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86版《西游記》無法超越？

也許86版《西游記》走下巔峰的那一天，屆時必然滿足兩個條件：一、傳統(tǒng)戲曲再次興盛；二、現(xiàn)代影視趨于成熟。舍此之外，楊潔老師導演的86版《西游記》無可超越！

86版《西游記》總導演、制片人楊潔老師逝世，消息迅速刷屏。

刷屏的人，應該都是從小看著《西游記》長大的。每到寒暑假的時候，“登登等登”的音樂必然會響起。

楊潔老師去世，世間便再無86版《西游記》；而且，這是一座無可超越的巔峰。

有人說：“你這就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事物都在進化，憑什么說86版就一定是巔峰？是不是思維定勢呢？”

我說不是的，因為86版《西游記》，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部連續(xù)劇，而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戲曲表演經(jīng)驗、演藝人才的大薈萃。是把幾百年西游戲的積淀搬上電視媒體的嘗試。

網(wǎng)上也有很多文章提到，86版《西游記》的傳統(tǒng)戲曲味道特濃?？梢哉f，在某種意義上，與其說86版《西游記》是一個新時代的開拓者，不如說是上一個時代的集大成者！

大量引入戲曲元素

應該說，大量在連續(xù)劇中借鑒戲曲，并不是楊潔老師的首創(chuàng)。因為在七八十年代，拍連續(xù)劇是一件新鮮事。沒有什么先進經(jīng)驗可以借鑒。大家都是從傳統(tǒng)戲曲中搬東西。

不但大陸如此，港臺也如此，香港曾經(jīng)盛行過十多年的“黃梅調(diào)”電影，就是把黃梅戲搬到影視上的一種形式。臺灣的古裝影視也是如此，回頭翻翻當年的不少臺灣古裝劇，從服裝到表演都有濃重的戲曲痕跡。

如果這樣的話，86版《西游記》借鑒戲曲只是時代使然。但是，《西游記》有其特殊性。

因為目前，《西游記》的表現(xiàn)大致有兩類：一是忠于原著，盡量演出《西游記》原著本身的氣質(zhì)。二是利用故事IP，進行現(xiàn)代化的演繹。這方面最成功的是另成一派的周星馳。

傳統(tǒng)戲曲，與傳統(tǒng)故事相伴相生了800多年，而在明清兩代逐漸定型為我們今天看到的面貌。

以服裝而論，今天在舞臺上看到的戲曲服裝，恰恰是以明代服裝為基礎(chǔ)，而吸收了各朝各代風格形成的。

以精神而論，傳統(tǒng)戲曲表現(xiàn)的人際關(guān)系、道德倫理，也正是明清兩代的主流心態(tài)。

如果選擇“忠于原著”的話，那么，《西游記》號稱是唐朝的故事，其實是明代人寫的書，表現(xiàn)的是明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宗教信仰、日常生活。所以，如果要在視覺上對其演繹，最好、最便捷的借鑒形式就是傳統(tǒng)戲曲。

并不是戲曲適合所有的“古裝片”。假如拍以商朝為背景的《封神演義》，京劇《反五關(guān)》大概就很難用得上。因為《封神演義》和《西游記》不一樣?！段饔斡洝吠耆巧裣墒澜?，涉及現(xiàn)實社會的很少，西域諸國也是硬編出來的。而《封神演義》的基調(diào)仍然是歷史小說?！斗次尻P(guān)》的黃飛虎，表現(xiàn)的是以明清時代的倫理為基準的君臣父子關(guān)系，硬放在近乎蠻荒的商朝，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就顯得怪異。

一部明朝的書，一顆明朝的心，一群明朝的神仙。這部《西游記》簡直就是天然為了戲曲而生的！

大量引入戲曲元素，這就是楊潔老師的高明之處。

楊潔老師本來在中央電視臺文藝部的戲曲組，對傳統(tǒng)戲曲當然有絕對的鑒賞力。她嘗試過和京劇院合作拍攝《香羅帕》，還拍了京劇《賣水》。她在挑選演員的時候，非常看重的就是演員的戲曲背景。她為了選定孫悟空一角，先后拜望了南北兩派猴王，最后圈定了六小齡童，這些故事已經(jīng)為大眾周知。同時，她還在各地戲劇團體物色演員，大量抽調(diào)進入劇組，正是這位懂戲曲的導演和這些專業(yè)的演員，奠定了86版《西游記》的基調(diào)。

