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寧

陸向前生活的那個城市很大很雄偉，人們都說，它是一個英雄的城市。它容納了很多經(jīng)天緯地的建筑和擦肩接踵的人群，陸向前一直以為它很寬容很大氣?？申懴蚯?9歲的時候，才體會到了它的狹隘和吝嗇。那一年，陸向前高考落榜，失魂落魄地蟄居在家里，一時無處可去。別人的19歲像太陽和鮮花一樣明媚燦爛，陸向前的19歲卻只剩下了黑夜和懊喪。

好在陸向前家住在市郊，他家房后有一條小路，直通廣袤無垠的田野。綠油油的莊稼，爭先吐透著醉人的溫馨。沒事的時候，陸向前就沿著長滿嫩草鮮花的小路，自由自在地踱來踱去，用單調(diào)的腳步聲，與它傾吐內(nèi)心的秘密。

蜿蜒的小路，一條單調(diào)的五線譜，陸向前成了一個憂郁的音符。

可是，好景不長，田野里長出了漂亮的樓房。就連與陸向前朝夕相處的那條小路兩邊，也堆滿了碎石、沙子之類的東西。不久，這條散發(fā)過野草、鮮花、泥土芬芳氣息的小路，也要被瀝青馬路代替了。陸向前感到無限的惆悵，因為小路上的每一塊石子，都是他撒落的夢囈啊！

伴隨著拖拉機、壓路機和汽車隆隆的馬達聲，秋天來了。肅殺的秋風把綠葉染黃，然后把它們撕落在地上，再把它們零亂地吹向遠方。只有楓葉出盡了風頭，它們被染得通紅，像燃燒的火。

這天，陸向前在落葉低泣的小路上緩緩地走著，小路靜極了，像是被陸向前的腳步聲陶醉了似的。突然，迎面?zhèn)鱽硪宦曮@叫，還沒等陸向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輛失控的自行車重重地撞了一下。緊接著，他聽到一個女人痛苦的呻吟聲。他看見一個姑娘摔倒在他的面前，陸向前忙幫她把車子扶起來，用衣角擦了擦車座。

“對不起，是我一時沒留神，摔壞了沒有？”陸向前嚅嚅地問，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皼]有?！彼軐捜莸卣f，“是路太窄了。”她邊說，邊從陸向前的手中接過自行車。這時，陸向前發(fā)現(xiàn)她褲子的膝部，破了一個小洞，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的褲子摔壞了，我賠給你。”她低頭看了一下，搖搖頭，說：“不用了，我自己會補。”說完，一瘸一拐地上了車，看她難受的樣子，讓陸向前想起了風中飄拽的楓葉。

狹窄蜿蜒的小路，終于被推土機無情地鏟平了。寬闊平坦的馬路開通那天，陸向前又遇見了她。

她是迎面騎過來的。這讓陸向前有機會領(lǐng)略到她的美麗。她還穿著那條褲子，磨破的地方已被她精心地縫好，縫得那么精細那么完美那么藝術(shù)，好像這個地方就應該有這么一塊補丁。當她從他身邊騎過的時候，一種少女特有的香氣，隨著輕風送進陸向前的鼻孔里，頃刻就沁透了陸向前的整個身心。

從那天起，陸向前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阿香。

不知為什么，從那兒以后，陸向前的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希望能再次見到她，哪怕就是一眼，也心滿意足。但陸向前又怕被她看破了心中的秘密，他覺得必須找到一個合理的載體，于是，陸向前想到了書。

被陸向前遺棄在角落里的書本，又被他重新翻找出來，他的舉動令父母大為高興。媽媽說：“這孩子終于想通了?！卑职指苯?，他大聲地說：“老婆子給我弄幾個菜，我要為兒子的大徹大悟，喝它二兩。”看到父母高興的樣子，陸向前的心不禁一顫，如果他們要是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他們的心一定會被剜痛的。

當陸向前再次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的時候，他的手里拿著一本書?？墒且贿B幾天，陸向前都沒有見到她，陸向前覺得太陽被偷走了。

就在陸向前為自己苦用心，感到可悲又可笑的時候，陸向前于又看見了她。太陽終于又升起來了。

她仍舊是那身打扮，還穿著那條補了補丁的褲子。陸向前的心不禁一酸，假如上帝能夠賜予我財富，我一定讓她成為公主。陸向前想掙錢為她買一條新褲子的想法，就是在那天萌發(fā)的。

她的身影越來越近了，當陸向前雷達般的嗅覺，把他熟悉的香氣，投射影到他干渴的心靈時，陸向前從容地打開書，啟動嗓子，讓那淳正的男中音，有力地震動四周的空氣，把一串流利的英語句子傳送給她，尤其是當她和陸向前擦肩而過的時候，陸向前竟把平時很難念準的句子，讀得那么標準、那么流利。

這一瞬間如此燦爛輝煌。

就在這一天，陸向前知道了她家的地址——華光街2棟3號。

“爸，我要參加工作?！被氐郊依?，陸向前對爸爸說。

爸爸吃驚地看著陸向前，說：“孩子，爸養(yǎng)得起你?！?/p>

“我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不想遭人的白眼?！?/p>

“那……你的功課？”

“有了工作，我會更加努力?！?/p>

爸爸說：“你可別叫我失望啊！”

