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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不明不白的夜

      2017-06-08 15:43李晉瑞
      山西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向陽花表哥舅舅

      李晉瑞

      他害怕黑夜、向陽花和嘚嘚的馬蹄聲。非常害怕。在事情沒有暴露之前,誰也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一匹馬由遠而近,急促快速地從夜的深處跑來,鏗鏘的馬蹄踩踏著堅硬的青石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沒有人知道那匹馬來自何方,它就站在他家門外,那一夜天上沒有星星,周遭沒有月光,甚至沒有風。人們在第二天清晨,陽光照亮大地時,發(fā)現(xiàn)了那匹馬。它白嘴、黑尾,通體棕黃,體態(tài)強壯,又漂亮,身上沒有馬鞍,也沒有籠頭,有過支前經歷的人說,它是一匹戰(zhàn)馬。一匹馬突然出現(xiàn)在門外,難道他一點都沒有聽到?他說,聽到了,聽到了,一匹白嘴黑尾的長鬃馬從夜的深處威風凜凜地跑來,動作輕盈,流暢得像飛一樣,當時他懷里剛抱起一朵艷艷的向陽花,準備第二天到心愛的姑娘家提親,結果那匹馬向他沖來,將他撞了個人仰馬翻。醒來時,他一身冷汗,幾只螢火蟲在窗外盤旋,他以為自己死了,閻王爺派馬來索命,螢火蟲淡綠色的燈做他靈魂的向導??赡鞘且粋€夢。多少年里,人們聽到的就是這一套。

      從此,那匹馬和他形影不離,日夜相守。開始時,他沖它大喊大叫,想把它趕走。他說,馬是從夢里沖出來的,不吉利,早晚會帶來麻煩。人們卻勸他把它留下,畢竟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大山里,能意外得到一個大牲口不容易。他說,家里只有一個老母、一個小妹,田地也分了,留著它干嗎。說話時,他根本不看它。后來,他曾以極低、幾乎是白送的價格賣給旁人,但無論是誰都無法靠近它。那匹馬瞪起雙眼,耳朵后背,脖子向內弓起,不是準備躍身而起用前蹄踩踏,就是調轉屁股準備來個突然彈踢。但在他面前時,卻鼻孔大開,口齒空嚼,輕搖著尾巴,服帖得像個兄弟。誰都不知道這是為啥。于是,人們就讓他暫且養(yǎng)著吧,只當是替人民養(yǎng)著。他一百個不愿意,害怕那馬黏上他。但是那時候他身份不對,又不好拒絕。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那就先這樣,我先替大伙兒,不,是人民養(yǎng)著,到時候誰來牽走,我絕不攔著!”

      不過,終究還是出事了。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個中午,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那人裝束奇特,格子襯衫,背帶褲,瘦長的皮鞋緊緊裹在腳上。我推門進去,把他嚇了一跳,當時他坐在炕沿上,我媽背著手靠站在炭火邊,他轉頭看我,發(fā)現(xiàn)是個小孩,表情才慢慢緩和下來。我媽打發(fā)我出去,這讓我越發(fā)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后來,我媽說那人手里有一張照片,他拿給我媽看,著實把我媽驚得差點面色大改,好在我媽還是撐住了,她連連搖頭,態(tài)度誠懇,言辭真摯,她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那時,我還小……不記事。”來者沒有追問、逼問、質問我媽,只是把照片留給了我媽。

      那人走后,我媽顯得異常不安,她兩眼發(fā)直,陷入一種事情終究而來的恐懼之中?!澳菚r我還小……”她自言自語,卻突然轉過頭來跟我說,“可你姥姥不小啊,是吧……你還記得那匹馬吧,那年頭,誰睡覺會睡得那么昏天黑地,分不清是夢不是夢?。 ?/p>

