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靜
一
買房子只有在入住之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地段、區(qū)域、價格都是小事,最大的事是鄰居。遇上一個討厭的鄰居,再好的風水也敗了。這是入住佳緣小區(qū)后,布谷發(fā)現(xiàn)的一個道理。其實也不是沒有人提醒過布谷這個問題,余青就經(jīng)常在布谷面前咒罵她們小區(qū)里的回遷戶素質(zhì)低,教養(yǎng)差,往花壇里扔垃圾,在樓道里堆雜物,半夜不休息,說話聲音響,走路動靜大,全然不顧他人的感受。對余青的抱怨布谷不以為然,她認為身為外企白領(lǐng)的余青從骨子里西洋化了,自然看不慣自己的同胞,即便如此你又如何去選擇鄰居?傳說中的孟母住的一定是茅草屋,換了現(xiàn)在的房價,你看她還能往哪里搬去?
布谷和張凌志買房子時,壓根就沒有考慮鄰居這個問題。他們兩口子首先考慮的是地段、區(qū)域,而這地段、區(qū)域又是以兒子張霄為中心的。張霄快要上小學了,他需要就近入學。福華小學是市重點小學,聲譽不錯。布谷兩口子就以福華小學為圓心,以其招生范圍為半徑開始找房子,最終選定了佳緣小區(qū)。佳緣小區(qū)占地面積不大,設(shè)計和綠化也不夠科學時尚,可是它離福華小學近,就沖這一點別的統(tǒng)統(tǒng)忽略不計了。
布谷交了首付,辦完貸款,拿到了住房鑰匙,就開始裝修。想找一家好點的裝修公司也不容易,那些老板大多一臉老實相,一肚子鬼心眼,哄得你把合同簽了,他們便牽著你的鼻子走,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主人反而要順著他們的心思去。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的花樣百出,讓人防不勝防。布谷想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買房,再也不敢裝修,這般折騰是要減壽的。
那些日子布谷忙暈了頭,完全沒有留意單元樓里的幾戶鄰居是什么樣子。其實布谷就是不忙也不會去留意鄰居的,她素來不善與人熱絡(luò)。
小時候,布谷生活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鄰里間的來往是十分密切的,一點半點的隱私都瞞不了人。比如說布谷的生日吧,許多大娘大嬸都記得一清二楚。布谷醫(yī)學院畢業(yè)又接著念研究生,畢業(yè)時二十七歲,這在研究生里還算學妹呢,在鄉(xiāng)下大娘大嬸們眼里布谷已經(jīng)是一個老姑娘了。布谷每次回家都要受到她們的盤問:有對象了嗎?接著她們會和布谷聊起布谷兒時的玩伴,誰誰和布谷同年生,她的兒子上小學了;某某的生日和布谷只差三天,她離婚又再嫁了……布谷面帶笑容聽著,不知道該流露出一點點羨慕還是驚訝。這些七大姑八大姨一出布谷家的大門就會感嘆起來:讀那么多書有啥用?連個男人都找不到。
后來布谷嫁給了張凌志?;楹笊畹淖兓贿^是從此布谷要做兩個人的飯,洗兩個人的衣服而已,布谷卻長長舒了一口氣,至少回老家時無須再面對鄉(xiāng)鄰們的盤問了。
張凌志第一次跟布谷回老家,隔壁的張大娘就對他說,你媳婦生在臘月初二子時,命里缺木,你們家里最好多栽點花木。這般知根知底的熟諳唬得張凌志一愣一愣的,那時候他和布谷同床共枕一年多了,熟悉了布谷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命里缺木卻是第一次聽說。張凌志饒有興致地聽張大娘抖落布谷小時候的糗事,他們一起重溫著布谷的童年,哈哈大笑。
布谷不喜歡鄉(xiāng)下鄰里間這種沒有界線的熱絡(luò),她素來對鄰里同事十分疏淡,從來不走門串戶,當然她那三五好友除外。布谷在佳緣小區(qū)選了五幢三單元三樓,一個重要原因是這個單元樓有六層,一層樓只住一戶人家。布谷打開家門便對著一面白墻,省掉了和對門的寒暄招呼。
布谷的五戶鄰居是在上下樓時陸續(xù)出現(xiàn)的。