演員選角服從傳統(tǒng)戲曲“角兒制”

86版《西游記》的演員，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類型：戲曲演員、話劇演員、影視歌舞演員。

這三類里，戲曲演員占了絕對的主流。

六小齡童先生是南派猴戲世家，家學淵源，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ｑR德華先生是北方昆劇院的小生演員，演觀音菩薩的左大玢老師是湘劇演員，70年代就給毛澤東演過戲。演高小姐的魏慧麗老師是京劇演員。演白骨精的楊春霞老師，演過京劇《杜鵑山》的柯湘。演高母的高玉倩老師，其實以《紅燈記》的李奶奶知名。演殷夫人的黃梅戲演員馬蘭老師，成了余秋雨老師的夫人。當然還包括我們喜歡的評劇演員趙麗蓉老師。

就連出場沒幾個鏡頭的昴日星官，扮演者徐冠春都是昆曲演員。而這位徐冠春先生，青年時代演過電影《十五貫》的熊友蘭?！妒遑灐酚址Q《雙熊夢》，熊友蘭就是其中一“熊”。而這部《十五貫》，號稱“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是昆曲演出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當時年輕的徐冠春能夠參與其中，說明他的演技已經(jīng)得到老一代昆曲名家的公認。

因為研究《西游記》，并在我的微信公號“李天飛”里寫西游記的普及文章，我請教過六小齡童先生猴王臉譜的畫法，他立即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我：石猴的是什么樣，齊天大圣的是什么樣，什么時候畫金粉，應該勾什么線條，并建議我查哪些參考書。這些東西，在傳統(tǒng)藝術(shù)家的心中，都是信手拈來的。

正因為熟極而流，所以表演的時候才能不假思索，人就是猴，猴就是人。戲曲是“角兒制”，而今天的影視劇是“明星制”。戲曲中人服從于角色，今天的影視劇角色服從于人。六小齡童先生一生只演猴，自然做到了無人企及的極致。

具備深湛的戲曲基本功

即便是話劇演員、影視歌舞演員，也要么深受傳統(tǒng)戲曲的影響，要么有深湛的戲曲基本功。

86版《西游記》有許多北京人藝的話劇演員。話劇這種形式，本來源于西方。在中國長期占主流正統(tǒng)地位的是所謂斯坦尼體系，即俗稱的“體驗派”。而焦菊隱先生在體驗派的基礎(chǔ)上大力提倡民族化。

為了向民族藝術(shù)學習，北京人藝就專門從北方昆曲劇院請了昆劇老師給話劇演員說身段，有些老師甚至因此從北方昆曲劇院調(diào)入了北京人藝，為話劇灌輸著傳統(tǒng)戲曲的充沛內(nèi)力。

舞臺上不能自說心事，所以，只能靠動作、表情來表達。而傳統(tǒng)戲曲富有表現(xiàn)力的動作程式，簡直就是一座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寶庫。借用戲曲元素，體現(xiàn)在焦菊隱先生導演的《虎符》中，也體現(xiàn)在膾炙人口的話劇《茶館》中。例如常四爺?shù)纳蠄?，就帶著明顯的戲曲身段。而演過常四爺?shù)泥嶉畔壬?，同時又在86版《西游記》里演過太上老君！

話劇《蔡文姬》更是強調(diào)傳統(tǒng)戲曲的美學精神和表演手段在話劇形式中的運用，具體表現(xiàn)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戲曲音樂和舞蹈的借鑒、舞臺調(diào)度、臺詞的藝術(shù)處理、舞臺布景等方方面面。86版《西游記》的閆懷禮先生，同時在《蔡文姬》里演過單于。還有“鎮(zhèn)元大仙”吳桂苓、“水賊劉洪”韓善續(xù)、“黎山老母”孫鳳琴等，都是北京人藝的演員。

應該說，86版《西游記》中出身話劇的演員，基本都受過“話劇民族化”的洗禮。話劇藝術(shù)和戲曲藝術(shù)，在他們身上同時體現(xiàn)。

又比如演金池長老的程之先生，屬于另一種類型。他的領(lǐng)域在話劇，然而他卻是京劇票友，這是家學淵源。因為程之的父親程君謀，就是一位極著名的票友。他早年就跟著名樂師陳彥衡學過戲。當年白牡丹（荀慧生）找老生配戲，見其唱功好就勸他下海，當時程家潦倒，出于無奈就搭上白牡丹班子，沒想打炮就紅，被稱為“票友中的譚鑫培”。

