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曉明
【內(nèi)容提要】趙文江的山水畫,不獨忠實于林壑泉石,草目云山,更忠實于自己。趙文江是在用他自己的繪畫語言,來表現(xiàn)其獨有的審美感受。不拘于模山范水的形似,重在表現(xiàn)對山水的憧憬,再顯其品格精神。既重視自然,能與花鳥共憂樂;又輕視自然,能奴仆命風月。文江寫富春江沿岸風光,足顯燕趙豪氣,雖尺寸亦挾云煙之勢,以蒼老淋漓之氣別開生面,可謂氣韻沉雄。趙文江從師名家,又嘗臨寫五代宋元各名家,廣覽歷代畫論,因此其畫作,古色蒼然。他的山水畫多以墨色為主,絕少紅綠黃紫之色,故有簡約拙樸之致。
【關鍵詞】趙文江 山水畫 精神
文江君七歲即親管城,十四謁劉老(開渠,1904—1993)執(zhí)弟子禮。其后遍訪海內(nèi)名師,從吳作人、關山月、啟功、康殷、趙樸初等師受業(yè)。及壯,求學于浙江美院,得山水大家陸儼少、卓鶴君、童中燾、孔仲起等先生親授。學成后東渡扶桑,獲油畫碩士學位,曾于日本島根縣鹿島體育館大廳作巨幅壁畫《亞洲之交流》(20×40米)。旋游歷北美、歐陸。近知天命之年,乃決計回故國定居。而壯游之志不少衰,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塞外高原、戈壁荒漠。為采風寫生競驅(qū)車數(shù)萬公里,一年作畫數(shù)千平方尺,此等壯舉,世罕有其匹。又遍訪華中、華南、西南邊陲,攀喜馬拉雅山脈,抵尼泊爾,經(jīng)西域,過南、北疆,越帕米爾高原。天涯羈旅,艱辛備嘗。異地漂泊,他鄉(xiāng)為客,曾不以為意?;仡櫰缴嬄萌照呤咻d,居浙者八年,寓嶺南者三稔。苦中有樂,聊以慰其心者,評國家一級美術師,得全票通過,現(xiàn)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創(chuàng)作中心研究員及中國美協(xié)會員。
大約十年之前,曾與文江君晤于北京語言大學。嗣后,各自忙碌。不過文江君之行跡,時見于報端。予平居雖疏于存問,契闊相逢之念,未嘗不縈于心。不意前日乘興而來,仙風道骨,神采煥發(fā),舉手投足,宛然大師風范。把酒言歡,見贈云南寫生一幅,并言及不日擬將其《富春江寫生山水系列》付梓印行,囑余作序以記之。
畫如其人,予以為文江之畫,即文江其人也。昔靜安先生謂屈子、東坡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所以卓爾不群,千古獨步。其意謂作家個性,即藝術之神髓。有個性則有藝術,無個性即無藝術,誠哉斯言。西方繪畫重理性,重模仿,尚客觀再現(xiàn);中國繪畫則重感性,重精神,尚主觀表現(xiàn)。前者有規(guī)矩可依,后者則一空依傍,戛戛獨造。古人懸“逸品”“逸格”為繪畫之最高境界,蓋以天才之創(chuàng)造,不循“六法”規(guī)矩而得之。實則任何藝術無不是主觀的,主觀、客觀只是相對而言。在畫家的眼中,純粹客觀的自然是不存在的。無論多么追求客觀真實的畫家,也必須以主觀為先導。因為畫家所描繪的自然,是經(jīng)過他主觀選擇的,既有選擇,則不能不主觀。而自然本身又是繁雜凌亂的,需要加以美化和整一。而美化整一的依據(jù),則是畫家的審美理想。既如此,則畫家描繪的,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客觀的自然了。純粹客觀地記錄山水,則與地圖無異。純粹客觀地描繪草木,則與植物標本無異。山水畫家不是在畫自然的林泉云山、煙霞草樹、鳥飛花落,而是在用自己的繪畫語言來表現(xiàn)其獨有的審美感受,山川風物吐之于胸中,寫之于筆下。此所謂“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