一樓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小夫妻,男的在稅務局上班,一身筆挺的制服總是干干凈凈,女的在一家超市里收銀,看上去精明利索。他們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早晚由奶奶帶著,那奶奶慈眉善目,言語不多。二樓住一對老夫婦,七十多歲的樣子,他們每天早晚相跟著散步曬太陽,安靜平和。四樓住著一個老師,妻子在外地工作,大多數(shù)時間那老師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生活,只有在他妻女來時偶爾會聽到他們一家子上下樓時的說笑聲。五樓住一個老大爺,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孫子。老大爺不是房主,他的孫子在福華小學讀書,為了方便才來租房住的。爺孫倆早睡早起,也安靜無聲。
只有六樓的住戶是這和諧寧靜中的一個雜音。
六樓的女人是一個矮胖子。布谷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端著一盆水站在布谷家門口,她十分熱情地對正要出門的布谷招呼說:要出門???布谷說是。那女人又接著說,我澆澆花,這花幾天沒澆水了。布谷家門口的樓梯轉(zhuǎn)角處有一個外延式花臺,布谷早就發(fā)現(xiàn)那花臺里擺滿了塑料花盆,有的種著花草,有的種著蔥、蒜和青菜。原來是這矮胖子種的。布谷就問你住幾樓?。堪肿诱f,六樓。布谷有些不悅,住六樓的把花草種到三樓來,這是什么規(guī)矩?轉(zhuǎn)念一想,這么一個小花臺她霸了去也種不出金銀來,隨她去吧。只是對六樓的女人有了幾分不屑。布谷看過一篇寫上海人的文章,說上海人精明愛盤算,可他們的盤算很契約化,自己的一個銅佃都不肯給別人,也不會占別人一個銅佃的便宜,你的我的分得清清爽爽。布谷喜歡這種處世方法,大家都不越規(guī)矩,磕磕碰碰就少了??杉丫壭^(qū)不在上海,六樓的女人更不懂上海人的契約化。
二樓的奶奶告訴布谷,二樓花臺里的那些花盆也是六樓那家人的。還有一樓過道里的那堆雜物也是他家的。夜里他家還要停進來一輛摩托車,大家進進出出都要側(cè)著身子。二樓奶奶撇撇嘴說,鄉(xiāng)下人,買了一套房子就以為整個樓道都是他家的了。
從二樓奶奶那里布谷還知道矮胖子在市政府門口開了個饅頭店,她老公是市政府的門衛(wèi),她在那兒開店也算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了。矮胖子雖然身材矮胖,可皮膚卻像用硫磺熏蒸出來的饅頭一樣格外白嫩,布谷便在心里叫她“大白饅頭”。
布谷從一樓走過,仔細看了看樓梯下那一堆雜物:一輛破舊的兒童自行車,一張油漆斑駁的舊方桌,一個生銹的大鐵盆堆放在兩個大紙箱上,那紙箱里裝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想來都是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雞肋之物。
一樓那個利索的女主人說,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住了一窩老鼠。一不小心老鼠就竄到她家里去。她找小區(qū)物管說這事,那負責人說六樓這戶人家連物業(yè)管理費都不交,他們也沒轍。
大白饅頭的老公是騎著一輛摩托車出現(xiàn)的。他的車技不賴,直接把摩托車騎進樓道里來,樓道門被撞得砰砰響。布谷剛好下樓,和他撞了個正面,心里嚇一跳,眼前活脫脫一個日本鬼子,只見他個子矮小,圓頭鼓眼,一臉戾氣,就差一頂鋼盔和一把馬刀了。電表箱上寫著他的名字:汪永順。這個名字體現(xiàn)著人們最基本的祈愿,布谷想他要是有兄弟,應該叫汪永發(fā)、汪永昌吧。
汪永順開口大叫著他兒子的名字上樓去,又嚇布谷一跳,破鑼嗓子,嘎嘎刺耳,聲震半個小區(qū)。在布谷的印象里會這樣大著嗓門說話的,八成都是沒文化的。
二
布谷沒猜錯,汪永順識字不多,好歹混到初中畢業(yè)便去當了兵。他在部隊時參加了一次搶險救災,退伍時便被安置到市政府的保衛(wèi)科,具體業(yè)務是看大門,但好賴也算是一個有單位的人了。只是一個男人一旦守上了大門,想找媳婦就難了。在市政府大樓里上班的女子出出進進瞅都不瞅他一眼,好多人在大街上遇到他也不打招呼,不是歧視門衛(wèi)這個工作,他們真是沒記住這個小個子男人和他們同在一個大院里上班。
