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

母親是湖南常德人。在她的記憶里，嘎公（常德話，外公）余欽翼是個能干的人，在常德的博物館里也有對他的介紹。

余欽翼，字葵生，1872年出生于湖南武陵（今常德市）草坪鎮(zhèn)夾巖嘴。年輕時家里很窮，但酷愛讀書，英俊倜儻，心懷壯志，偶然的機會結識了維新派人物熊希齡，并且為他所賞識。

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外公第一次和老鄉(xiāng)去北京，被引見拜訪了慶親王奕劻，奕劻覺得他談吐有物，文質彬彬。時值康有為、梁啟超向光緒帝獻計變法，認為富國強兵，必須仿效日本。于是，光緒帝派遣了一批留學生東渡日本學習強國之道。在慶親王的關照下，外公得以官費留學日本。他初入壯武學堂，一年后轉入日本士官學校，是第四期步科（軍校的科目分類，包括步科、騎科、炮科、工兵科）畢業(yè)生。他的同學里，有閻錫山、蔡鍔、宋教仁等等一大批仁人志士。當時，孫中山先生常來學校傳播革命思想。

外公與蔡鍔、宋教仁、陳英士等結為莫逆之交。宋教仁在東京生活極為困難，外公雖不富裕，卻慷慨相助，贈以棉衣，宋教仁終身不忘，并且在《宋教仁日記》里記述過這件事。1906年4月，思想活躍的外公參加了章太炎、秦力山等人在東京發(fā)起召開的“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周年紀念會”。

1908年外公學成回國，被分配到湖北新軍中當教官。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時，外公是湖南新軍第一師師長。為策應武昌起義，他率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入小吳門，直搗巡撫衙門。嗣后率師北伐，增援武昌，迫使武昌新軍繳械投降。湖南反正的第三天，湖南陸軍成立“四鎮(zhèn)”（鎮(zhèn)相當于師），外公為第一鎮(zhèn)統(tǒng)制。不久改鎮(zhèn)為師，即為第一師師長。他為推翻滿清王朝、建立中華民國立下功勞。

推翻滿清帝制后，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tǒng)，外公被羅致進京，授以總統(tǒng)府中將參軍之職。由于袁世凱陰謀改元稱帝，外公洞察其奸，不屑與之為伍，毅然于民國2年（1913年）申請解甲歸田，以中將軍銜領得退伍費黃金500兩、白銀200兩。

外公用退伍金在常德大井巷修建了一座小巧玲瓏的窨子屋（沅江流域水上交通運輸興隆的產(chǎn)物，前店后作坊，兼有庫房），剩下的經(jīng)費創(chuàng)辦了“朗朗電燈有限公司”，使常德市民第一次享受到科學照明。其后，又與人合伙，在縣境東北陽城鄉(xiāng)“門板洲”投資墾荒，歷盡挫折與艱辛，終于墾殖成功，30余萬畝良田年年獲得豐收，4萬余農(nóng)民得到溫飽。

外公在常德城內閑居，喜入茶肆，問桑田，特別喜歡獎掖后學。著名女作家丁玲少年時代在常德女校讀書，曾慕名拜訪外公。外公見其舉止大方，思想敏銳，遂將其收為義女。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時，外公已經(jīng)60歲了，身體很不好，時不時吐血。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職業(yè)軍人，他預感到天下將大亂。俗諺“大難下鄉(xiāng)，小難進城”，他就在常德陳家咀建了個茅草屋，隱居于山野。

抗戰(zhàn)期間，蔣介石曾經(jīng)給很多下野名人寫信，外公也收到過一封，邀請他為抗戰(zhàn)出山。由于年齡和身體的原因，外公婉言謝絕了，但他身為一個中國人，對抗戰(zhàn)做到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他在鄉(xiāng)間支持常德義軍的建立。那時候，因常德是國統(tǒng)區(qū)的川黔門戶、軍事戰(zhàn)略要地，從1938年10月日寇占領武漢到1943年12月常德大血戰(zhàn)的五年中，日寇的飛機隔三差五地偷襲常德。據(jù)記載：共出動敵機轟炸常德地區(qū)17000架次，炸死炸傷軍民10000人以上，常德城區(qū)的房屋毀損十之八九，數(shù)次一片火海，濃煙滾滾，多日不熄。外公一手建立的家被完全炸毀。

當時姥姥等家人習慣了攜警報袋跑警報。警報袋是抗戰(zhàn)時期“跑警報”時中國人的一大發(fā)明創(chuàng)造。它是用“家織布”或“龍頭細布”對折后兩邊一縫，另一邊包根繩子縫制成松緊口的一種袋子，平日里盛入金錢、換洗衣服、干糧或謀生用的小器具，一旦聽到警報聲響起，立即將警報袋的袋口繩子拉緊，背起來快速地逃跑。它是每個人賴以生存的命根子。大家成群躲在郊外的壕溝里，擁擠在一起，上面蓋些樹枝打掩護，下面墊些稻草，挨餓又受凍，回到了原始人的生活狀態(tài)。一旦敵機隊形散開，說明開始掃射了，這時候，千萬不要發(fā)出響聲和動靜。因此，常有哭鬧的小孩被自己的母親堵住嘴鼻而悶死！待到解除警報后，人們還得背著警報袋返回城里，手不住、腳不停地做起生意養(yǎng)家糊口，這樣的夜市常常開到晩上十點多鐘才打烊。

1941年11月4日5時30分，一架日軍97式輕型轟炸機，在黎明的薄靄中從南昌機場起飛，6時50分飛抵常德地區(qū)上空，在濃霧中盤旋。沒有人知道，死神即將來臨。接下來，敵機瞬間將攜帶鼠疫的谷子、麥子、棉絮等投放到常德城區(qū)，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常德細菌戰(zhàn)”，先后造成平民死亡7600多人，一時間“十室九空，哀鴻遍野”。外公對此極為憤慨，痛罵日寇禽獸不如?？谷諔?zhàn)爭時期，湖南戰(zhàn)場是戰(zhàn)斗最多、戰(zhàn)斗最為慘烈的國民黨正面戰(zhàn)場之一。當時湖南總人口不到3000萬，抗戰(zhàn)8年間，湖南共向國民黨部隊輸送了近200萬青壯年，平均15人中就有1人投身抗日前線。

陸放翁詩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945年抗戰(zhàn)勝利了，老爺子那年73歲，他極其高興。年輕時，外公游學日本學習強國之道；年老了，終于看到日本侵略者戰(zhàn)敗投降這一天。

新中國成立后，1954年，外公去世了，享年82歲。他留給子孫后代的家訓就是：要讀書，要愛國，要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