所以，程之先生的傳統(tǒng)戲曲功力，來自他的原生家庭。知道了這個背景，再去看程之先生的金池長老，那真把話劇和京劇兩股內(nèi)力輕輕一掌貫通，那是一種無可挑剔的完美。今天靠賣臉賣萌的表情包演員，何能及其萬一！

梨園世家的熏陶

86版《西游記》的第三部分，影視歌舞演員，很多也都有深湛的戲曲基本功。

央視播出了一部紀錄片《西游記張掖尋蹤》，主演就是我和玉兔公主的扮演者李玲玉老師。這部片子是冬天拍的，那些天和李玲玉老師天天在一起，和她聊了很多。她是東方歌舞團的歌唱演員，然而她原本是在越劇團工作的，有深厚的越劇功底，舉手投足之間，那種感覺是能看出來的。

在甘肅高臺縣的臺子寺小學的操場上，李玲玉看到地上有一根玩具金箍棒，就撿起來像風車一樣舞起了棍花，惹得旁邊的小朋友紛紛鼓掌圍觀。有的學生說：“我原以為只有孫悟空會耍棍，想不到玉兔精也會耍棍?！?/p>

后來李玲玉老師把這個棍花動作教了我，所以我也能對付著來兩下。本來是想找孫悟空學幾招，結(jié)果棍法得玉兔公主傳授，這大概也是一件相當奇妙的事情了！

遲重瑞先生主要是演影視劇的，看上去和戲曲不太搭邊，但如果提起他的伯父遲世恭，和著名的李世芳、袁世海一樣都是富連成科班的“世”字科學員。而且他兩個兄弟：遲世尉、遲世德，再加上一個同姓各家的遲世敬，合起來就是“尉遲恭敬德”。遲重瑞先生身上，流淌著梨園世家的血液。

這是多少年的積累，多少流派的融合，多少舉手投足的打磨，多少世家子弟的口耳相傳，才匯成了這樣一部86版《西游記》！

服裝特效借鑒戲曲表現(xiàn)形式

86版《西游記》的服裝、武打、特效，也帶著深厚的戲曲表現(xiàn)形式。

我們看86版《西游記》，總是感覺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魅力在。這種魅力就在演員的一舉一動中間。因為戲曲的“身段”、程式、武打，是幾百年來的藝術(shù)家們摸索實踐出來的，它特別貼合中國人的體型儀態(tài)，精神氣質(zhì)，尤其是穿上古裝的中國人的精神氣質(zhì)。

孫悟空跑到龍宮借寶，原著里其實就走了兩個過場：龍王先是獻了一把3600斤的鋼叉，又拿出一把7200斤的畫戟，孫悟空不要，龍王就帶著他去看金箍棒了。然而86版電視劇里，孫悟空除了耍叉，還耍了雙錘、耍了三節(jié)鞭、耍了畫戟，這其實就是戲曲里的“把子功”。

猴戲中為了表現(xiàn)孫悟空活潑好動，經(jīng)常安排許多“把子功”，讓他耍錘、耍鞭，甚至耍劍，烘托火熾的氣氛。這些近乎雜耍的“把子”，關(guān)公、黃忠當然不能使（雜耍成分如果太過，劇界謔稱“化學把子”），放在妖猴身上反倒特合適。反正理論上龍宮里面什么兵器都有，多耍幾樣、少耍幾樣，完全和原著沒有沖突。劇中那段雙錘表演，連道具都是從戲臺上直接拿來的。戲臺上還有奪錘、耍錘、接錘，讓錘頭頂錘柄種種花樣，都在猴戲中有充分體現(xiàn)。孫悟空在天宮偷酒，對著壺嘴喝，這個動作在傳統(tǒng)戲曲《安天會》（建國后為表現(xiàn)孫悟空的“反抗精神”，改為《鬧天宮》）里是一定會看見的。

《西游記》的武打場面，據(jù)說是荀皓和任鳳坡兩位先生主持的。要知道荀皓先生是荀慧生先生的長孫，任鳳坡先生也是中國京劇院的。這樣的背景，決定了86版《西游記》的武打一定是戲曲化的。劇中的武打場面都很寫意，不像港臺劇的那種靠迅速剪輯實現(xiàn)的“拳拳見肉”，而是類似舞蹈場面。甚至助戰(zhàn)的小猴、小妖們，跑來跑去，翻個筋斗，也屬于武戲里的“群檔子”，用來表現(xiàn)混戰(zhàn)。