汪永順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那就是遇到鄉(xiāng)下人來訪的時候。老百姓進衙門,不外乎求人和告狀,心里不是沒有底氣就是滿懷冤屈,自然一臉恓惶不安,一腳踏進市政府大院又摸不著北,那腳步邁得猶猶豫豫,完全是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樣子。汪永順一眼就能把他們認出來,于是斷喝一聲:干什么的?找誰?那鄉(xiāng)下人便踮著腳,把頭伸進門衛(wèi)室的窗口來,謙恭地回答汪永順的問話。汪永順興致好的時候就拿出一本破筆記本來,裝模作樣登記一番。但凡有點文化的人都能識破汪永順的狐假虎威,他寫在筆記本上那幾個字,七歪八扭,就和農(nóng)村人死后擺回煞時房門后灶灰上留下的神秘痕跡一般。把字寫成這樣的人能有多大出息?他卻握著一只不怎么順暢的碳素筆,煞有介事地問:姓張?來人見他落筆寫了個“張”字,忙說,是立早章。汪永順愣一下,什么立早章?來人耐心說,上面一個立,下面一個早,文章的“章”。汪永順涂抹一番又接著寫下一個“林”字,那人又更正說,是麒麟的“麟”。汪永順聽說過世間有麒麟這東西,可是沒見過,自然也不會寫這兩個字。那人只好接過汪永順手中的筆把“麟”字寫在一張報紙上。那張報紙是汪永順的搭檔老銅包過鹵豬蹄的,上面有一大攤油跡。汪永順看著那個筆畫繁多的字說,雙木林多簡單啊。那人說,這個字好,吉祥。汪永順冷笑一聲,名字好有逑用,這年月得命好。那人只好勉強陪笑一聲。老銅遇見汪永順這般狐假虎威就會給他一頓臭罵,你少耽誤人工夫,想想你在鄉(xiāng)下的爹娘吧,這些人就與你爹娘一般,少缺點德吧。你守個大門就這么嘚瑟,真有點出息還得了?汪永順怵老銅,老銅也是一個門衛(wèi),可老銅總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連市長有時也會來和老銅聊幾句,這讓汪永順不得不服。
汪永順也不是全無心肺,他也有行俠仗義的時候。遇到來伸冤告狀的老百姓,他會悄悄告訴他們應該到幾樓幾號哪個部門找誰,在市政府大樓里久了,誰會為民作主誰愛滑頭敷衍,他心里都知道。在他的指點下那冤屈的人一臉感激地去了,汪永順吐口長氣仿佛也為民作主了一回。
到市政府來辦事的各單位和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人員,汪永順也能迅速分辨出來,這類人不能攔,更不能盤問,他就老實待在門衛(wèi)室里,聽憑他們昂首闊步走進去。天長日久,汪永順記住了各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鎮(zhèn)長,各單位的局長,主任,可是這些人都不認識汪永順,在他們眼里汪永順已經(jīng)和大門口那塊寫著某某市人民政府的牌匾融為一體了,倍受忽視的汪永順心里憋屈,宰相家人七品官,市政府的門衛(wèi)怎么說也算個科員吧?他對老銅說,他媽的,哪天老子也整個副科干干!老銅嗤地笑了,這還真是個夢想呢。汪永順是工人身份,他的信息表上填著中級工,他的目標是高級工,努力多年尚未遂人愿。
汪永順眼看過了三十還沒說上媳婦。那些出入市政府大樓的姑娘偶爾發(fā)現(xiàn)他饞涎欲滴的目光,就從鼻子里輕蔑地哼一聲,把高跟鞋踩得噔噔響。老銅看透了汪永順的心思,有一天便對他說,小楊,雖說咱做門衛(wèi)的也是為人民服務,用不著自輕自賤??蛇@婚姻從古至今都講究個門當戶對。在這大樓里上班的姑娘你就別想了。這話聽著不順耳,卻又不得不承認它在理兒。汪永順骨子里對老銅的“怕”其實是一種尊敬,這老頭身上有一股子不亢不卑的勁兒,他見了市長那腰桿也是筆直的,不像汪永順,一見當官的腰桿就哈了,個頭立馬矮半截。
老銅給汪永順指點迷津:別對著市政府大樓里的女人流哈喇子了,適合你的女人在那兒。老銅手指往大門外一指,大門外是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老銅那根手指指誰呀?見汪永順一臉糊涂。老銅說,左邊胡同口,賣饅頭的小玲,不是挺好的一個姑娘嗎?汪永順有點不高興了,我好賴也是一個國家公職人員,你怎么把一個賣饅頭的往我身上扯?不高興歸不高興,汪永順再到小玲的店里買饅頭時就忍不住多打量她幾眼,慢慢發(fā)現(xiàn)小玲雖然胖點,那鼻子眼睛長得倒也好看,特別是皮膚,就和她蒸出來的饅頭一樣,吹彈欲破,有著市政府大樓里那些女人用化妝品涂抹不出來的細膩潔白。汪永順想老銅的眼睛還真毒,細看之下小玲還算是個美人胚。汪永順對小玲慢慢就有了點意思。那小玲自小站在街邊做生意,是何等的精明伶俐?她很快察覺到汪永順的心思,給汪永順拿饅頭時總挑個兒最大的,眉眼之間全是言語,撩撥得汪永順魂不守舍。
