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福全
爺爺出生于1923年,年輕的時候是個獵手。不過,從我記事起,爺爺就沒有再上山打過獵。
小時候,家里的竹樓上常年掛著一張收攏的網(wǎng),橢圓形的,直徑有七八十公分,像個巨大的鳥巢。這個網(wǎng)是用棕樹皮撕扯成小塊,像編制姑娘的發(fā)辮那樣編織成筷子粗的繩子,然后再用這些細小的繩子結(jié)成網(wǎng)。在我七歲以前的記憶中,竹樓上的這張網(wǎng)從來就沒有打開過,不知道它里面究竟是什么樣子。
有一年夏天,村里靠近山林一帶的玉米掛包時節(jié),遭遇了野山羊整片整片的啃食。上世紀80年代,村里人還在溫飽線苦苦掙扎,大部分人家的糧食常年青黃不接,每年都有一段時間要靠政府的救濟糧過日子,鄉(xiāng)親們辛辛苦苦的種出的莊稼被野山羊坐收漁利給糟蹋了,心里自然都很氣憤。村里有一個年輕人,經(jīng)常在山野間出沒,四處尋找獵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偵查后,他來找到我爺爺,很肯定地向爺爺講述了那糟蹋莊稼的野山羊的活動線索,一定要爺爺出山,把那只山羊給收拾了。開始,爺爺對這事并不在意,說自己年紀大了,多年沒有攆過山了,跑不動了。后來,村里有幾個大人也來找爺爺,談起野山羊糟蹋莊稼的事,心里都忿忿不平。村里的其他年輕人,也希望爺爺能帶領(lǐng)他們開展一次圍獵活動。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年輕人說野山羊糟蹋莊稼,實際上只是為了請爺爺再次出山打獵找一個名正言順地的理由,最重要還是想體驗一下當獵人的感覺。
爺爺從竹樓上取下那張閑置多年的網(wǎng),在屋檐下的院壩里鋪開,把一些被老鼠咬斷的網(wǎng)線進行了修補。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網(wǎng)至少有二十來米長,三米多寬,網(wǎng)眼有小碗口那么大。爺爺仔細檢查,把斷線接好,修補完善后,熟練地把網(wǎng)收起來,掛在柴房的屋檐下。第二天一早,爺爺在腰帶上別上鐮刀,一個人出門去了。顯然,爺爺對那個年輕人偵查的情況并不放心,他需要親自去現(xiàn)場查勘一下情況。
有針對性的圍獵活動,前期的偵查工作十分重要。有經(jīng)驗的獵人,可以通過跟蹤獵物的腳印、糞便、氣味找到獵物的蹤跡。爺爺告訴我,從腳印的大小和深淺可以判斷出獵物的大小和多少,從糞便所含的物質(zhì)成分和新鮮程度可以判斷出它最近在什么區(qū)域活動和進食。還有至關(guān)重要重要的一點,就是獵物的氣味。在山林中,沿著獵物留下的氣味一路跟蹤,氣味淡的地方可能只是獵物路過的地方,而氣味濃烈的地方,可能是獵物長時間棲居或者經(jīng)?;顒拥膮^(qū)域。前期的偵查活動,需要在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進行科學的推測,最后才能得到一個比較準確的結(jié)果。
那天一早,爺爺召集起村里的年輕人,對各自負責占領(lǐng)的山梁進行了分工,并對撒網(wǎng)的位置、圍獵開始時暗號和追捕合圍的路線進行了詳細安排。然后,在爺爺?shù)膸ьI(lǐng)下,村里大大小小二十來個人,扛著網(wǎng),別著鐮刀,拿著棍棒,兵分幾路,意氣風發(fā)地朝目的地進發(fā)。那一年,七歲半的我,跟在隊伍的后面,有點狐假虎威的樣子,心里很激動,也很得意。
這次圍獵的地方是一片雜木叢生的山林,爺爺帶著幾個年輕人,把網(wǎng)布置在林中一段村里人砍柴砍出來的一個路段。我和我的一個堂弟,一個剛剛七歲的孩子,被爺爺安排在離網(wǎng)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小山包上,安安靜靜的呆在那兒,眼睛盯緊著網(wǎng)的動靜。我們的職責,就是負責守網(wǎng),等著獵物落網(wǎng)。這段時間,整片山林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人為的聲音。
一切準備就緒后,爺爺在離網(wǎng)稍遠的一個山頭上向各路人馬發(fā)出暗示的信號,得到各路人馬的暗號回應(yīng)后,就知道人員已經(jīng)就位了。然后,爺爺同樣以暗號的形式發(fā)號施令,山野頓時沸騰起來,看不見人影,只聽見“噢呵噢呵”的吆喝聲響遍整個山野。爺爺站在山頭上,目光敏銳地洞察林中的動靜,指揮各路人馬隨著情況的變化臨時調(diào)整圍捕路線,朝著撒網(wǎng)的區(qū)域合圍而來。
我的目光緊盯著撒網(wǎng)的地方,為這個震天動地的場面激動得手舞足蹈,卻不敢發(fā)出聲音。爺爺反復交代過,守在網(wǎng)邊的人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以免驚動落荒而逃的野山羊突然改變逃竄路線。突然,山林中似有什么東西在往山下逃竄,似在林中暈頭轉(zhuǎn)向的地橫沖直闖,一路下來,山野中的雜樹在劇烈搖晃,林中的碎石在嘩嘩作響。漫山遍野的吆喝聲不斷合圍而來,林中那拼命逃竄之物的速度越來越快,風聲越來越緊,情勢越來越緊迫。我多么希望那禍害莊稼的野山羊趕緊落網(wǎng),最好不止一只,而是好幾只。正這么想著,突然,一道灰黑的閃電在空曠的林中一閃,不見了蹤影,只見早就布好的網(wǎng)往里一收縮,拉動周邊的草木劇烈的朝中間搖擺。稍遠處,爺爺向山上大喊一聲“收山啦”,然后迅速跳下小山頭,朝著撒網(wǎng)的方向火速跑來。
一只皮毛灰黑發(fā)亮的野山羊,就這樣在驚慌失措中落網(wǎng)了。從四面八方奔跑著趕來的年輕人,圍著網(wǎng)中的獵物歡呼雀躍,一邊看著爺爺用特殊的手法捆綁野山羊的四只腳,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各自在林中的精彩表現(xiàn)和心理活動。
從那以后,近三十年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一只鮮活的野山羊。不過,當年那只野山羊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烈的山野味,那光滑、陽剛而野性的一對角,那油亮油亮的皮毛,那四腳被繩索捆綁得不能動彈的眼神,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在那個人們用來填飽肚子的糧食還青黃不接的年代,野山羊放棄山林中的草糧不食,而出來啃食村里人賴以生存的莊稼的做法,確實是有些欠妥。但是,好多年過去了,如今人們已經(jīng)衣食無憂了,但諸如像野山羊這樣的國家保護動物,即使深居深山叢林,也難逃人們的貪婪的胃口,那就是作為人的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