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周李立是一個年輕的女作家,但作品的冷靜乃至肅潔,和她的名字一樣,看不出多少女性色彩。就敘事的輪廓和敏感度而言,她更像前輩陳染、林白,關心女性自身的一些身邊事,滿含憂郁和自憐自哀。她小說中的主人公和前輩作家有些相似的路徑,喜歡逃逸,或者逃逸回來之后,又繼續(xù)逃避。但周李立的小說策略,卻是非女性主義的敘述。
她的敘述語言簡約,簡約到不肯輕易去描繪周圍的環(huán)境。她決不在小說中留下抒情的腔調。最能體現(xiàn)周李立逃逸女性主義寫作的標志,是她小說中的自審或自省,沒有一般女性作家的自憐自哀。周李立放棄或天然逃逸了女性主義的敘述藍本。她在一篇訪談中說得很好,“更多的普通人,只是性別弱化的時代里那個面目模糊的TA——不是他,也不是她。他和她都是寫字樓格子間里、電腦屏幕后面那個對話窗口,他和她都是高層公寓落地窗后面那雙眼睛。他的視角與她的視角,也許都需要兼顧,也許都需要擺脫,也許那本來也沒有太多不同?!?014年的《更衣》是一篇不太引人注意的小說。這篇小說寫的是剩女。寫剩女的故事,常見的是剩女對這個世界的哀怨,她才情出眾、美麗動人,但被男性世界忽略。而《更衣》中的蔣小艾不是。被剩下的原因,她自己也沒有去思考過。一個偶然的原因,她忽然開始自我審視。一次健身,她把更衣柜的鑰匙鎖進更衣柜里,而健身房的管理人員下班了,女主人公出去不得,赤裸的她“?!痹谀抢铩1蛔晕谊P進更衣室的女主人公,被男性世界的隔膜所阻礙,但在她的內心,卻有一個自鎖的結構,妨礙了她與世界的溝通。這是一篇女性自檢的代表作。
女性的自我檢視并不是對男權的無條件認同,它并沒有放棄對男性話語的反思。周李立的寫作有一種中性主義傾向,表現(xiàn)在她對男性話語和女性話語的雙重逃逸?!度捳锱懿健肥侵芾盍⒁徊恳远唐ㄖ仆瓿闪艘粋€中篇甚或長篇的容量的“冰山”之作。這篇短篇小說在及其有限的篇幅里塑造了三代女性的形象:沈媛媛、沈媛媛的母親、小南瓜。沈媛媛和她的母親雖然沖突,但她們對男人的標準有著驚人的相似,要求伴侶是飯碗同時是精神依靠。而那個愛幻想的懵懂少女小南瓜,她幻想中的戀人是同學的爸爸,同時是一輛路虎車的主人。這種女性的群像,經由在三代人之間產生的齟齬、不解而完成。與以前那些視男性為侏儒乃至糞土的女性話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周李立的中性主義立場鮮明而柔軟?!锻怠肥撬幸庾R運用中性視角敘事的一個短篇?!锻怠酚玫氖撬囆g家喬遠的男性視角,展示他和女朋友娜娜兩個人的情愛糾葛。喬遠回鄉(xiāng)參加姑父一家的葬禮,帶走了十八子菩提的手串,這個手串是喬遠當年送給李娜娜的。但在表姐的葬禮上,喬遠將十八子菩提隨葬給他愛的第一個女人表姐。喬遠返回不知如何解釋這個手串的下落時,發(fā)現(xiàn)李娜娜的手串庫里多了一個不明材質的手串。小說戛然而止。這是一篇關于愛情與背叛的小說。一般來說,這一問題的寫作都是癡情一方被欺騙,或者男方背叛,或者女性背叛。但在《往返》里,男女對稱性地背叛,對稱性地將愛的信物轉移,都是為了對稱——性。沒有負疚感的李娜娜讓喬遠和讀者體會到男權主義和女權主義的無力和崩塌。中性者,性不為一方所傾斜。愛的自由,也意味著背叛的自由。這不是一般的哀怨與迷離。往返似乎是一種象征,造成了周李立小說的循環(huán)圈套。