      我聽不懂我媽的話,但我知道她是在說舅舅的那匹馬。那匹馬兩年前死了,沒災沒難的,自然老死。它的過去,我只是聽說,它先是由我舅養(yǎng)著,后來從公歸了大隊,土地下放時又回到我舅手里。它名氣很大,倒不是因為它身強力壯,一次能馱多少糞,能拉多重的車,而是因為它是戰(zhàn)馬。它的眼神與氣質里總能帶給人一種不一樣的東西。每次看電影,當人們看到戰(zhàn)士們舉起鋼刀,驅馬殺向敵人時,就會想到它。我舅舅回到家,總是會拍著馬的臉說,“伙計,你也是那樣的嗎?是嗎?”馬不作答,只是搖頭,打幾個響鼻。在我的記憶中,那匹馬和我舅是一個固定的畫面:我舅一只手擓籃、籃里放把鐮刀,另一只手牽馬,馬兒低頭走路,舅舅少言寡語??晌抑?,我舅是響當當?shù)奈幕?,放到現(xiàn)在算是知識分子,他上過舊學堂,當過中學老師,干過供銷社,到后來,他就實打實地變成了一個掏土挖糞的老農了。

      那個陌生人離開我家的那個下午,我媽什么都沒干。她坐在炕沿邊,望著窗外,遠處天空湛藍無垠,近處是一堵亂石堆砌的墻。她神情專注,似乎努力想回到記憶中的過去,她在那些細微的,由于年齡、粗心和習慣而被忽略的記憶中尋找。后來,她起身站到墻上的相框前。相框里,相片很多,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直角的,花邊的,非常雜亂。我媽的目光停留在那張我舅舅和姥姥的合影上,照片是在解放前照的,我姥姥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舅舅穿一身西裝,精神抖擻滿眼希望地站在她左邊。我媽盯著照片看,一直看,突然把我拉到身邊,莫名其妙地問我:“孩子,你覺得你姥姥喜歡你舅嗎?”

      “喜歡啊,當然喜歡!”我記得我姥姥九十歲的時候,還經常戴著眼鏡在太陽底下,一針又一針地給我舅舅修衣補襪。

      “可她為啥總罵你舅膽小鬼!有好幾次,他前面走,你姥姥就在后面用眼剜他?!?/p>

      我沒有接我媽的話,因為我沒見過。我只記得姥姥曾跟我說過,我舅舅自小就是個天大膽,1940年的秋天,他去參加八路卻跑到娘子關拔鐵軌,八路沒當成,反倒被日本人抓了,他那時就敢站在日本軍官面前罵:“鬼子唉,我×你大爺!”要不是當時兵慌馬亂戰(zhàn)事緊急,旁邊的翻譯念他年紀小,他那次就魂歸西天了。

      “我舅真是膽小鬼嗎?我也害怕黑夜,因為黑夜黑,鬼怪魔獸都會出來??伤麨槭裁春ε孪蜿柣?,還有嘚嘚的馬蹄聲?難道他從來就不騎馬走夜路嗎?”

      我媽沉默不語,似乎問題復雜得像只刺猬。

      “就因為那個夢嗎?”我知道很多人會為夢而心生恐懼。我舅舅做了那個夢,第二天就沒去提親。可我知道那個姑娘,雖然家境貧寒,卻賢惠漂亮,后來嫁給別人還生了個后來成為市長的兒子。“為啥?”我問我媽。

      “啥為啥?”

      “他為啥不去提親,就因為一個夢?還是那匹馬?”

      “因為那個夢,也因為那匹馬。那天,你姥姥把東西準備好,用笤帚疙瘩打他,推他出門,他都死活不去,他說要去提親的姑娘姓項,叫陽花,是那朵向陽花在夢中把那匹馬招來的?!蔽覌屨Z氣平和地重復著我舅當年的話,可我看得出來她根本不信。

      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媽離開相框就帶我去了姥姥家。舅舅一輩子沒有成家,還住在姥姥留下的窯洞里。那窯洞很有年頭了,前墻石都前鼓后陷地不在一個平面。我媽曾經勸過我舅搬出來,或者重碹一下。我舅卻說,年輕時都沒重碹,現(xiàn)在年歲大了還碹它干嗎,人老了,有個得歇處就行了。兩個大人說話,自然小孩子又得被攆出去。不過,后來我還是知道我媽是沖著我舅那個夢去的,核心是那匹馬,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相片。

      我無從知道當時我舅的表情,但我媽說,他鎮(zhèn)靜得都令人害怕。我舅從我媽手里接過照片看,然后平靜地還給我媽,他說:“我就知道他會去找你,結果就是去找你了。”

      “是。他不相信那個夢,還拿出這張照片?!?/p>

      “我知道?!蔽揖苏f,“他也拿出這照片讓我看?!?/p>

      “那你怎么說?”我媽看著我舅的臉說,“那匹馬就是照片里的那匹,一模一樣。誰都能看出來。”

      “我沒有不承認??晌覐囊婚_始就沒想讓它留下,是它自己不走,趕都趕不走!”

