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編輯推薦:古人的婚配,常常是媒妁搭線父母定奪,定下后擇一良辰,先下聘禮,而后明媒正娶。故事里的云清讓送給心愛之人的聘禮是一片江湖,卻不知他有幸身在江湖,她卻一生身陷宮闈。
阿若,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分開了。
這片小小的江湖,是我送給阿若姑娘的聘禮?!魄遄?/p>
【1】
紅木殿門被徐徐推開,伴著沉沉鈍響,一束光越來越亮,直直地撞入云清讓的眼中,刺得他生疼。他略略抬手擋了擋眼,卻在見到那雙精巧的繡鞋時,停下了動作。
他是跪著的。眼前的女子珠翠滿頭,紅衣烈烈,她高高在上地睨著他,恍若神仙妃子。躬身下拜的那一刻,他驀地想:阿若還是穿白衣裳最好看。
那女子身邊的小婢上前一步,青玉案上,一盞鴆酒。
云清讓輕笑一聲,端起酒,涼涼地開口:“娘娘,臣將遠行,您連一句話都不愿與臣說了嗎?”
那女子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只聽她淡淡地道:“和誰說?”
“和我說?!?/p>
“你是誰?”她依舊不怒不喜,“恩人?仇人?騙子?還是……”
還是,我曾刻骨喜歡并傾心相待的人。
她止住了聲音,依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指尖摩挲著杯壁,許久,啞聲道:“桐城公主薨逝前,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可是拜娘娘若賜?”
她竟淺淺地笑了,點了點頭。
“她和你自小以姐妹相稱??!”
“是,又如何?”
他突然開始憎恨起她來,在生命即將終止的時刻。事到如今,她怎能依舊擺出這樣一副天真無邪的面孔?他握住酒盞,一飲而盡,又將殘盞往地上狠狠一擲:“白若衡,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終于上前,慢慢蹲下,擁住他,偎依在她耳邊,輕聲道:“清讓兄,走好?!?/p>
背后有虛弱卻沉郁的呼吸聲響起,白若衡閉了閉眼,緩緩推開云清讓的尸體。
她仰起頭,轉身向著身后那只蒼老的手倚去。
年事已高的平帝攬過自己最寵愛的妃子,老而矍鑠的雙眸里,是她艷若桃李的笑容。
【2】
白若衡是全大極數一數二的高門廢材,除了一張臉和會投胎以外,一無是處。
當朝顯貴,堂堂白太師的幺女,公主侍讀,自小集萬千寵愛,太師寄予厚望悉心栽培,卻擋不住這姑娘頂著一副好皮囊一路草包,出落得四體不勤,外帶五谷不分。
太師每每念及白家阿若便老淚縱橫,常不死心地握著兒子的手顫巍巍地道:“你妹妹今日閉門不出,可是在用功讀書了?”白家哥哥也顫顫地回道:“昨日罰的三百遍抄寫還剩下兩百九十九遍,現下,她怕是抄乏了睡著了……”
此時,白衣束發(fā)少俠打扮的白若衡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驚得面前一身綺羅香的美人抖了抖。白若衡朝她撇了撇嘴,掄起壺茶便要牛飲,一不留神卻淋了一身。那美人忙站起身來,邊幫她擦拭邊提醒道:“阿若,你這樣偷跑出來,真的沒關系嗎?”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小晞,姐姐我是怎么教你的?”白若衡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何況不過是從太師府跑到公主府罷了,算不得出格,她想。
紫晞,今上獨女桐城公主的閨名,平帝嬌寵非常,自小便與白若衡一處讀書廝混。因小她一月,便常被她唬弄,私下甘居為妹。
白若衡打小就不愛讀書,偏偏向往話本子里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常說她的人生有兩大追求,其一,做江湖人;其二,嫁江湖人。她隔三岔五就纏著自家親哥給她講江湖兒女仗劍行俠的故事,正因無法親眼見到,她哥哥添油加醋的刀光劍影才融在她的夢境里。初時動人心魄,漸漸地,卻化為她后半生里觸及便痛極的魘。
每當她唾沫橫飛地轉述那些江湖軼事時,紫晞總是望著她那副行頭癡想,她的兩個愿望,怕都是無法實現的。對貴族女子而言,春日踏青便是一年一度出門游歷的日子。江湖之大,她卻連茶坊和酒肆都沾不到。至于嫁江湖人……尋常人家的女子也須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遑論白若衡呢。
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過家中后庭的院墻,白若衡剛松了口氣,卻在看見舉著火把的家丁和一臉嚴肅的父兄時差點咬到舌頭。早知這樣,還躡手躡腳千辛萬苦地爬墻干嗎?她苦著一張小臉,十分自覺地舉起雙手捂住頭,剛想鬼哭狼嚎地狡辯求饒,白若玄已出手將她拎了過來。沒等她哭喪著臉喊哥哥,他已溫聲道:“阿若,過幾日我會安排你去蔚繡坊添幾件衣裳,務必挑自己鐘意的,回家后會有畫師再給你畫幾幅小像?!?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5/24/huab201705huab20170509-1-l.jpg" style="">
咦?竟然沒有挨罵?一陣和風細雨過后,她還有了出府去皇城排名第一的繡坊游玩的機會?白若衡被突如其來的蜜棗砸得暈暈乎乎的,連兄長最后說的話都沒留神聽,就忙不迭地應聲跑遠了。
白太師看著女兒輕快地跑遠,良久,嘆氣道:“不告訴她嗎?”
