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湯吉利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那口大缸終于從天上飛落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湯吉利的腦門上。
作者的京劇老師
門外一聲亂喊,憤怒的人們踹開了湯吉利家的街門。當(dāng)湯吉利和燕子被人們揪到院子當(dāng)中站定,抬起頭看到師兄永成一身綠軍裝,氣宇軒昂迎面走來的時候,湯吉利心中一陣慌亂,心想,完了。剛開口叫了一聲師兄,一皮帶抽在湯吉利的腦門上,一股鮮血涌了出來,像幾條紅色的蚯蚓迅速地在臉上爬動著。湯吉利的眼睛也爬上了蚯蚓,這時在他的視野里全是血紅,略帶著血腥味道。
有人端過來一把椅子,永成站在高高的椅子上,人們仰視著他。嘶啞的聲音從永成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大家看這個人,他歷史上就有問題,國民黨戰(zhàn)犯湯恩伯大家都知道吧,那是個大壞蛋,這個人就是湯恩伯的干兒子,是他留在大陸的一顆炸彈?!比缓?,停頓一分鐘,他指著那堆柴火說:“那里有什么?大家知道,封資修的東西我們一定要砸他個稀巴爛,那里是他們藏起來的戲裝,也可以叫復(fù)辟裝?!?/p>
幾個人開始搬柴火,幾下子就把缸里的東西提溜出來,扔在了湯吉利的面前,點上一把火。湯吉利的臉色像死灰一樣,他盯著永成說:“師兄,你好久不練功了,聲音都沒法聽了?!庇莱梢汇?,這個場合竟不知道怎么接湯吉利這句話。
有人給湯吉利戴上一頂高高的紙帽子,上面寫著封資修三個大字,然后,塞在他手里一面小鑼和一柄鑼槌。湯吉利繼續(xù)對永成說,“這是白無常戴的,你還記得師父怎么教我們表演的嗎?”也不等他回答,湯吉利敲了兩下鑼,就開始伸著雙手,在院子里來回地蹦著蹦著。永成看到湯吉利的動作,忽然一愣。想起當(dāng)年在戲校,學(xué)這出戲的時候,永成不會做動作,老師舉著板子打,湯吉利趴在永成的屁股上,替他挨了幾板子。下學(xué)以后,兩個人戴著黑白無常的帽子發(fā)誓說,如果今后誰要是做了對不起對方的事,就讓黑白無常把對方一條鏈子鎖走。想起這些,永成愣在那里,兩眼發(fā)直,喉嚨發(fā)甜,雙手出汗,看著眼前的湯吉利,正在向自己蹦過來,想跑又邁不動雙腿。眼前一黑,一聲大叫,從椅子上摔落在塵埃里。院里的人們趕緊抱起司令上醫(yī)院。
院子里只剩下燕子和不停地蹦來蹦去的湯吉利。燕子關(guān)上大門,打掉湯吉利頭上的紙帽子,湯吉利不蹦了,只在那里傻笑。
北新倉的人都知道,湯吉利瘋了,他師兄傻了。
四
湯吉利有命,趕上了好時候,文藝界的復(fù)興讓湯吉利退休了又能唱戲和教戲了,當(dāng)然是業(yè)余的。每天,湯吉利都會騎上自己的小三輪車,帶著一車的刀槍把子、鑼鼓家伙,到地壇北門的小樹林里一坐,拿出保溫壺倒上泡好的花茶,吱嘍吱嘍地喝上兩口,一杯茶沒喝完,那戲友們就會圍上來,問好請安。
假如有生人問起這老爺子是誰呀?這么大的譜。不用他自己回答,旁邊準(zhǔn)會站出一位答道,您連他都不認識,中華戲校永字輩的高材生,湯先生??!怎么著,沒聽說過,那您棒槌了。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湯吉利保準(zhǔn)對這個人點頭微笑,表明剛才這個人的介紹沒錯,正是鄙人。然后在這個人質(zhì)疑的眼光中,脫掉外衣,緊緊衣袖,拿起一把短刀,走一路小五套。你看那手眼身法步,手壓乾坤眼似箭,身形翻滾步法輕,拳到之處霹靂響,刀鋒劃過鬼神驚。在眾人的叫好當(dāng)中,收式,向大家抱抱拳,重新倒茶喝茶。假如有的仁兄不會說話,蹦出一句,嘖嘖,真夠棒的,好武藝也打不過賴戲子。湯吉利馬上厲目問道,誰是賴戲子??!您看,湯吉利惱了。