失敗者的命運,是周李立小說不斷書寫的又一個強烈主題。中篇小說《另存》和《更迭》是她藝術區(qū)系列中的標志性作品,遺憾的是未能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在《另存》中,喬遠為了參加蔣爺策劃的一次國際性展覽,硬著頭皮去拜訪了大人物蔣爺,拜訪的結果是藝術區(qū)所有人都去了歐洲參展,而喬遠和女友娜娜被拋棄在展覽之外。展覽那些日子里,藝術區(qū)空無一人,只剩下喬遠這個時運不濟的畫家形影相吊?!陡隆防锏氖E谧詸z,而喬遠的失敗原因居然無處找尋。“?!?,就是一種另存。而另存,是不入正冊的。這些不入正冊的被另存者,被周李立寫得淡然冷靜,無論男女,無論是愛情上的陰差陽錯,還是事業(yè)上的挫敗低落,都沒有一腔怨言在小說中傾瀉?!对O防》是一篇關于疾病、愛情和商業(yè)的多重敘事。喬遠曾經自作聰明設防了多重堡壘,但最終被吳勇等人輕輕攻破,喬遠又陷入“另存”之境。
“另存”是一個計算機操作的術語,指把文件放在目標之外的行為。目標之外,也就是周李立小說中人物的處境,人物追求的方向和得到的處境常常是逆反的,所以只能另存。和上世紀末青年女作家的“另類”姿態(tài)不一樣,另存是被動,而另類則是主動擺出與主流拉開距離的姿勢。這主動和被動的差異,正是中國社會文化從70后、80后到90后遷移變化的軌跡。
“另存”還讓人想起上世紀非常流行的存在主義。人的存在先于他的本質,他必須先存在,然后才創(chuàng)造他自己。在存在主義看來,人的本質是人自己通過自己的選擇而創(chuàng)造的,不是給定的。而對另存者來說,恰恰不能給自己下定義,恰恰不能“把自己造成什么樣子”。喬遠在北京郊區(qū)的藝術區(qū),原以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存、可以按照存在主義的理想塑造自己的形象,而結果是蔣爺、吳勇們要塑造他的形象,女朋友娜娜也要塑造他的形象。喬遠的“那個樣子”和自己想象的面目全非,和女朋友想象的也面目全非,和畫商想象的也面目全非。在藝術區(qū)的邊緣,他不是多余,而是另存,隨著時間的更迭,往往返返,不斷地逃逸,又不斷地另存。
在藝術追求上,周李立也表現(xiàn)出不走尋常路的另存方式。周李立的小說不太善于正面強攻,或者壓根兒就沒想有正面強攻的能力,這也是她寫作小說多年沒有引起人們太多關注的原因。一些研究者認為周李立的小說帶有“新寫實”的余韻,就語言的克制、冷峻而言,周李立的敘述確實比一般的“新寫實”更具有“零度”寫作的意義。但“新寫實”更多關注的是生存狀態(tài),尤其是底層人群的困惑和艱難,由人的生存狀態(tài)去折射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而周李立的生存困惑,更多是中產階級在中國社會的生存問題,不是關于具體的衣食住行生存低層次的描寫。物的困頓在“新寫實”那里是個關鍵詞,而周李立的小說中,物欲是不在場的,政治欲望也是不在場的,情欲和性欲也不會是靈與肉的糾纏甚至搏斗,個人無望的另存狀態(tài)比之“新寫實”,要自我得多,也更多帶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隔膜、零散、無解。因而也有人說,周李立的小說帶著先鋒文學的實驗性和新銳性。這是就意義層面而言的。她的小說確實是非現(xiàn)實主義的。因而她的寫作比年輕的同代人顯得老成、練達,比上一代的作家更具超前的中產階級的焦慮和無解乃至無聊,又褪去了女性作家的性別色彩,成為一個獨立性強、辨識度高的存在。我相信,這樣的文本現(xiàn)在評價不會特別高大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周李立的價值會越來越值得挖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