文江的大半生,可以說是在山水寫生中度過的。他的足跡遍及神州大地,東瀛列島,甚至遠及歐陸各國。對于各地風物的見識不可謂不廣,對于奇山異水的手模心追不可謂不勤,對于天人之際的感悟不可謂不深。然而文江的山水畫,卻能不規(guī)規(guī)然拘于模山范水的形似,而是持之以恒地表現(xiàn)其對山水的憧憬,在在顯其品格精神。捕捉山水之美,不能僅靠映現(xiàn)在畫家眼中的客觀景物,更重要的是畫家主觀的態(tài)度。文江筆下的山水,已然不是富春江的山水,而是趙文江的山水。予以為此點,頗類宋元山水畫諸派之祖關仝。尤其是在表現(xiàn)人格氣韻,不拘于形似,有濃厚的主觀色彩等方面,于文江畫中均不難窺見。
文江之山水畫,異彩紛呈,氣象萬千。既有重視自然之意,能與花鳥共憂樂,不乏杜甫“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共友于”之親切;又有輕視自然之意,能奴仆命風月,蘊含李賀“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之氣魄。
文江之畫風,予嘗以十二字概括,曰氣韻沉雄,曰占色蒼然,曰簡約樸拙。
占稱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文江生于茲,長于茲,幽燕沉雄激壯之氣韻,可謂與生俱來,老而更成。文江之山水,多寫秋山寒林、古木蒼藤、孤峰峭拔、突兀大石,或狀浪涌兼天、陰云接地,其中鼓蕩一種凜然蕭森之氣。文江以燕趙豪氣,寫富春江沿岸風光,落筆雄健老硬,絕無富麗纖裱,精致工細之感,雖尺寸亦挾云煙之勢,以蒼老淋漓之氣別開生面。時人謂其“雖在南方學習,還是北方氣派”,此論不誣也。
文江出身中國美術學院國畫專業(yè),又經(jīng)多年的摸索、探究,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方面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兼以從業(yè)名師,經(jīng)博士之深造,益加爐火純青,挺然自成一家。自占畫家尤重師承,謝赫《占畫品錄》“六法”中的“傳移模寫”即臨摹占畫之意。文江為學院派畫家,嘗臨寫自董源、巨然、荊浩、關仝、郭熙、范寬、馬遠、夏圭至倪瓚、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董其昌諸家,并遍覽宋元明清畫論,理論功底深厚。觀其畫作,占色蒼然,雖時隔千載,而五代宋元名家,宛然目前。
文江之山水,多以墨色為主,絕少著紅綠黃紫之色。唐人孟郊形容草書,有“手中飛黑電,象外瀉玄泉”之喻,予于文江水墨山水,亦作如是觀。以純用墨色渲染之故,其畫面有簡約樸拙之致。而藝術美的極致,在于由繁富回歸簡約,由復雜返于單純。誠如文克爾曼(Winckelmann)所說:“真正的美,是單純的而非復雜的。美之所以為美,不在其色彩而在于其形式?!碑嬅婕冇媚菍ι实膯渭兓?、簡化。宋人尚理,其藝術趣味追求純凈、簡素,而不尚豐艷的形態(tài)美,排斥鮮妍的色彩。因為視覺的愉悅妨礙理智的清純。例如宋瓷,器形不尚豐盈、肥滿、渾圓,色彩不尚耀眼炫目、璀璨生輝,追求以黑白對比,簡潔明凈體現(xiàn)理智之美。這一精神亦與宋人繪畫相通,宋代人物畫筆致簡率,而墨竹、墨梅、墨蘭更為宋代畫壇所獨有。由此而言,文江山水以墨色為主,是對宋人繪畫精神的承繼和發(fā)揚。
予之書齋,壁懸文江山水墨跡有年,觀覽之際,每想見其人之氣宇、胸襟。靜安先生謂,詞人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予以為,文江之畫,不獨忠實于林壑泉石,草木云山,更忠實于自己。即所謂“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文江勉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