86版《西游記》還有一個好玩的特點，每到一集結(jié)束時，必有一個“四眾亮相”，唐僧師徒四人出現(xiàn)在一個畫面中，這其實也是傳統(tǒng)戲曲舞臺演出結(jié)束時的標準動作。如果這個動作出現(xiàn)在舞臺上，下一個動作就是拉大幕了。

因為歷史上的西游劇，都是屬于單元故事型的連臺本戲。如果按照演出一般習慣，每本的結(jié)尾都會固定有一個亮相，這在舞臺劇導演上有個術(shù)語叫“打點”。86版西游也是這樣，一集講一個故事，結(jié)尾亮相“打點”，標志結(jié)束。

這里要說一下86版《西游記》的續(xù)集，為何很多人嚷不好看。原因之一就是破壞了“連臺本戲”的結(jié)構(gòu)，把劇情從中間截開，一集講不完一個故事，這在現(xiàn)代連續(xù)劇中當然無所謂，但配上傳統(tǒng)戲曲氣質(zhì)的《西游記》就特違和?，F(xiàn)代連續(xù)劇大家看的就是故事情節(jié)，當然可以抻著觀眾?！段饔斡洝返墓适驴蚣苷l不知道？主要看的是表演。所謂“生書熟戲”，只要演好“連臺本戲”就完全可以了。

86版《西游記》的造型，也是非常戲曲化的，如巨靈神的扮相，也很能說明問題。巨靈神撅著一個大屁股，孫悟空第一次上天宮，還在他屁股上蹦跶了一回。這種扮相，其實就是京劇里“毛凈”的“扎判”，最典型的要數(shù)鐘馗。這種造型，通過穿胖襖、墊填充物，肩膀聳著、胸鼓著，臀部撅著，體態(tài)奇特笨重、身段粗獷有力，這樣才能體現(xiàn)神奇的特點。

神的氣質(zhì)源自中國傳統(tǒng)

誰都沒見過神，所以不同民族的神，自然有不同的特征。我們一看巨靈神或觀音、閻王，就覺得“這是一個神”，而且是一位很傳統(tǒng)的中國神。這種傳統(tǒng)氣質(zhì)，和張紀中版《西游記》的那種魔幻氣質(zhì)完全是兩條路。

這兩條路沒有誰對誰錯之分。但是這種傳統(tǒng)氣質(zhì)已經(jīng)非常成熟，作為中國人，逃不過集體心態(tài)、集體審美，所以更容易接受民族化的造型。魔幻化的《西游記》，如果想掙得一席之地，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西游記》的故事是傳統(tǒng)的，精神是傳統(tǒng)的，決定了它最適合表現(xiàn)的形式必然是傳統(tǒng)的。如果想“重構(gòu)”，就算是走魔幻風、重工業(yè)風、無厘頭風，上哪找這么多分量相當?shù)难輪T？上哪去找這么久遠的藝術(shù)實踐積淀？上哪去找這樣懂得演員、善于調(diào)配的導演？

或許再過幾十年，會有新的《西游記》電視劇取代它，但目前看來，還沒有出現(xiàn)任何跡象。

也許，86版《西游記》的出現(xiàn)，本身就帶著悲涼的底色。

因為在當時，很多傳統(tǒng)戲曲劇團經(jīng)濟不景氣，無戲可演，很多優(yōu)秀演員紛紛轉(zhuǎn)行影視。86版《西游記》是一個很好的平臺。一些演員借此完成了人生的跨越，從此遠離了那個日漸衰頹的行業(yè)；不少堅守在戲曲領(lǐng)域的演員，也因為出演過這樣經(jīng)典的電視劇才為人所熟知。

這種傳統(tǒng)戲曲衰頹的狀況，甚至延續(xù)到21世紀初。

86版《西游記》的成功，背后是一個時代傳統(tǒng)戲曲的衰落。是無數(shù)戲曲藝術(shù)家，用盡最后一點內(nèi)力，集七星北斗大陣，拼出的一道天邊的光彩！

也許86版《西游記》走下巔峰的那一天，屆時必然滿足兩個條件：一、傳統(tǒng)戲曲再次興盛。二、現(xiàn)代影視趨于成熟。

舍此之外，楊潔老師導演的86版《西游記》無可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