負手而立的白若玄輕咳一聲,向來身體便不大好的他想起這些日子的朝堂博弈,眉宇間又凝重了一分。
近年來,白家在與高國公的黨爭中越漸處于下風,平帝曾在宴席上明確暗示過,將阿若送進宮便可扭轉白家的頹勢,此番裁衣入畫,便是封妃的前奏。
一年前,微服出巡的平帝在踏青節(jié)遙遙望見與侍讀時完全不同的白若衡,彼時,她褪去繡鞋,在雨后的泥濘中邊舞邊笑,帝之傾心,不過一瞬。
看,她的婚姻,連父兄都是做不了主的。
白若玄上前扶住年邁的父親,不置一詞。
方才他已說盡了能說的全部叮囑,他說,阿若,莫再淘氣了,若今后我們不在你身邊,你可怎么辦呢?
【3】
上一次在這條街上穿行,已是一年前踏青節(jié)時的事了。
白若衡掀了車簾,近乎貪婪地注視著民間煙火。有小販看她看直了眼,她露齒一笑,那男子雙手一個不穩(wěn),竟掉落了一地瓜果。
她笑得越發(fā)無忌,一個不留神竟磕上了車壁,她吃痛地捂著額頭,才發(fā)現馬車似乎出了什么問題。她有些好奇,跳下馬車,對著驚惶滿面的車夫擺擺手表示不要緊,便開始研究莫名其妙斷了的車轅。
她正兀自出神,身后卻揚起了一陣熾熱的呼吸。在馬蹄踏至之前,她被擁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里。從路中央滾到一側時,白若衡無暇顧及自家車馬的反常,新鮮的興奮感涌上心頭,沖刷了所有的驚懼和不快。
似此初遇,和話本子里江湖兒女的一見鐘情如出一轍。
她極力抑制著內心的竊喜,抬頭朝自己的救命恩人望去。
只一眼,就好像有星星落進了她的眼里。
她幻想過無數次,有朝一日若有機會體驗江湖生活,一定要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劃拳舞劍歃血盟誓,可她從未想過,衣帶如風眉目如畫的少俠真實地存在,此時,此刻。
云清讓就是在這一天,以極其溫暖又霸道的姿勢進入了白若衡的生命。
他緊緊護著白若衡的頭,如蘭的氣息吞吐在她的發(fā)頂:“別怕?!?/p>
她不由得一陣戰(zhàn)栗。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云若衡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直到窗外響起小石子敲擊地面的細碎的聲音,一下一下,似節(jié)奏,似韻律,似是在喚她出去。
鬼使神差的,她隨便披了件薄衫便打開了門。抬頭望見墻頭一邊玩轉著小石子,一邊朝她擠眼睛的少年時,不知是因為涼風還是心底暗暗的驚喜,她極不文雅地打了個噴嚏。
云清讓倒不嫌棄她,徑自飛身而下,將她一把摟過,越墻而去。
白若衡不知自己為何如此輕易便信了他,沒有多余的質問身份和來意,仿佛她長到這么大,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有這么一個晚上,毫無防備地,被她天命的江湖少年帶走。
這一晚,他帶她走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她終于有機會無所顧忌地咬著街頭小食游蕩,不用刻意扮成男裝也能混在人群中對著戲臺子上水袖飛揚的名伶鼓掌叫好。
這一晚,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托著腮聽他解釋半夜三更來找她的原因。他說的無非是初次見面便覺得姑娘不同凡響有意結交之類的客套話,可真也好,假也罷,有什么打緊的?今晚白若衡很快活,是以往蜷在床邊看一千遍話本子,身邊人想方設法摘星星摳月亮都不會有的快活。
夜色深了,人群漸散,她靠在橋上已許久,身子還是熱得很,忽聽云清讓溫聲道:“阿若,跟我走吧?”