      “為啥它不走?”

      “我哪知道??!它是牲畜,我又聽不懂它的話?!?/p>

      我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重新又看那照片,說:“都這么多年了,哥,你說媽媽活著的時候為啥老罵你膽小鬼?”

      “可能是因為我怕黑吧,一匹馬從黑洞洞的深不見底的夜里突然跑出來,它揚著四蹄,瘋一樣地向你撲來,它把你撞倒,你醒來,卻是一個夢,你不怕嗎?更嚇人的是,那匹馬竟然真的就站在門口。要是換作你,你……”

      “我那時還小?!?/p>

      “你那時小,你當然不會做那種夢!”

      “我是想問你,那真的是夢?”我媽很認真地看著我舅,希望從他的表情中看出破綻,卻一無所獲,“在那以前,你見過那匹馬嗎?”

      “沒有?!蔽揖司死狭耍甲恢绷?,可他十分堅定地強調說,“從來沒有,那年月兵荒馬亂的,保命還顧不過來呢,誰會去注意一匹馬!”

      “那就怪了,”我說媽,“那它咋就獨獨相中了咱家?”我媽試探著問我舅,“哥,現(xiàn)在社會和以前不一樣了,沒人追究那些東西。那天晚上到底出了啥事?”

      類似的問話大概是聽多了,我舅顯得很不耐煩,對面前的妹妹也很失望,可是換位思考,我媽的問題問得也不奇怪,但他實在是煩了,似乎這個問題像蒼蠅一樣一刻不停地在他耳邊嗡嗡。于是,他說:“要再說多少遍,你們才信啊。真的是夢,然后來了那匹馬。”

      “那媽媽為啥到死都說你膽小鬼?”

      “我膽小?我只不過就是怕點兒黑?!?/p>

      “還有向陽花呢,馬蹄聲呢,媽媽說,自從那天晚上以后,你就再沒有吃過葵花籽,她說,農業(yè)學大寨的時候你大中午都不敢一個人從那面畫滿向陽花的墻前走過,她注意到你一聽到嘚嘚的馬蹄聲就會緊張?!?/p>

      “媽媽是這么跟你說的嗎?我一直以為,她罵我膽小鬼,是她想讓我娶個媳婦成個家,我不能因為一個夢就放棄了成家的念頭??墒恰銈冇袥]有替我想過,如果你們攤上那么一個夢?!?/p>

      “別犟了,哥,媽媽根本不信你的話,從來就沒信過?!?/p>

      “她還和你說了些啥話?”

      “她說,那天晚上,她好像聽到你開家門和院門了,還朦朦朧朧看到院里有黑影??墒堑诙?,你說你睡得瓷瓷實實,還做了個可怕的夢。她看你臉色不好,你卻說是被那個夢驚的。再說,你覺得那匹馬站在咱們門口不蹊蹺?你跟媽說,外面到處在打仗,一匹馬跑錯了方向,離了群,來到這陌生地方,隨便站在誰家門口都很正常。媽媽當時是信了??墒?,到后來……你好好想想,媽是啥時候開始罵你膽小鬼的?”

      “我和媽每天在一起生活,除了每年大年初一早上給她磕頭拜年外,她罵我啥,啥時候罵我,我哪能記得?。 ?/p>

      “你寫悔過書的時候。你在悔過書上說,表哥是國民黨,還是還鄉(xiāng)團的團長,你也是國民黨,不過,是未經你同意表哥私自填表介紹的,你還當過三個月偽警察局的秘書?!?/p>

      “我是這么寫的。我也寫到,我到偽警察局當秘書的真正原因是表哥想讓我?guī)兔?,表哥是還鄉(xiāng)團團長,但實際上是在給共產黨做事?!?/p>

      “可是,誰能證明?。俊?/p>

      “表哥,只有他能站出來證明?!?/p>

      “他人呢?”