婚姻這事,高攀不易,俯低也難,門當戶對了就來得爽快。半年之后,汪永順和小玲就開始談婚論嫁。汪永順沒想到小玲一家子雖說都是做小生意的,家底卻不寒磣,丈母娘一次拿出十萬塊錢給汪永順說,這是我家小玲的嫁妝錢,以后你可不能委屈了她。又娶媳婦又收錢汪永順心里激動萬分,他賭咒發(fā)誓會善待小玲,還保證永遠把丈母娘當親娘待。
汪永順和小玲商量這十萬塊嫁妝錢是不能亂花的,不如拿去做首付,買套房吧。
汪永順自己也有點積蓄,他鄉(xiāng)下的父母又給他湊了點,竟有二十來萬了。小玲說,要買房就買地段好點的吧,以后孩子上學方便。兩人左挑右選,最終在佳緣小區(qū)買了一套房子。大多數(shù)人買房子都不喜歡頂層,害怕冬冷夏熱,擔心漏雨。小玲卻執(zhí)意要買頂層的房子,因為價格要相對便宜一點。她想汪永順的工資不高,自己不過做點小生意,過日子能省就省點吧,以后有了孩子不知道還有多少要花錢的事呢?小玲選擇了佳緣小區(qū)五幢三單元頂層的房子,這個單元樓里一層樓只有一戶人家,也就是說五樓以上的樓道基本上就算免費贈送的了,可以堆放點雜物什么的。
婚后,汪永順的工資就歸小玲管了,她把兩人的收入打理得井井有條,每個月還了房貸,剩下的錢她還能積攢下一點,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搬進佳緣小區(qū)時,二樓三樓的住戶還沒有入住,小玲便買了幾個塑料花盆種了幾棵花草放在了二樓三樓的花臺上。小玲說,這叫先入為主。從此這兩個花臺就是我家的了。小玲又撿了幾個泡沫箱子,分別種了蔥、蒜、蕪荽、青菜和白菜,雖然省不了幾個錢,可是方便,做飯時下樓就能掐蔥掐蒜,還是無農(nóng)藥無化肥的天然食品。小玲把日子過得滴水不漏。
一年后,二樓的人家搬來了,是一對退休老夫妻。小玲先發(fā)制人,對二樓的老太太說,大媽,我去年就搬來了,看這花臺空著可惜,就栽了幾盆花,你看這花臺有了花草,是不是整個樓道都漂亮起來了?喏,這還種了一盆蔥。大媽,你做飯時用到蔥就只管來拔,別客氣啊。她又轉(zhuǎn)頭對站在一旁發(fā)愣的老頭說,大伯,你喜歡什么花?明天我就去買幾盆你喜歡的花來放這里,讓你們二老一開門就看到紅花綠草好不好?這樓道的綠化啊,我包了。老頭只好笑笑說,這幾盆就好、這幾盆就好。
又過了一段時間,三樓的住戶也搬來了。三樓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和出入市政府辦公樓那些女人別無二致,矜持淡漠,臉上的笑容像帶著剎車,點到為止,一絲都不肯多給。小玲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說這女人是個醫(yī)生,在市醫(yī)院上班,取了一個鳥名,叫布谷。汪永順背地里就把布谷叫作鳥女人。這鳥女人的老公是市科技局的局長。難怪她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難怪她臉上的笑容帶著剎車。
有一天汪永順在樓道里吐了一泡口痰,一抬頭就看見下樓來的布谷,她蹙著眉頭,一臉嫌惡。鳥女人,汪永順在心里叫了一聲。
三
布谷可以任由汪永順家霸花臺,占樓道,可是她受不了汪永順隨地吐痰的毛病。汪永順經(jīng)常把口痰吐在布谷家門口。汪永順的口痰其實是倒吸回口腔里的鼻涕,粘稠拉絲,黃中帶綠,布谷看了惡心。
汪永順每次上下樓梯,走到布谷家門口,就會大聲咯痰,喉嚨里咕隆隆一陣響,呸一聲,一口濃痰就落到了布谷家門口。布谷開門出去,一團黃中帶綠的濃痰赫然在過道上,有時不小心踩在腳下,布谷嫌惡得恨不能把鞋子都連帶丟出去。有幾次汪永順的濃痰直接吐到了布谷放在門口的腳墊上,布谷惡心得差點背過氣去,只好用一雙衛(wèi)生筷夾了一團衛(wèi)生紙把那黃中帶綠的濃痰擦掉,再用拖把蘸了消毒水去拖洗干凈。拖過汪永順口痰的拖把布谷要放在消毒水中浸泡半個小時,心里仍覺得汪永順的口痰星星點點無處不在。
布谷在替汪永順拖了近半年的口痰之后,決定教育一下這個隨地吐痰的鄰居。
