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胡妍到局里工作半年，就得了精神病，整天披頭散發(fā)地亂跑，嘴巴里嚷著：“總結，總結——”胡老爸氣不過，跑到市委把局里給告了。

市委對這事兒很重視，派了3個人的工作小組，入駐局里，對胡妍因公致瘋一事展開調查。經(jīng)過初步走訪調查，發(fā)現(xiàn)胡妍本人膽小怕事，也比較保守，沒有被人騷擾性侵，也沒有在感情方面遇到挫折。她被招錄進局里，因為文筆還不錯，就留在局辦公室工作。她在瘋之前，正在給局里寫年終總結。被招錄前，她還做過身體檢查，也進行了心理測試，樣樣合格?？梢钥隙ǎ寞偤湍杲K總結有關，這也就成為工作小組的重點。

工作小組的組長老何，是一個辦事十分認真的人。特別是領導讓他牽這個頭，他就格外地用心了。他詳詳細細地研讀了那份總結報告，可以說寫得文采飛揚，可以看出胡妍對這份報告有多用心。但是，這個報告上的一組數(shù)字處卻空著。老何想，問題也許就出在這里。老何在空白的地方劃了圈圈。

局里的年終報告，當然要按局領導的意思寫。老何先找到了一把手趙局長，問起了報告的事，趙局長說得冠冕堂皇。老何又問到了那組數(shù)字，趙局長想了想，說他不記得了，但本子上會記著。他翻出本子，找了找，就找到了那組數(shù)字。他說，胡妍原先報的是18萬，他嫌太少，讓胡妍給加百分之二十。老何記得，那組數(shù)字是進行防電信詐騙宣傳教育群眾數(shù)。對一個局的工作來說，這是可有可無的虛數(shù)，也是查無對證的，就是寫到報告上，上級領導也未必看，她怎么就如此認真呢。他說出了自己的疑問，趙局長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已經(jīng)把今年的報告跟去年的報告對比過了，稍稍遜色了那么一點點，可實數(shù)是明明確確擺著的，他不敢亂動，再不往虛數(shù)上多報一點，他怎么好跟上級領導交代呢？老何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只得暫且如此。

第二個找的是錢書記。錢書記說，整個報告，他只改了兩個部分，一個是思想政治方面，作為一章，拿出來開宗明義地重點寫；另一個就是那組數(shù)字，小胡寫得太少了，沒有實事求是，他讓小胡增加百分之二十。老何問他，你怎么知道小胡沒有實事求是呢？錢書記振振有詞地說，他們發(fā)放宣傳材料是宣傳，通過口頭傳達那也是宣傳。這么多干部，把有人受騙的事發(fā)到微信朋友圈，提醒朋友們不要上當，那也是宣傳，都應該統(tǒng)計在里面的。這么算下來，增加百分之二十不為過吧？老何駁不倒他，也懶得駁，就先出來了。

第三個找的是常務副局長孫副局長。孫副局長辦事干脆利落，簡單明了。他說，他看過了報告，認為那組數(shù)字太低了，命令胡妍加上百分之二十。今年的數(shù)比去年還少，趙局長還不罵死她？罵死事小，把他一抹到底才可怕。

第四個找的是主管副局長李副局長。李副局長笑笑說，別的局長都務實，只有他務虛。務實的是真抓實干的，也不敢亂寫啊，只有他這個務虛的可以放開手吹噓吹噓?？上Ш莻€小丫頭不明事理啊，居然還跟那算。算了半天，還是寫出了這么個數(shù)兒，太少了，他就讓胡妍加上百分之二十。這可不是為了吹噓他自己，而是從全局的角度出發(fā)的。老何不想說啥了。他記住了這個數(shù)字，就是讓胡妍加上百分之二十。

第五個找的人是周副局長。周副局長笑笑說，他本來跟這事兒沒有關系，可胡妍把總結給他送來了，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暗嘆這小妮子文筆太好，水平太高，他居然挑不出毛病來?？商舨怀雒。蔷惋@得他沒本事啊。他看到了這組數(shù)字，才明白小妮子畢竟初出茅廬，還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就跟小妮子說，增加百分之二十吧。

走訪完這5位領導，老何心里就暗罵：你們真敢開牙！每個人都說增加百分之二十，5個人下來，那就是一倍了。從18萬生生漲到了36萬。你們這個區(qū)也就36萬人吧，全都宣傳了一遍，連嬰兒都不放過，這可能嗎？難怪把胡妍愁成了這樣。

他一邊想著一邊回辦公室，恰好碰到了吳主任。兩個人點點頭就算打了招呼，一錯身就要過去了，老何心里一閃念。吳主任是辦公室主任，是胡妍的領導，胡妍怎么瘋的，他最有發(fā)言權。他就喊住了吳主任：“吳主任，咱們談談吧。”吳主任一怔，但還是跟他來到了辦公室里。

老何問他：“吳主任，你看過胡妍寫的總結了嗎？”

吳主任笑笑說：“當然看過。這么重要的東西，我怎么會不看呢？我還一遍一遍地教她怎么修改呢?！?/p>

老何問他：“你說讓她修改以后，她的反應怎么樣？”

吳主任說：“開始還挺虛心的，后來就不太對勁兒了?！?/p>

老何忙著問他怎么不對勁兒。

吳主任說，那天他看了胡妍最后修改的稿子，倒沒啥大毛病了，但有組數(shù)字，就是局里進行防電信詐騙宣傳教育群眾數(shù)，胡妍寫了個36萬。吳主任告訴她，這個數(shù)字不能這么寫。胡妍問他該怎么寫。他說，總結里的數(shù)字，明明是虛的，也要寫實了，讓人看了跟真的一樣，那就不能是個整數(shù)，要有零有整。36萬，這么整，一看就是編的，那就得湊出零頭來。你再給這個數(shù)加上百分之零點零一吧，那就像真的啦。胡妍聽他說完，臉色忽然間就變得慘白，渾身發(fā)抖。他還以為胡妍病了，忙著讓她去休息了。

老何驚得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胡妍因公致瘋的原因基本查清楚了，可老何的報告卻不敢這么寫。如實寫吧，5位局長都得跟著吃瓜落兒，似乎有些殘忍，他也得罪不起這人?？刹蝗鐚崒懩?，他又真不知道該怎么寫。

正在他猶豫的時候，局里忽然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給予吳主任行政撤職處分。原因很簡單，他給胡妍同志下達了在總結報告中的數(shù)字上增加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指令，壓垮了胡妍脆弱的心理，是造成胡妍精神不正常的主要根源，他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拿到這份決定，老何倒好向市委交差了，但他良心難安，他還在想著是否能有更恰當?shù)姆ㄗ印?/p>

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吳主任也精神失常了。吳主任滿樓道瘋跑，邊跑邊喊：“百分之零點零一，我就讓她加了百分之零點零一啊——”

老何這回徹底明白，他必須如實報告了。不然，還不知道會有幾個人再步他們的后塵，因公致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