她“啊”了一聲,頓時清醒了大半。
這進展,也太快了吧?她一顆心突如槌搗,偷偷抬了眼看他。只見他竟也一動不動地凝著自己,神情專注無比。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這副認真的模樣,更是增添了幾分白日里沒有的清貴。她忽地有些心虛,嚷嚷道:“看什么看,沒看過長得好看的?。 ?/p>
他低頭笑了,再望向她時,出語是無以復加的虔誠:“是啊,沒看過長得這么好看的。”
此后的一個月里,白若衡習慣了每晚偷溜進院中,等著云清讓從天而降。她終于知道,親身經歷遠比話本子里的故事來得神奇。他們尋覓新鮮玩意兒,打鬧逗笑,甚至潛入山匪窩里找刺激。她喜歡被他保護的感覺,喜歡每每喚“清讓兄”時他那聲不疾不徐的“我在”,喜歡……和他在一起。
他總會在最合時宜的時候問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她裝傻的次數多了,也會稍稍帶了點用心,問他到哪里去。他也總是輕輕笑開,道:“阿若姑娘想去哪里,哪里便是江湖。”
在和紫晞又一次躺在床上說悄悄話時,她終于繃不住,直愣愣地道:“怎么辦,小晞,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了?!?/p>
紫晞扭過頭,面頰上一片緋紅:“我也想跟你說來著,我好像,也喜歡上誰了……”
她“撲哧”一笑,搶了被子蒙住頭,俏皮地道:“不要緊,只要我們喜歡的不是同一個人就好啦?!?/p>
彼時,她以為,云清讓的那個問題,全由著她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
【4】
蔚繡坊新裁的衣送入府中時,朝霞才初初在白府上空籠起。碎嘴的侍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憧憬著自家小姐寵冠后宮的盛景,不料身后卻起了一陣脆響。破碎的白玉杯仍在地上打著轉,映入她們眼中的,是白若衡茫然的臉。
為什么自己的終身大事竟會以這般可笑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降臨,不經父兄,毫無征兆。
她落荒而逃,卻直直地撞入了白若玄的懷中。
她仰起臉,笑道:“哥哥,她們說的是真的嗎?”
“是?!?/p>
“可是怎么辦呢?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呀?!?/p>
你自小千嬌百寵的妹妹,在不得不失去的時刻,發(fā)現了自己最真切的心意,她的歡喜打從心底生了根。這樣濃重的歡喜,使她直到被關起來的那一刻,都是笑著的。
白若衡抱膝坐在榻上,耳邊是叮叮當當的捶打聲,那是工匠在封釘門窗。白若玄并未對她痛陳利害關系,她也就不知悉父兄在朝中舉步維艱的險情。她只知,今生今世,她再也觸不到那個有云清讓的江湖了。
漸漸的,捶打聲似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云清讓帶有微微寒意的獨特的聲音。他似乎和白若玄起了爭執(zhí),不久,爭執(zhí)聲和工匠的捶打聲都停了,她哆嗦著,耳畔回響的是府中的杖刑聲。
她的淚水,在那一刻不聽使喚地涌了出來。她只能叫喊著,徒勞地拍著門,縱使他武功再高,這般不躲不避不還手,鐵打的身體也是熬不住的。她心中明白,面對這個引誘自己即將入宮的妹妹的江湖人,白若玄絕不會手軟。
不知過了多久,門忽地開了,見到來人的那一刻,白若衡喉間滾著千百個字,卻因為早已哭啞了嗓子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她只能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抱住云清讓號啕大哭。她不知自己原來也是有這么多不值錢的淚水的,他卻拍拍她的頭,笑道:“阿若,開心一些,你哥哥準你今晚跟我出去了?!?/p>
他沒有再說下去,阿若是頂頂聰明的姑娘,不說也曉得,這該是他能給自己的最后一夜了。
盡管不久的將來會風云變幻,仇恨和痛悔日夜噬咬著白若衡的心,她卻也不得不承認,那個晚上,是她一生中不可磨滅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