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追逐權(quán)力不擇手段的,又豈止是“底層出來的”?謝靈運還是世家子弟,還文人呢,他對權(quán)力的“強烈冀盼”比祁同偉克制嗎?
也許人近中年的緣故,我近來常咀嚼陶淵明的《責(zé)子詩》,就像是NBA明星比賽時嚼口香糖。
這詩到底好在哪?在上一篇專欄文章里,我提到了“喝酒”之類的嗜好在人生大小理想轉(zhuǎn)化中的“過渡”之用和“點睛”之效。
不想,交稿后第二天,我逛廣州方所書店,隨手翻到臺灣學(xué)者林文月《文字的魅力》一書,里面居然有一篇解讀陶淵明《責(zé)子詩》的文章。書緣之奇妙,不亞于艷遇也。
林先生的文章,前面平平,結(jié)尾卻老辣。她認為,《責(zé)子詩》最后一句“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崩锏摹扒摇弊钟玫糜幸馑迹扒沂菚簳r之意,語氣較為保留退卻,不帶積極性質(zhì)。此與陶潛詩中每常出現(xiàn)之另一個字‘聊合觀,可以體會詩人處于動亂之世,以能退而求其次自我寬慰,不強求挺進,故能避居田園,以六十三歲壽終。”
為了說明陶淵明其人其文的“孤峰別流”特質(zhì),她還拿另一位詩人謝靈運作對比,“詩中喜用‘徒、‘竟、‘空字,予人一種強烈冀盼之落空感受,而其人則剛愎自視甚高,且不諳進退之時機,終致四十九歲遭棄市酷刑。從有意無意間的譴詞用字,或者也可令讀者窺見作者性格的吧?!?/p>
這段評論確有見地,尤其“強烈冀盼之落空感受”一語,真是女性評論者特有的敏感和細膩。我當時冒出一個想法,“這謝靈運就是文學(xué)史上的祁同偉呀!”
可謝靈運是世家子弟喲,他爺爺是謝玄,淝水之戰(zhàn)中東晉軍隊的前鋒,當年就是他打勝仗后飛馬報告正在下棋的主將謝安,才有了《世說新語》里“小兒輩大破賊”的精彩典故。謝玄是謝安的親侄子,所以,謝靈運是“官四代”。祁同偉底層窮苦出身,這點確實不能比。
出身不能比,但精神上卻可以比,尤其對權(quán)力的“強烈冀盼”。謝靈運是世家子弟,但這家伙八字差一撇,生得晚了點,在他三十六歲那年,土包子出身的劉裕篡晉了,建立了劉宋政權(quán)?!巴瞬健钡奶諟Y明回農(nóng)村種地去了,“進步”的謝靈運卻沒有一點“不恥二姓”的骨氣,改仕于劉宋了。
劉裕對前朝世家子弟肯定要防范,便沒重用他。謝靈運就把寶押在劉裕的一個當時才十幾歲的兒子身上,妄圖搞未來的“漢大幫”,被皇帝不費吹灰之力就搞掉了。失意之余,公務(wù)員謝靈運把公事丟一邊,不請假就游山玩水去了。反正,好幾次都是這樣,一旦自己“要權(quán)”的目的沒達到,他就丟下工作置氣歸隱,跟他后來的浙江老鄉(xiāng)蔣介石有點像。
要權(quán)也就算了,這二貨還與民爭利。在所謂的“隱居”期間,他一方面浩浩蕩蕩地帶著幾百號仆人“鑿山浚湖”“尋山陟嶺”,另一方面就是營建浙江會稽老家的別墅。會稽城外有個回踵湖,被他看中了,就恬不知恥地跟皇帝討,說是要把湖水放了改良田。皇帝將此事推給了地方太守。太守就說,周邊的好幾萬老百姓都靠這個湖的水產(chǎn)為生,于是不肯。向來舌毒的謝靈運很生氣了,便諷刺太守“裝得很愛老百姓一樣,是怕湖里的魚死掉,妨礙自己升天吧!”在這點上,謝靈運倒不像祁同偉,而是像在月牙湖上建美食城的省委書記公子趙瑞龍了。
可惜啊,謝靈運畢竟不是趙瑞龍,因為當時謝家已失勢。太守更氣惱,告謝靈運“謀反”。好在皇帝也明白,一個書生謀什么反,也就沒有追究。但謝靈運還是不收斂性格,經(jīng)常吐槽地方事務(wù),刻薄官員,不久又被地方官彈劾了。朝廷派人去收押他,卻將朝廷的人抓了起來,這樣就稀里糊涂的真“造反”了。終以廣州棄市之下場,結(jié)束了四十九年的生命。
我今天之所以扯起謝靈運來,是因為前段時間《人民的名義》火爆,有人感慨:“像祁同偉這種底層出身的人,追逐起權(quán)力來真是不擇手段。”其實,追逐權(quán)力不擇手段的,又豈止是“底層出來的”?謝靈運還是世家子弟,還是文人呢,他對權(quán)力的“強烈冀盼”比祁同偉克制嗎?權(quán)力是春藥,春藥不會對“底層子弟”有效,對“權(quán)貴子弟”無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