟悉地形的藏人，正好遇上了對金錢十分貪婪的普布。大胡子同普布合伙干，給了他不薄的酬金，可普布還覺得不過癮，想自己干，但又感到人手不足，于是動起了招索朗入伙的腦筋。他決定用自己的女兒梅朵作誘餌，通過索要高價彩禮逼索朗離家，然后把他帶上罪惡之路。

當(dāng)格勒騎著青灰馬，截住大胡子的卡車的時候，索朗發(fā)現(xiàn)那個攔截他們的老獵人正是自己的阿爸。三個月不見阿爸，索朗心情激動，多想跳下去喊一聲，畢竟阿爸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可是，索朗明白阿爸既然追上來了，就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這幫人。想到這里，索朗心里矛盾萬分，躲在卡車里不敢露臉。直到格勒用獵槍把他們逼進窄窄的山坳口進退不得的時候，普布給急得走投無路的大胡子出了個主意：把索朗當(dāng)作人質(zhì)，逼他的阿爸格勒讓路。

“阿爸，我對不起你，我也是沒有辦法。我需要錢，我要娶梅朵做妻子，你就放過我們吧。不然他們要殺死我，你一定要救救我……”索朗哭著朝格勒喊。

格勒痛心疾首，流著痛苦的淚水說：“索朗，你為什么要走這條魔鬼指引的路？我早就對你說過，梅朵的阿爸財迷心竅，你要是被他的女兒迷住，以后會遭災(zāi)難的。孩子，做了壞事必然要受到昆侖山神的懲罰，你叫我怎么救你？”

這時，梅朵的阿爸普布干笑了幾聲，又把手中的刀尖朝索朗的脖子揚揚，對格勒說：“格勒兄弟，這苦是你自找的。你兒子跟著我，吃香喝辣，錢多得口袋裝不下，明年我就讓梅朵同他成婚，你說，這是多么好的事，神不但不會懲罰他，還會賜給他更好的運氣。你快點讓路，不然的話，漢人要我下手，我也沒有辦法，到時候你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阿爸！”索朗又哭著喊，“你再不讓路，我真的會被他們殺死，現(xiàn)在只有你才能救我，阿爸……”

這時，大胡子從卡車里探出頭，大聲對格勒說：“你兒子的命在我手里，給你一分鐘的時間考慮，到時我就不客氣了。我現(xiàn)在開始數(shù)數(shù)……”

索朗畢竟是格勒的兒子，血肉相連，當(dāng)大胡子數(shù)到最后一個數(shù)時，他突然朝大胡子喊：“不要殺索朗，我讓你們離開?！?/p>

普布放下架在索朗脖子上的尖刀，哈哈大笑說：“格勒兄弟，這就對了，快讓路吧！”

可是，格勒跳上青灰馬轉(zhuǎn)身才跑出不遠，突然聽到大胡子朝他喊：“格勒阿爸，你不能走！”

格勒勒住馬的韁繩，疑惑地轉(zhuǎn)過身去，不知道大胡子為什么又改變了主意。

原來，大胡子發(fā)現(xiàn)車里的油不多了，如果按照原路離開這里，油肯定不夠。他心里十分惱火，要是沒有格勒昨天晚上在河邊放槍的事，也就沒有今天的事了。因此，他只得問普布，有沒有一條最短的路跑出這塊高原甸子？

普布搔搔后腦勺，搖搖頭。說實話，他以前很少上這高原甸子，哪里是近路哪里是遠路他也搞不清。他給大胡子出主意，眼下只有格勒才知道近路，因為他從小就在高原甸子深處轉(zhuǎn)。大胡子一聽，急忙喊住格勒要他帶路。

顯然，格勒也擔(dān)心兒子索朗跑不出去，爽快地答應(yīng)了大胡子。大胡子警告格勒：“我們來個先小人后君子，你把肩上的獵槍交給我保管，然后騎馬在前領(lǐng)路，如果耍我，我就一槍崩了你?！?/p>

格勒一怔：獵槍被繳，兒子索朗也在他們的手里，父子倆的生死都捏在大胡子手里，如果路上出現(xiàn)不測，他該怎么辦？

神靈懲罰

格勒思量再三，終于交出從不離身的獵槍。大胡子接下獵槍，心中大喜，他暗暗決定等格勒帶他們走近路跑出這塊高原甸子后，就一槍打死格勒，不留后患。他拍拍格勒的背說：“尊敬的格勒阿爸，快在前面領(lǐng)路吧，出去以后，我給你5萬元報酬?！?/p>