一天大白饅頭又抬著一盆水到布谷家門前的花臺上給花草蔥蒜澆水。布谷剛好上樓來,就問了大白饅頭一句,你老公是不是肺不好???大白饅頭瞪著眼說,哪有?他身體好著呢,一年到頭連個感冒都不會。布谷說,奇怪,那他怎么老是在樓道里咯痰呢?你看看,這樓道里都是他吐的痰。大白饅頭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吐個痰怎么了?你不會吐痰?你男人不會吐痰?哪條法律規(guī)定了不能吐痰?布谷說,法律沒有規(guī)定,不隨地吐痰是公德。大白饅頭不屑地撇撇嘴,公德?有公德的都住別墅去了。你住得上嗎?布谷惱了,你這人怎么這樣不講理?你看看這樓道,從六樓到一樓都擺滿了你家的東西,妨礙大家走路了,你心里得有個數(shù)。你男人不講衛(wèi)生,隨地吐痰,弄得整個樓道這么惡心,你們就不能改改嗎?大白饅頭咣當一聲摔了手中的盆,雙手往腰間一叉,你惡心啥呢?我老公的口痰吐你嘴里去了?就你這種瘦得跟麻桿一樣的女人,你張著嘴讓他往里吐他都看不上呢……
大白饅頭的架勢讓布谷想起了鄉(xiāng)下潑婦吵架的場景,這是她多么嫌惡的一幕,她留給大白饅頭一句,你們一家子都讓人惡心。布谷迅即關(guān)了房門撤退回家,大白饅頭一根手指戳了過來,氣勢洶洶地要破門而入。布谷坐在沙發(fā)上煩惱,她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制止大白饅頭的蠻橫。大白饅頭堵著布谷家門漫罵了近半個小時,才解氣地拍拍手,撿起地上的水盆凱旋回六樓去了。
晚上,張凌志回來,布谷給他講了和大白饅頭吵架的事。張凌志埋怨她,你真是糊涂,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去和一個賣饅頭的計較。這事傳出去別人笑話的是你。布谷說,他總是往我們家門口吐痰,一開門就看見,惡心不說,不小心踩到了,那要帶回家多少病菌?。繌埩柚菊f,潔癖是你們當醫(yī)生的臭毛病。這隨地吐痰在很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就忍忍吧,大不了多買點消毒液回來。
張凌志又說,你說話做事真是不過大腦。你不和大白饅頭吵架,她老公不過是隔三差五往我家門前吐一口痰。你和他老婆吵了這架,往后他一定天天都往我家門前吐了。這號人的德性我了解,你一定要好好忍著,不能再和他們起沖突,記住了?你別指望我去幫你吵架啊。見布谷一臉沮喪,張凌志拍拍她的臉頰安慰說,和他們計較咱不劃算,知道不?布谷想想也是,張凌志好賴也是一個國家干部,讓他去和一個門衛(wèi)吵架,還真是說不過去。
果然,從那以后,汪永順每次上下樓都要在布谷家門口吐一口痰,有時候忘了,他都要折轉(zhuǎn)回來,在布谷家門口大聲地咳嗽一聲,響亮地“呸”一下,一口黃黃綠綠的濃痰準確地落在布谷家腳墊前五六厘米的地方,不偏不倚,汪永順心里有點小得意。
布谷只好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一把火鉗回來。每天用火鉗夾了衛(wèi)生紙團去擦汪永順的口痰。汪永順的喉嚨就像一個掏不完的糞坑,每次都能吐出一團黃綠顏色的濃痰來。老天,怎么不讓他得肺癌???布谷每次清洗過道時都忍不住詛咒。
在樓道里再遇到大白饅頭時,只見她耷拉著臉撅著嘴,眼珠子往上翻,只剩下兩個不屑的白眼仁。除了濃痰,這一切布谷是可以視而不見。
布谷和張凌志上班的單位一東一西,每天兩人一出小區(qū)就分道揚鑣,張凌志開一輛黑色本田轎車上下班,布谷騎一輛電動車上下班。
一天,布谷下樓準備騎車去上班,發(fā)現(xiàn)停在樓下墻腳的電動車被人動過,蓋在車上的車罩被掀到了地上,那車罩明明是用帶子系得好好的。布谷想一定是大白饅頭做的手腳。佳緣小區(qū)只在大門口裝了監(jiān)控。大白饅頭兩口子喜歡打麻將,經(jīng)常半夜才回家,乘四下無人對布谷的電動車做點手腳真是太容易了。
又過了一段日子,布谷的電動車被人掀翻了,后視鏡摔得粉碎。正要趕去上班的布谷對著那一地碎玻璃頓足,這家人太過分了,我要報警。張凌志說,中國警察只管人命案子,你這屁大點事兒,他們根本不會睬你。再說你有證據(jù)嗎?布谷想想說,這車我不要了,以后我坐公交車上班,這車我就停到樓道里去。張凌志嘻嘻笑說,人家拿出日本人搶占釣魚島的精神,好不容易把樓道、花臺占據(jù)了。你現(xiàn)在把你的電動車停到他們的陣地上去,這不是戳人家的心尖嗎?你還是別惹事了。
布谷堅決不聽張凌志的勸告,她把摔壞后視鏡的電動車推進了樓道,就停放在汪永順平時停摩托車的地方。晚上一定會有一場好戲,布谷靜靜等著。
