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如
我認(rèn)識一對放蜂的夫妻,他們是揚(yáng)州人。男的姓王,四十來歲,很隨和,我稱呼他老王。女的皮膚很白,長著好看的臉,只是沒好意思問多大。
說是認(rèn)識,其實(shí)只不過是偶遇到他們,買過兩次蜂蜜,說過幾回話而已。
那天我尋著個僻靜的山道慢走,約莫一個鐘頭,腿有些乏,倚著一棵老槐樹休息,舉頭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槐花。隱約里,覺得有一滴一滴的東西打在臉上,癢癢的,一摸,便飛出去了。站起來再走,看見一個帳篷,綠色的,支瓦房狀,立在一塊高岡上。走過去,六十多個木箱子環(huán)帳篷圍一大圈。木箱子上,蜜蜂多呀,亂呀,滾的團(tuán)子好大呀,再一看,箱門都敞著,蜜蜂肚子鼓鼓地爬進(jìn)去,出來的都又奓著振翅,遠(yuǎn)飛。
轉(zhuǎn)去帳篷陽面,有兩個人在忙著。男的從箱子里抽出一塊塊的板子端在眼前瞅,像一個藝術(shù)家瞇縫著眼,笑意十足地欣賞自己嘔心瀝血的杰作。另一個人裝扮扎眼,黑西褲白襯衣,前襟吊一塊大花布,小晌午的當(dāng)口脖頸還纏一塊紗巾。顯然是男人的老婆。她的頭似乎讓什么給黏住了。
“忙著呢?”我上前打招呼。
男人抬頭望我一眼,四下又瞅去。
“坐下歇歇?!彼_信我是在跟他說話。
“桶里是蜜吧?”
“是蜜,”男人欠身,“蜂板里剛割出來?!睅拙鋪砘兀娝蜕?,也懇于言談,就聊起來。
“荒山野嶺的,你們不害怕?”
“不怕,”男人說,“西邊莊子沒多遠(yuǎn)……大狼犬警覺,夜里有點(diǎn)動靜,它就汪汪?!?/p>
順去他的指向,果真看見花涼蔭里拴著一條威猛的大狼犬。
我說:“山南油菜花多?!?/p>
“這你就不懂了,”男人起身,“還是這里好,沒農(nóng)藥化肥。梨花、山楂花,四月半頭的槐花,五月的棗花、石榴花,六月的栗子花、野酸棗子花,蜂蜜干凈得雪都不換,能賣出好價錢?!?/p>
女人怕我不信,或者有想讓我買的意思,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去帳篷里拿來一個小紙杯,舀進(jìn)小半杯蜂蜜對過水遞給我,說:“不信你嘗嘗?!?/p>
我接過啜一口,很香甜很舒爽,有點(diǎn)槐花的味道。
“好蜜。”我說。
“你喝的是槐花蜜?!迸讼袷强湟窒窠o我解釋。
那次我買了五斤。
第二次去,我們便熟識多了。我問男人貴姓,他說姓王。我說:“稱呼你為老王你看怎么樣?”他說:“可以啊?!庇?jǐn)]起袖子拍胸膛說:“你看看大狼犬也沒我硬棒,你真的還能把我給喊老了?”
那時老王在搖著打蜜機(jī),長褲肥褂竹斗笠,活像古時候的一個游俠。滑稽的是,斗笠頂上好像還勒著些繩子,細(xì)看,那不是繩子,是往年枯萎了的牽牛蔓。我說:“你老王太能干了喲!”老王說:“不干咋辦?兒子十七,閨女十五,趕明兒上大學(xué)結(jié)婚的,哪樣不花錢?!蔽艺f:“合家背井的,一年總也得弄個幾萬吧。”老王說:“還行,刨去吃喝,扣除發(fā)電機(jī)和轉(zhuǎn)場租車的費(fèi)用,掙個七八萬塊錢問題不大?!崩贤跸眿D大約見不得男人一副見過大世面、腰裝了大錢的架勢,脖項一扭,嘴唇一翹,鼻孔里哧哧兩聲:“大前年,誰見著錢來?說那一年掙了七八萬塊錢,又怎么個講法?”