格勒抿緊嘴唇，騎著青灰馬在滿是礫石的灘地上領(lǐng)路，大胡子漢人站在卡車上，一面指揮，一面舉槍對準格勒的腦袋，防止他?；印＞瓦@樣，快到傍晚的時候，格勒領(lǐng)著這群惡魔走出了礫石灘。正當(dāng)大胡子漢人懸著的一顆心就要放下時，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片草地，還有大大小小的湖泊。車越跑越慢，車輪越陷越深。大胡子朝草地上仔細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青草下面都是水，他們竟然被格勒帶進了高原的沼澤地帶。他氣急敗壞地朝格勒喊：“你怎么把我們帶到這里來了？”

格勒在馬背上陰著臉回答：“是的，這里是一片沼澤地，但是，要走近路非經(jīng)過這里不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p>

大胡子覺得上了格勒的當(dāng)，勃然大怒，跳下卡車，用槍管頂住格勒的腦袋，厲聲說：“你這個狡猾的藏人，竟敢耍我，我馬上要了你們父子倆的命！”

梅朵的阿爸普布也大驚失色，用尖刀抵住索朗：“索朗，快叫你阿爸領(lǐng)我們退回去，不然就殺死你。”

索朗驚慌地朝格勒喊：“阿爸，快答應(yīng)他們，救救我……”

格勒冷靜地對大胡子說：“放心，我要活命，我的兒子也要活命，我怎么敢耍你？不錯，這里是一片沼澤地，如果你們自己走，非陷進去不可?？墒牵以谶@高原上生活了幾十年，哪里是活路，哪里是死路，心里很清楚。告訴你，我們現(xiàn)在腳下跑的是條活路，你不用擔(dān)心?！?/p>

大胡子還是不信，用槍指著格勒的腦袋叫道：“這里明明是條死路，你還說什么活路，你這個老東西，真要找死呀？”

格勒冷冷地回答：“你上車拿根硬家伙下來，戳戳我腳底下是什么?！?/p>

大胡子將信將疑，叫人拿根鋼釬，在格勒腳下運足氣力猛戳，結(jié)果，鋼釬戳下去幾寸深后再也戳不動。扒開濕漉漉的泥土，下面竟是硬邦邦的砂礫層。這樣的土層卡車開上去，雖然有點下陷，但不致發(fā)生危險。大胡子抬起頭，不明白為什么眼前的這塊地看著像沼澤，其實又不是。格勒解釋說，昆侖山流下的雪水一年又一年把泥土帶到這里，沉積在這塊砂礫地上，長上草后經(jīng)水一泡，看上去就像是沼澤，其實下面十分硬實。他對大胡子說：“放心地開吧，不過，你們得小心跟上我，別把方向盤打歪了?！?/p>

大胡子尋思：你們父子兩條命都攥在我手掌心，諒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樣！再說，車上的油越來越少，只能冒險走眼前這條路了。他朝格勒“嘿嘿”一笑，說：“對不起，尊敬的格勒阿爸，我脾氣不好，不要放在心里。只要能把我們帶出去，我再給你加5萬元?！?/p>

格勒騎著青灰馬，小心地在前面探路。大胡子指揮著卡車加倍小心地跟在后面，果然沒有出什么問題。當(dāng)金色的太陽掛在西面雪山頂上，高原被照得一片通紅的時候，格勒突然聽到身后發(fā)出一陣絕望而又慌亂的驚呼。他轉(zhuǎn)頭望去，只見卡車正在迅速下沉。原來，卡車車身底下看似是塊草地，其實是塊深深的沼澤，根本承受不起卡車的重量。大胡子終于明白，自己盡管小心翼翼，還是上了格勒的當(dāng)。當(dāng)他驚慌中舉起槍要向格勒射擊的時候，晚了，卡車越沉越快，車上的人亂成一團，擋住了他的槍管。為了逃命，大胡子、梅朵的阿爸普布同格勒的兒子索朗，還有其他幾個偷獵者爭先恐后地從卡車里跳出來?？烧訚傻臓€泥像稀粥，他們落下后立刻陷了進去，只能舉起雙手在空中亂劃、掙扎，絕望的喊叫聲響成一片。