晚上,汪永順兩口子騎著摩托車回來了。大白饅頭在樓下下了車,汪永順習慣性地騎著摩托車往樓道里沖,布谷的電動車赫然停在里面擋住了他。汪永順咆哮起來,臭婆娘,你媽個B,這是老子的地盤。今天老子不把這破車丟出去,我就不姓汪。布谷聽到了他的嚎叫,就走下樓去,站在樓梯口說,你少囂張,這是你的地盤,你出多少錢買的?汪永順血紅著眼睛說,這就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在這里停了三年的摩托車了。先來后到,你懂不懂規(guī)矩?布谷淡然一笑,真是好笑,你先來的,這單元樓里的六套房子你怎么不全占了去?你要點臉吧,你家的破爛從六樓堆到了一樓,沒人說你,是別人涵養(yǎng)好,不和你計較,你別以為真是你厲害。汪永順像一只突然被扔進油鍋里的活蝦蹦跳起來,雙手拍打著自己的褲襠,臭婆娘,你還是個醫(yī)生呢,你是我的卵,你是我的卵……樓門外的大白饅頭擠了進來,她尖聲罵道,臭婆娘,你把你的破車搬走,這是我家的地盤……布谷說,對,我這是一輛破車,昨天晚上才摔壞的,怎么摔壞的?你們不知道嗎?大白饅頭的氣餡頓時矮了半截,汪永順強撐著踢了布谷的電動車幾腳,你的車怎么摔壞的跟我沒關(guān)系,你就是不能占我的地盤,你給我搬走……布谷警告他說,你再碰我的車一下,我就報警,我們連昨晚的債一起算算。汪永順不再踢布谷的電動車,只是嘴里不停叫著,這是我的地盤,老子先來的……布谷笑著說,今天是我先來的,你明天趕個早吧。
汪永順對他家那輛摩托車格外珍惜,他始終不肯停到樓下墻腳去,可他也不敢再碰布谷的電動車,怕布谷真的報警。這兩口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城管和警察。他們兩口子連夜清理了樓道里堆放著的那堆破爛。第二天,布谷下樓時看到,樓道里原先堆放著的兩個破紙箱不見了,舊自行車,還有舊方桌,舊鐵盆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汪永順把布谷的電動車靠墻挪了挪,終于騰出一塊空地,他的摩托車擠擠挨挨停了進去。
天黑后張凌志才回來,他一進樓道就發(fā)現(xiàn)布谷的電動車還真和大白饅頭家的摩托車擠在一起,狹窄的樓道顯得更加擁擠了。進了家門他就埋怨布谷,我說布谷,你的心胸能不能寬廣一點,你犯得上和一些小商小販這么計較嗎?布谷興奮地說,這日本人的后裔哪能處處讓著他?你沒看見今天他們兩口子那樣子,真是呼天搶地啊。張凌志正色道,你是一名醫(yī)生,人說醫(yī)者仁心,你得學會體會別人的苦楚。他們?yōu)樯稉屨蓟ㄅ_呀?還不就想種幾棵蔥蒜嗎?你就讓他們種去。他們?yōu)槭裁床豢习涯ν熊嚪艍δ_?那是怕丟了。他們買一輛摩托車得賣多少個饅頭?布谷醫(yī)生,你要體諒他們的心情,不然你怎么當個好醫(yī)生呢?布谷剛洗完澡,穿一件薄紗睡衣,她撲過去把張凌志按倒在沙發(fā)上,我讓你看看好醫(yī)生有多好!張凌志急忙說,小心,別讓孩子看見。每次被張凌志教訓,布谷就用這一招,五秒鐘內(nèi)張凌志就會把教訓布谷的緣由忘了,百試不爽。
布谷的電動車就一直停在了一樓的樓道里。過了一段時間,布谷覺得搭公交車上下班有諸多不便,開始在張凌志面前絮絮叨叨。張凌志說,我看你呀,還是把電動車拿去修一下,不就是一個后視鏡嗎?用不了幾塊錢的。布谷無奈,只好把電動車推去修理。布谷要騎電動車上下班的話,自然不能再把車停在一樓的樓道里了,汪永順兩口子嗜賭,幾乎每天都是半夜才歸,他家的摩托車緊靠著布谷的電動車停放,第二天一早布谷是沒法把車推出樓道的,布谷只好又把電動車停到了樓下墻腳。
布谷把電動車停到樓下墻腳的第二天又出事了。電動車的坐墊被人用刀劃了一個大口子,里面白白的海綿雪花似地翻出來。布谷知道又是大白饅頭兩口子干的,她只是不知道大白饅頭在劃破她的車時還恨恨地說了一句,我讓你嘚瑟。
四
在別人眼里汪永順只是一個看大門的,在小玲眼里他卻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公。門衛(wèi)上班要求不嚴,汪永順便時常溜到饅頭店里幫忙,重活累活都搶著干。最讓小玲滿意的一點是汪永順不許任何人欺負她。小玲從小跟著父母在街邊做小買賣,看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氣,嫁給了汪永順后,她終于有了安全感。