      “有人說,是去臺灣了;有人說,1947年解放娘子關時他陣亡了;還有人說,1948年土改時還見過他,他家被定成地主,他不服,回家還和工作組的人干了一架?!?/p>

      “那匹馬是啥時候到的咱家?”

      “1948年秋天?!?/p>

      “這就對了。”我媽說。

      “啥就對了?”

      “1948年秋天的一天,表哥不服家里的成分,回家和工作組的人干了一架,然后騎馬逃了,很可能工作組派了民兵在后面追。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天晚上到咱家的,其實不只是一匹馬,還有一個人,表哥?!?/p>

      “怎么可能呢?那晚上,我睡得和死豬一樣,連門口那匹馬都沒發(fā)現(xiàn)?!?/p>

      “你掰了向陽花,備了綢緞和酒,那你為啥第二天不去提親?”

      “我說過,那個夢太嚇人了,那匹馬,那向陽花,那么不吉利……”

      “哥,可是表哥的兒子回來了,他跟我說,表哥根本就沒去臺灣,但他回家和工作組的人干架是真。表哥的兒子認定,表哥在那晚上來咱們村了,有人看到他騎上馬后朝咱們村的方向跑來,從此他就再也沒了音訊?!?/p>

      “他是國民黨,還是還鄉(xiāng)團團長,到處有人抓他。他就是不死,也活不到今天。你說他吧,背著我介紹我參加國民黨,又讓我到偽警察局做秘書,后來因為這些事我受了多少制!我這輩子,這輩子,因為他……我沒好過一天,我就是……也夠了吧!”

      “可你說,他是在替共產黨做事,他是不是地下黨啊?”

      “我哪知道!替共產黨做事也是他說的,人們只知道他是國民黨,還是還鄉(xiāng)團團長。”

      “媽媽曾經和我說過,小時候你們關系可好呢,不論他來咱家,還是你去他家,你們都要睡一個被窩兒,在縣中學上學的時候,你們好像還是同班同學?!?/p>

      “所以,跟上他我得寫悔過書,挨批斗,當不成會計,做不成老師?!?/p>

      “如果他活著,他會出來給你作證嗎?”

      “應該……會吧,他那個人,總體上來說,還算比較正。不過,再證明還有啥用呢,我還能活幾天?他呀,早死得沒影兒了,要不然也不會鬼催地叫他兒子來找我?!?

      “那天晚上,你聽到嘚嘚的馬蹄聲,確實是在夢里?”

      “是夢里?!?/p>

      “然后一匹馬站到咱家門口,就只是一匹光光的馬?”

      “你到底想說啥?難道是我害了他?你都說了,我們雖是表兄弟,可實際上比親兄弟還親,我能害他?”

      “也許他……來到時候就已經……誰敢保證他和工作組的干架時沒受重傷?!?/p>

      這次輪到我舅沉默不語了,他看上去很疲憊,很疲憊,然后低聲說:“如果是那樣,我怎么也會救他,再怎么說,也是表兄弟?!?/p>

      “可是,你不敢。你怕!”

      “我怕?”

      “那時咱家也剛剛被定成地主。我小,媽媽是女人,家里只有你一個男人,你敢再收留一個地主少爺,還是國民黨的還鄉(xiāng)團團長?”

      “誰知道呢?那天夜里,天真的很黑,我早早就睡下了,然后開始做夢,一直做夢。”

      “哦!依你這么說,你這一輩子都在做夢,大概你現(xiàn)在還不清醒,是吧!”

      我媽氣呼呼地帶我走了。

      打那以后,我媽常常一個人拿出那張照片看,照片上是一個身穿軍裝、威風凜凜的男子,他騎在那匹白嘴、黑尾的長鬃馬上。他就是我媽和舅舅的表哥,我媽說,在她模模糊糊的記憶里,表哥為人和善,既有軍人的硬朗,又有學者的儒氣,喜說愛笑,看不出有一點壞人的惡相,他不應該受到命運不明不白的懲罰。我媽說,肅反的時候,我舅被人揪出來批斗,我姥姥一下就想到了那個晚上,從此,她開始罵我舅膽小鬼。

      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一個人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匹馬,醒來時那匹馬就立在了家門口,騙鬼去吧!可大家又都愿意說那個夢是真的,因為我舅一輩子少言少語、低調做人,他不爭不搶、不和人紅臉,只要有人開口,他必是全力去幫,這么一個好人……唉!誰知道那個晚上他經歷了什么啊!