陸向前高興得跳了起來，這還是他落榜之后，第一次這么高興。阿香，陸向前在心里說，我要為你掙錢，我要為你買一條新褲子。那天晚上，陸向前失眠了。

太陽還在沉睡，遠方的防風林，被一團情絲般的晨霧縈繞著，林子后邊的小村莊里，升起了飄飄裊裊的炊煙，和著晨風在睡意朦朧的天上，跳著歡快的華爾茲。陸向前拿起書，悄悄地溜出了家門。他一路小跑，來到早已選好的地方，那是一座廢棄的人防工程，站在洞口的門樓上，正好能看到她家的窗戶。陸向前朝她家的窗口望了一眼，粉紅色的窗簾封閉著里邊的世界。那是一個神秘而又溫馨的地方！

陸向前索性打開書，認真地讀了起來。英語，久違的一個語種，今天，是陸向前第一次用心來讀你，你應該感謝她。

等陸向前抬起頭來，再看那個窗口的時候，火球般的太陽，像一個嬌弱的嬰兒，掙扎著從地平線上誕生了。旺盛的光芒投射在那扇窗戶上，頃刻間，玻璃窗被燒得通紅，像飛瀉的鐵水。此刻，陸向前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要擁抱那團生命，在火紅的燦爛里燒成光束，輕輕地投射在她的窗口，幸福地燃燒。

從那天起，陸向前有了一種充實感，前所未有的充實感。

不久，爸爸實現(xiàn)了他的諾言，在新建的小區(qū)維修隊，給陸向前找了個事兒做。陸向前的工作是安裝、維修小區(qū)玻璃。管它呢，只要能掙錢，陸向前才不在乎干什么。

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陸向前飛快地跑進商場，給阿香買了條新褲子。

陸向前拿著新買的褲子，等候在她的必經(jīng)之路，這次，他的手里沒有拿書，為什么非拿書不可呢？愛情的媒介不僅只有書，還有熾熱的心。

她沒有準時出現(xiàn)在馬路上，陸向前失魂落魄地等待著，就在陸向前徹底失望的時候，一陣笑聲才從馬路的另一頭傳來，這笑聲是那么和諧動聽，好像是陸向前夢中曾經(jīng)聽到的笑聲，一定是她，只有她才配有這么動聽的笑聲。隨后，陸向前看見了她，還有她身邊的他。她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整個身子都擁在他的懷里。那一刻，陸向前覺得地球好像停止了轉(zhuǎn)動。

遭到打擊的陸向前，一頭沖進了一家名叫“青春”的酒店。第一次把火辣辣的白酒硬咽進肚里，真苦，下輩子也享受不盡。陸向前把第一次喝醉的經(jīng)歷，獻給了第一次失戀。

走出“青春”酒店，陸向前悄悄地來到她家樓下，在地上胡亂地撿起幾塊石頭，對準那扇戶，使勁扔了過去。

很長一段時間，陸向前都記得那玻璃破碎的聲音。在一片支離破碎的響聲中，陸向前睡著了，睡得很香，那一夜，陸向前竟夢見了她，一個苦澀的鴛夢。

第二天，天很陰沉，冷風肆虐。陸向前斜躺在工棚里，頭又沉又漲又痛，渾身乏力。這時，隊長走了進來，對陸向前說：“剛才接到一個維修電話，一個用戶家的玻璃，昨天被打碎了，你去維修一下?！标懴蚯懊Ｈ坏貑枺骸澳膬杭?？”隊長說：“華光街2棟3號?！?/p>

哦！太陽住的地方。

陸向前拎著工具袋，敲響了那扇緊閉的房門，漫不經(jīng)心地說：“維修玻璃的。”很快，門就開了，一張熟悉的臉探了出來：“怎么是你？”對面的她顯然吃驚不小。

她竟還記得他？

陸向前生硬地說：“隊長讓我來維修玻璃窗?！薄翱煺堖M！”她熱情地把陸向前讓進了屋。陸向前終于有機會走進了這個神秘的世界，走近了那扇魂牽夢縈的窗口。當陸向前站在那個窗口時，他的心涼了，從屋里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那個防空洞的門樓，相鄰的一個樓角正好遮住了它。陸向前不禁感到一陣委屈。為自己的單相思。

她端著一杯熱水，走到陸向前的身邊，關(guān)切地問：“你在補習？”陸向前心不在焉地說：“你怎么知道？”她說：“我在過道上，總能看見你在看書，你的發(fā)音真好聽，像我原來的英語老師?！?/p>

陸向前的臉一紅，像一團燃燒的火。

她笑吟吟地說：“好好努力，明年你準行。我敢和你打賭?！?/p>

陸向前默默地把玻璃上好，又把整個窗戶用膩子重新抹了一遍。忽然，陸向前目眩了，陸向前看見了太陽。不知為什么，陸向前的眼睛模糊了。

“多少錢？”

“不要錢。”

“那怎么行？”

“為了你的祝福?！?/p>

陸向前快步走出那棟樓，也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個男孩子對她的單相思，但她的祝福，卻永遠留在了他干涸的心里。當陸向前再次轉(zhuǎn)過頭的時候，看見她正站在陽臺上，向他招手致謝。她的身體沐浴在陽光中，和身后的那扇窗口，一起在燦爛地燃燒。

明天的太陽是新的！明天的我也是新的！陸向前愉快地想。

第二年，陸向前考上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