小玲的饅頭店左邊是一家小吃店,經(jīng)營米線、餌絲、面條等各種小吃,他家在門外接了一個自來水龍頭,下面放一個大水盆洗碗洗筷。小玲的饅頭店地勢稍低,小吃店洗碗筷的臟水便嘩嘩流過來。小玲和他家理論過幾次,那家人總是不把她放在眼里,臟水還是油膩膩地漫到饅頭店門前來。汪永順和小玲結(jié)婚后,有一天小吃店的洗碗水又漫了過來,汪永順二話沒說,沖過去就把那個大水盆掀了個底朝天,里面的碗筷稀里嘩啦滾了一地。小吃店的老板氣勢洶洶地沖出來和汪永順拼命。汪永順撿起墻腳半截磚頭說,你有本事過來,老子砸爛你的狗頭。那人的氣餡在眾人的勸說下半推半就平熄下來。第二天小吃店門前有了一條用水泥新砌的小溝,攔住了往饅頭店四溢的臟水。
小玲的饅頭店右邊是一家雜貨店,為招攬生意老板總是把貨物堆放在門前,什么拖把、掃帚、臉盆、棉被……時常越過界線占到饅頭店門前來。汪永順在一天夜里用黃色油漆在雜貨店和饅頭店之間畫了一條粗大的線。第二天,什么也不用說,雜貨店老板自覺地把貨物堆放在自家門前,再也沒有越過界來。
小玲賣饅頭有時會遇上挑剔的主兒。一天早上來了一個老婦人買饅頭,她把熱騰騰的饅頭拿在手里看來看去說,這饅頭不像是現(xiàn)蒸的,莫不是昨天剩下的?小玲心里佩服老太太眼尖,她時常把前一天賣剩的饅頭摻在新蒸的饅頭里賣,一般人是看不出區(qū)別的。小玲正想著要如何忽悠這老婦人,汪永順走過去沖老婦人說,你買不買?不買就滾。不過你用手拿過的這個饅頭你得買走,你弄臟了,我們還能賣給別人嗎?汪永順長一雙金魚眼,瞪得老婦人一哆嗦,連忙付了一個饅頭的錢走了。
小玲覺得有這樣一個老公真好啊,說話做事再也不用陪著小心了。
佳緣小區(qū)三樓那個叫布谷的臭女人,仗著自己老公當了個局長,走路說話都拿腔捏調(diào),說什么隨地吐痰不衛(wèi)生,沒公德,還想搶占一樓的樓道停電動車。幾個回合下來,汪永順讓她吃了一肚子啞巴虧出不得聲。汪永順先是扯丟了她的電動車車罩,然后又把她的電動車推倒,摔壞了后視鏡,接著又劃破了她的電動車坐墊。剛開始的時候小玲心里還有點怕,怕布谷的老公來替她出氣。汪永順說,你放心,她老公屁都不敢放一個。小玲問,為啥?人家一個局長難不成會怕你?汪永順說,正因為他是局長,所以他不敢出聲。你不知道當官的都死要面子,他們要維護自己的社會形象。他要是來和我一個守大門的干架,丟臉的是他,傳出去大家都會認為他無理。因為這個社會是有良知的,大家都會同情弱者。
小玲想起前不久新聞上播出一個當官的和門衛(wèi)爭吵,還打了門衛(wèi)一耳光的事。新聞一播出那輿論是一邊倒啊,人人都向著那個門衛(wèi)。最后那當官的被免了職,門衛(wèi)依然是門衛(wèi)。
汪永順說的果然沒錯。布谷的電動車幾次被破壞,她老公真是一聲不吭,上下樓遇到時,他還有禮貌地對小玲點點頭。這種事要是換了汪永順,早就堵上門去大罵三天了。誰敢動汪家的摩托車?誰敢動小玲一溜兒擺在花臺上的花草和蔥蒜?還有饅頭店前的空地誰敢占去一寸半寸?長了這個膽子的人還沒有出生。小玲想布谷這局長老公也真是沒勁,頭上那一頂烏紗帽竟似緊箍咒般讓他縮手縮腳,任由老婆被人欺負去了。
汪永順說早晚要把布谷那輛電動車大卸八塊。
五
布谷聽朋友的建議買了一個帶夜視功能的監(jiān)控安在自家窗口,鏡頭就對著樓下的電動車。布谷想只要大白饅頭兩口子再動她的電動車,監(jiān)控拍到證據(jù),她就立刻報警。除此之外布谷真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辦法對付這兩口子了。
就在布谷安裝好監(jiān)控的第二天,她和張凌志一起出門,剛走出樓道門就遇上一樓的男主人,他身后不遠處大白饅頭也正好走來。平時和鄰居不過是點個頭的張凌志突然饒舌起來,他對一樓的男主人說,我家在窗口安了一個監(jiān)控,帶夜視功能的。晚上你媳婦的摩托車就靠我家窗下停放吧,在監(jiān)控范圍內(nèi)安全。一樓的男主人連說謝謝。大白饅頭撅著嘴擦身走了過去。
布谷上了張凌志的車,車門未關(guān)就埋怨道,裝監(jiān)控的事你怎么能往外說呢?大白饅頭肯定聽到了,他們有了提防,我的監(jiān)控不是白安了嗎?
張凌志說,我是故意說給大白饅頭聽的,知道有了監(jiān)控,他們就不會再動你的電動車了。隔壁鄰居別太過了,你還真想抓個現(xiàn)行,把他們兩口子送進派出所去?
見布谷撅著嘴不出聲,張凌志又說,嫁給我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沒學會寬容大度呢?
布谷嬌嗔一笑,敢說我心眼小?