老王爭辯:“依你說,這些年倒跑得不好了?”哪知女人彎腰去撿了一截細(xì)棍,向西一指,說:“我以為還不論河西哩!”又作怪,偏在地上尋,定格了,說:“咦,我還以為不是黃土哩!”見他們要吵架,我借口渴了,趕忙問大妹子屋里有沒有開水。這空兒,老王捉了不放,說大前年到河西走廊,偏偏去的不是時候,滿川的小黃花才開著,天卻旱得要命。熬二十多天,不想突來一場大雨,花粉沖走了,嗆死了十幾箱蜜蜂,那么遠(yuǎn)的路,來回折騰,賠了一萬塊錢不說,二十多個蜂房還都擱在那。
我說:“聽口音,你們是江浙一帶的吧,怎么就跑去河西走廊了?”老王媳婦趕巧過來,接茬說:“老家揚(yáng)州呢?!庇终f:“哪里都是家呀,你看看,三月先在老家采杏花、桃花、油菜花,四月到魯南,沒幾天,槐花、棗花全開了,六月去陜西,榆林的紫苜蓿,八月雜花開,又跑秦嶺去……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秋涼了,返回?fù)P州,不遲不早,正好趕上荊條花,一場一個家,換一個場換一個家,哪里花開哪里就是家?!?/p>
我頓時沉默了。
我夸她的話說得有水平、有文化,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她聽了笑盈盈的。
老王插嘴:“她讀過高中,還是個文學(xué)青年呢……早年出學(xué)校進(jìn)工廠,后來下崗,給醫(yī)院開過電梯,給家政公司打掃過衛(wèi)生,也抽空給村里種大棚菜的打零工,至于再后來嘛,”老王嘹一眼過去,“咦,這不站在眼前了?!?/p>
老王一番俏言,說得女人不好意思起來。
老王卻白顧自大笑。
像突然脫離了枝頭的葉,老王兀地飄搖下去。
“哎,真是生來就是受苦的命?!痹S久,老王一聲嘆息。
我知道那嘆息是為蜜蜂,也為他自己。
老王講:“不論轉(zhuǎn)到哪個場,一挨上花時,小蜜蜂就沒命地干呀干呀……最忙的季節(jié),才九十來天的命呀?!?/p>
我驚訝:“那么短!”
“蜂王能活三年,工蜂最多四個月……工蜂懂事呢,限數(shù)到了,就自己死在外面,不再來煩人。”
一顆黏稠的珠子滾到他腮上。老王傷感了。
老王有著一顆悲憫的心,他知道感恩那些給自己帶來好生活的東西。
我也慨嘆。想讓他高興點(diǎn),可不知說什么好。愣一會,我說:“老王,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天都和可愛的小生靈在一起,一生都居住在花叢里?!崩贤跻彩怯行摒B(yǎng)的人,稍一頓,露出了笑意。
“天底下能把辛苦推到甜蜜至極的,非你們趕花人莫屬!”我才說完,老王媳婦就咯咯大笑,說:“你說得真好呀……我那兩把刷子,能跟這個比?還是你更有文化啊?!?/p>
老王哈哈大笑。他還真不乏實(shí)在和熱情,嚷嚷媳婦快去弄幾個菜,說酒桌上再學(xué)習(xí)也不遲。
說笑間,有個人提著個塑料桶也來買蜜,說價格再貴也不嫌,就是沒現(xiàn)錢,還得打白條。我聽了氣愣愣的,人家一個外地人,那么遠(yuǎn)的路,容易嗎?打白條又算怎么回事?事后老王告訴我,也沒什么,去的地方多了,什么樣的都見過,他們也許有難處,也不多,四五斤就夠了。
老王轉(zhuǎn)場的那天,我去送他們。臨上車,老王兩口子眼發(fā)紅。沉寂中,唯有那只大狼犬還能開口,對著天空狂吠幾聲。
(摘自《甘肅日報》2017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