      我姥姥家所在的山村,依山而建,村前有一塊二十畝大的平地,是他們村最好的一塊高產良田。那塊地種的谷子,脫出的小米味道特別香。無論是在公社時期,還是包產到戶下放到個人,不論那塊地這一年種的是玉茭、高粱,還是谷子,在地的正中央總會長出一棵向陽花。村里的孩子淘,花籽剛剛能吃的時候就被他們掰去了,但到第二年,在原處還會長出一棵來。起初幾年,人們覺得奇怪,然后年年如此,人們也就見怪不怪了。后來有人拿這事跟我舅開玩笑:“那棵向陽花,是不是也是從你的夢里來的啊?!”我舅敷衍著笑笑:“我做夢之前,那地里還沒有長出過向陽花。我看有這個可能?!?/p>

      我舅死的時候,七十八歲。不過,他死得極其艱難。他臨終時,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我媽陪了他三天。他頭枕枕頭平躺在炕上,雙唇微抿,吁吁地出著微氣,但頂不住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放大聲音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他說:

      “好黑啊,這是咋了……我啥都看不見,也看不清……”

      “你是要想讓我咋了嗎……我有啥辦法,但凡我能有辦法……”

      “好了,好了,馬上就好了。我哭?我哭了嗎?我干嗎要哭!”

      每到這時,我媽就馬上趴到舅舅枕邊。我舅的眼里真的浸滿了淚水,那些淚從他的眼角撲簌簌地流下來,你看不出他是在痛苦,還是在做夢,還是在釋然。他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和誰在對話。

      我舅死了,遵照他的遺愿,我媽讓人們在那塊平地長出向陽花的地方下鏟挖墓。人們往下挖,挖得很深,畢竟得放一口棺材下去,將來回土后還不能影響長莊稼。一塊土突然塌了下去。人們興奮起來,想著很可能會是一罐子銀元。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那些在土改時被定成地主的人,常常會把值錢的金銀財寶裝入罐里,埋在自家私田里留給后代。而那塊平整的良田正是我姥姥家的,土改時才分給別人。挖墓的人把我媽叫去,說是讓她去發(fā)大財。我媽趴下,借著旁人的火機,往一個黑色的圓洞里看。然后,她一個后仰像遭電擊一樣癱軟在地。她面前那些凝固了幾十年的土,開始松動,人們用手一點一點撥開,小心得就像剝開一道傷口。先是一個光光的頭骨,接著是肩胛骨、胳膊、肋骨、和腿骨,等整個輪廓挖出來,人們更沉重了,心潮卻在一片寧靜中洶涌,他們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咽唾液,他們看著那些已經微微泛黃的白骨,它的主人曾經經歷了什么???他是半坐著的呀,頭卻向后仰著,他的右腿曾經挨過一槍,子彈從后面穿了進去??烧l能說,是那顆子彈要了他的命,誰又敢保證子彈是在他死的那天才穿過他的腿?除此之外,除了幾縷還沒有徹底爛掉的頭發(fā)外,人們只在尸骸的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酒瓶,然后就什么也沒有了!我媽坐在旁邊,傻愣愣地看著,一句話也沒說。最后,她吩咐幫忙的人,抓緊時間趕制一口棺材,把那些尸骨舒展地擺進去,重新進行裝殮,然后和我舅舅并排葬在一起。因為她知道,這才是舅舅真正的遺愿。

      我舅死后,村里人關于我舅的說法很多。人們指望那個穿格子襯衫、背帶褲、瘦長皮鞋的人再來,他們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墒?,那個人一直也沒有來。后來我長大了,去檔案館翻閱資料,我找到了我舅表哥的名字。上面說,我舅的表哥于1946年加入國民黨,他的介紹人卻是我舅。

      難道這才是我舅真正害怕的原因?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從我舅死后,他們村前的那塊平地上,就再也沒有長出過向陽花,一次都沒有。而當有人信誓旦旦地在我面前講什么歷史真相時,我總是會想到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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