格勒平靜地對他們說：“你們殺了那么多藏羚羊，昆侖山神憤怒了，現(xiàn)在懲罰你們的時候到了，誰也救不了你們。”

幾乎在同時，由于卡車的下沉，帶動了格勒腳下的稀泥，青灰馬同他也一起陷落下去……

原來，格勒在追上大胡子的卡車后，明白大胡子的卡車因為被他追截，多跑了路程，油料肯定不夠，一旦他們跑不出去，自己就可以伺機對付他們了。當(dāng)大胡子拿他的兒子索朗要挾他，要他領(lǐng)路時，他將計就計，把他們引進了這片沼澤地。他曾經(jīng)多次騎著青灰馬跑過這里，哪里是硬地，哪里是坑潭，他心里十分清楚?，F(xiàn)在時機已到，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與這群魔鬼同歸于盡。

此時，昆侖山頭落日的余暉將沼澤地映照得一片血紅。格勒的身子沉了一半，下陷的速度慢了。他明白，是身下的青灰馬暫時托住了他。他眼里含著悲憤的淚水，心里喊：“青灰馬，我對不起你?。榱藨土P眼前的這群惡魔，你只能同我一起走這條路……”隨著青灰馬的緩慢下沉，他閉上眼睛，知道過不了多久，這片沼澤地也終將把他淹沒。

就在格勒準備同青灰馬一起去天國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阿爸，救救我”的微弱呼救聲。他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距離不遠的沼澤里，掙扎著一個滿是稀泥的腦袋，接著又露出了脖子、胸脯。顯然，他踩上了什么硬物，身子一挺，露了出來。但他再不敢動彈，害怕一動又陷下去。

格勒本能地伸手去拉兒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还茉趺瓷?，就是夠不著索朗的手。這時，天色漸漸暗下來。格勒朝天長嘆一聲說：“索朗，我無法違背神的旨意，我救不了你。只怪你當(dāng)初不聽我的話。我養(yǎng)了你，卻沒有教好你，現(xiàn)在陪你一同遭受昆侖山神的懲罰……”

索朗怨恨地喊：“阿爸，你真狠心！”

格勒流著淚說：“索朗，別怨誰了，下輩子，你好好做人?！?/p>

索朗不再求阿爸，知道再求也是徒勞。可就在他感到萬分恐懼又絕望的時候，在朦朧的夜色中，突然看到一群藏羚羊踏著急驟的步子從遠處奔來，靈活地在沼澤地里跳來跳去。它們比格勒還清楚，哪里是硬地，哪里是陷阱。索朗興奮地大喊：“藏羚羊，一百多頭啊，要值多少錢！”但臉色又一下變得死灰，現(xiàn)在再多的錢對自己也沒用了。

此刻，高原上壯觀的一幕又一次出現(xiàn)了，一頭成年雄性藏羚羊領(lǐng)頭走在前面，來到格勒面前，伸出腦袋，不住地搖晃。格勒明白，它是要他勾住它的脖子，把他從沼澤地里拖出來。格勒雙眼噙滿了淚水，因為他看清了，這頭藏羚羊的左耳朵缺了半只，分明是他十多年前從惡狼口里救下的那只小藏羚羊，如今，它領(lǐng)著一群藏羚羊趕來救他了?？墒遣还芩趺词箘磐笸?，就是拖不起深陷進沼澤里的格勒。這時，后面的藏羚羊跳過來咬住那只藏羚羊的尾巴，一只接一只，竟然合力把格勒拖出了沼澤地。

這一幕把索朗看得目瞪口呆。他突然大叫：“阿爸，救救我！”

這聲音在格勒聽來撕心裂肺。他看了看地形，繞過一個水潭是塊硬地，他完全可以跑過去把索朗拉起來?？墒牵?dāng)他跨出幾步，正要伸手去拉兒子的時候，那頭缺了左耳的藏羚羊突然咬住他伸出的手，后面幾十只藏羚羊仍一只接一只咬住尾巴，眼睛里流露出恐懼而又堅決的目光，拖住他不讓他去救索朗。

格勒明白了，對索朗悲涼地說：“你作了那么多孽，昆侖山神不讓我救你，也不讓藏羚羊救你……”

在絕望中，索朗最后看了一眼昆侖山頂?shù)哪菐最w閃著冷光的星星，慢慢陷下去……

格勒面朝夜色中的巍巍昆侖山，一臉淚水，默默無語……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故事林》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