兩口子一路說說笑笑,布谷想想這事還真算不上是一回事呢。
果然,自從有了監(jiān)控后布谷的電動車就安然無事了。
汪永順的濃痰依然咯著,可是他能有多少痰呢?有時候走過布谷家門口他會忘了吐痰,一口痰竟會帶回他自己家里去。
大白饅頭到三樓來給她的花草蔥蒜澆水,也總是挑布谷不在家的時候,弄得賊驚賊驚的。那幾盆蔥蒜花草實在給她省不了幾個錢,不過是小商販搶占地盤的習慣使然。
鄉(xiāng)下,布谷又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生活的鄉(xiāng)下。
在鄉(xiāng)下,兩戶人家為了一條陰溝,為了一小段滴漏都會大打出手,爭個頭破血流是常事?;蛟S大家都窮怕了,爭搶便成了一種生存手段。哪怕爭搶回來的東西毫無用處,卻也要劃歸到自己名下,搬進自己家里才心安。
布谷的好朋友余青,老家也在鄉(xiāng)下。歲末她邀請布谷一家子到鄉(xiāng)下老家去吃當?shù)貍鹘y(tǒng)的殺豬飯。
余青老家院落的寬綽讓布谷吃驚。余青笑笑說,這得歸功于我媽。我媽是一個出名的潑辣女人。我們家房前屋后的地都是她去爭搶來的,哪怕是一條小縫隙她都會和鄰居爭個你死我活,提起她來左鄰右舍無不恨得牙癢癢。余青忽而嘆息一聲,唉,我媽只活到五十歲就死了,村里人都說她是地占多了折了壽。她死后,這院落就傳到了我哥哥手里,我哥嫂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看看,這院子都叫野草占了去。爭搶來這么多地又有什么意思呢?
余青在一家外企上班,薪水高,工作環(huán)境優(yōu)越,日久天長養(yǎng)成視蠅頭小利為糞土的清高個性。布谷想貪小便宜的農(nóng)民氣息正從他們這一代人身上慢慢散去,真好。
布谷一家子駕車回城時,在環(huán)城路上堵車了。一輛滿載面粉的大貨車側(cè)翻在路邊,一袋袋面粉從車箱里傾倒出來,有的口袋破了,雪白的面粉撒得到處都是。周邊的人竟然趁火打劫,成群結(jié)隊撲過去哄搶面粉,那司機站在一旁大聲求饒,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大嫂,這面粉不是我的,我只是替老板運送,二十噸面粉你們這么搶了去,我怎么賠得起呀?求求你們,別搶了,別搶了……
布谷透過車窗看到哄搶的人群中有兩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指給張凌志看,那不是大白饅頭兩口子嗎?只見汪永順和小玲一人扛了一袋面粉往路邊的一輛面包車跑去,兩人把面粉裝上車又折轉(zhuǎn)身來撲向側(cè)翻的大貨車。和他們一起的還有大白饅頭的弟弟,他經(jīng)常開著那輛面包車到佳緣小區(qū)去,布谷見過他。他們?nèi)送祹状危瑩尩降拿娣垩b滿車箱才開著車匆匆離去。
平時布谷咒罵汪永順一家,張凌志很少出聲,總是勸布谷要寬容待人。這一次他終于忍不住了,這是一家什么人???素質(zhì)差,良心也黑啊。那個司機都哭了,他們怎么下得了手?這和土匪有什么區(qū)別?
那一場哄搶直到警察來了才制止住,可是一車面粉沒剩下幾袋了。貨車司機抱著頭蹲在地上,他怎么向老板交待?二十噸面粉啊,他拿什么賠?
那天夜里,汪永順兩口子回來得比平常早。汪永順扯著破鑼嗓子唱著歌上樓去,大白饅頭一路哈哈笑著。布谷想起那個貨車司機欲哭無淚的臉,心里一陣發(fā)冷。張凌志擺弄著手中的搖控器,心思顯然也不在電視機上。他們都深深感覺到道德規(guī)范像一根朽掉的繩子,纏在一些人身上是一掙就斷。似乎每一個人心底都有著一股子匪氣,挑一個法律無暇顧及的空檔這匪氣便一涌而出。
過了一段時間,布谷路過大白饅頭的饅頭店。聽到大白饅頭正喝斥一個挑著擔子賣水果的婦女,一邊賣去!一邊賣去!別占我的地兒,我在這兒賣了十年的饅頭,這塊地都跟我姓了,知道嗎?那婦女挑著擔子踉蹌著走了。
布谷想佳緣小區(qū)五幢三單元的樓道和花臺,十年后會不會也隨大白饅頭姓了?那時她是否會堵著樓道門收過路費?
六
小玲看見布谷從店門前走過去。布谷穿一身素白的衣裙,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可一看她臉上那輕蔑的神情,小玲便憤怒地“呸”了一口痰。那一口痰一落地,她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急忙掏出來一看,是兒子的班主任打來的?;煨∽佑址甘铝??果然老師說混小子三天沒交作業(yè)了。兒子,你得爭氣啊,你爹媽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你可一定要上大學啊。小玲急忙招呼店里幫忙的小工,紅妹,你看好店啊,我得去學校一趟。
小玲快步走到大街上,混入熙攘的人群中。她急急地朝學校的方向奔去,仿佛那是一個希望的所在。
小玲相信自己的兒子能考上大學,長大后能像三樓那個鳥女人一樣當一個大醫(yī)生,或者像鳥女人的老公一樣當一個局長。小玲急急地往前走著,她沒有意識到她仇視的布谷一家竟是她人生追求的榜樣。
小玲相信自己的兒子能考上大學,因為有一天他爹汪永順朝鳥女人家門口吐口痰時,他竟睜著烏黑的眼睛說,爸爸,不要隨地吐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