湯吉利的徒弟越來越多,為此,還專門有人為這些人建立了個網(wǎng)站,叫作叭嗒倉戲子網(wǎng)站。有的徒弟說,戲子兩個字不好聽吧。湯吉利不認可這種說法,孔圣人叫孔子,有作為的都可以叫個“子”,演戲的怎么不能叫戲子呢?咱們就叫戲子網(wǎng)站。
他的徒弟眾多,都是因為喜歡京劇才聚到一起的,有企業(yè)家,有飛行員,有大學(xué)生,有退休工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湯吉利轉(zhuǎn)年就70歲了,徒弟們有張羅吃飯的,有號召出書的。有一個徒弟,姓騫,長得五大三粗的,是一位房地產(chǎn)商。從小喜歡京劇,唱銅錘花臉的,50歲的年紀(jì)長得像70,他拉著湯吉利的手對大家說:“老師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走上這個舞臺。我有個提議,我自己出錢,咱們和師傅一起排一出戲,幫湯老師圓這個夢想。”
湯吉利真的是有這個愿望,自己是科班出身,幾十年來就想上舞臺,到現(xiàn)在也是想上臺演上幾段,他看著徒弟們心里這個美呀。說干就干,三出折子戲——《紅娘》《穆桂英掛帥》《鬧天宮》,壓軸的是湯吉利的《鬧天宮》。
回家和燕子一說,燕子答道,就是一折也挺累的,老湯,你行嗎?湯吉利挺著胸脯說:“當(dāng)然行,幾十年來我就是憋著一股勁,就是要找臺上的感覺。”燕子對他幾十年都是百依百順,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燕子又說:“排練還好點,演出得租服裝租場地,找樂隊找的是錢,讓人家老騫出錢合適嗎?”湯吉利說:“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可是老騫說,他爸爸特意囑咐自己要辦好這場演出,我問過他爸爸干嗎這么關(guān)注京劇,他就說他爸老早也是干京劇這一行的,早轉(zhuǎn)業(yè)了,難得人家有這份心呀?!?/p>
老騫真的是不錯,不僅出錢,還把演出前的一切都安排得特別周到。樂隊是中國京劇團的班底,他們的父輩都是湯吉利的同事,見到湯吉利,都得叫一聲師叔,或者稱一聲前輩。地點就在少年宮劇場,能來四五百人。
演出這一天,湯吉利穿了一身西裝,這是燕子特意給湯吉利在王府井的西裝店定做的。徒弟們說了,演出前邀請湯老師講幾句??粗趬簤阂黄耍瑴褞资甑氖露枷肫饋砹?,“嘿,幾歲開始學(xué)戲,本想唱它一輩子,誰想到,幾十年也不能上臺,如今終于上臺演出了,我喜歡京戲呀!幾十年也沒有放下,心里放不下呀!”他說著說著到底說了些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記得臺下的觀眾一起大叫著,湯老師湯老師!湯吉利的眼睛濕潤了。
前兩折都是徒弟們演的,湯吉利在大幕旁邊給把戲,提醒著誰該上場,哪點拉幕。最后一折戲湯吉利要上場過把癮。鑼鼓響起來,湯吉利抖擻精神,把一條金箍棒耍得上下翻飛,兩只貼了金箔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手眼身法步,絲絲入扣,真見功底。臺下的觀眾掌聲叫好聲不斷,湯吉利沉浸在演出的快樂之中。
最后一個小節(jié),鑼鼓打出當(dāng)倉,湯吉利亮相。
全場響起了掌聲。湯吉利環(huán)視著觀眾,忽然,看到了一張面孔,面熟,啊,認出來了,那是永成。他坐在輪椅上,歪著身子,嘴角不時地流下哈喇子。對,就是那個永成,磨成灰我也認識他。推著他的是自己的徒弟老騫,湯吉利心里一驚。自己一直看著老騫眼熟,像誰,現(xiàn)在明白了,他是永成的兒子……
(編輯·宋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