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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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膽子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小,年少時如果沒有不顧一切地走出去,長大后顧慮會越來越多。就像我,現在有了錢,有了時間,卻淡了那顆去行走的心。
因為感覺一切都沒有吸引力了,萬事萬物都無法再讓我提起興趣。所以我也只能在午后的辦公室里,回憶回憶過去。而第一個想起的,永遠是小志,因為他完成了我沒有完成的夢。在我們那批離開校園東游西蕩的人里,只有他,一直在路上,不曾停下來,不曾離開。就像傳說中的荊棘鳥,一生都在飛,都在尋找,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就是他要面對死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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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成都的時候,已經快二十一歲了,也寫了好多年小說,但讀者很少,依舊需要靠打工來維持生活。
王小波說,二十一歲是人的黃金年代,那時候想吃,想愛,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所以盡管我在小餐館打工,干一些洗碗端菜的工作,盡管我晚上住在已經被劃為拆遷區(qū)的危樓的地下室里,只有水,沒有電,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我的生活很糟糕,我甚至苦中作樂地把這當作生活對我的考驗。
那時候的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不想回家。家在我們眼里,如同牢籠,父母就是看守我們的獄卒。包括學校也是牢籠,只不過獄卒變成了老師。我們不顧一切地逃出來,以為可以改變命運,結果,大都被命運搞得很慘。不過,小志不在慘人之列。
小志比我小三歲,人很瘦,剛從學校出來的時候頭發(fā)很短,后來漸漸留起了長發(fā)。整個人的氣質,也從像工廠里批量生產的模型,變成了瘋狂生長的雜草,文藝的雜草。
我二十一歲的時候,他剛剛十八歲,在讀高中,看了我寫的《誰的青春伴我同行》,特別向往書中主人公蘇然的人生,退學,行走,還有無數個美麗的女朋友。
大家都知道,小說和散文不同,小說大都是虛構的,所以當小志受到我小說的蠱惑退了學并且找到我,質問我為什么我的生活跟小說里描述的不一樣的時候,我啞口無言。
看到他的偶像都在餐館里打工,小志就跟隨我一起,在餐館里洗起了盤子。和喜歡獨來獨往的我不一樣,小志到成都后沒多久,就交了一群朋友,當保安的、推銷信用卡的、做房產中介的、賣保險的,甚至是桑拿妹和不良高中生。每個月我一拿到工資,就會存一些,留作去下一個城市的經費,小志則是全部拿來請大家吃飯,因為工資低,也去不了高檔的場所,只能在小區(qū)對面的夜市攤子上,吃一碗炸醬面,喝點兒冰鎮(zhèn)啤酒。
他到成都投奔我的第四個月,帶了個女孩回來,女孩叫素素,很漂亮,很溫柔,那天晚上看到我們簡陋的住所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嫌棄那里的陰暗潮濕和發(fā)霉的味道,甚至不嫌棄那里沒有廁所,沒有燈。那一晚,她住了下來,而除了小志之外,我們剩下的人,都爬上了拆遷房的頂樓,以天為被,樓頂為床,因為喝了啤酒,大家睡得都很酣暢,只有我失眠了。
因為我感覺小志越來越像我故事里的主人公,自由灑脫,勇敢無畏。他擁有一切我渴望擁有的氣質。我不知道是我小說里的主人公化身成小志,來到我身邊刺激我、喚醒我,還是小志看了我的書后,漸漸變成我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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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的年輕女孩一樣,素素不追求物質,只要男朋友樂觀上進有趣就足夠了。沒遇到小志的時候,素素每天學外語,看小說,看電影,聽音樂,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待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到來。
和小志在一起后,她徹底改變了自己,過去從來不吃路邊攤,嫌棄所有來路不明的食物的她,因為對小志的熱愛,開始跟我們坐在一起大口喝啤酒,大口吃烤串。能夠和小志在一起,她忍了太多,或者說所有難以忍受的,只要看到小志那張笑臉,就消散了。
那時候的小志,就像曾經荒唐的我,只想把生活過成詩,玩心大過一切,有趣有余,上進心則是嚴重不足。他給素素的感覺不是我現在窮,以后會有錢的,你跟著我早晚有肉吃。
他給所有人的感覺都是,“我估計這輩子就這樣了,我這種人永遠不會發(fā)大財,我也不想發(fā)財,過得開心就好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雖然看著瀟灑,其實卻是在逃避現實。逃避連他的偶像我,都要被摧殘得捉襟見肘、窘迫不堪的這個現實。
所以當素素把積攢了幾個月的工資給小志,希望小志辭了工作做點兒小生意的時候,小志提出了分手,小志覺得,兩個人道不同早晚要掰,與其等到以后感情淡了掰,不如歡快的時候就分了,以后回憶起來,還能有點兒嚼頭。
素素不理解,反問他:“我沒有你,原本可以活得更自在,都是因為你,我的生活才過得捉襟見肘,可是你就這樣對我?”
小志笑道:“我難道不是因為你,才被束縛在成都,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早遠走高飛了。”
素素賭氣道:“那你就走,我不攔著你,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免得以后后悔了又怪我?!?/p>
小志不再言語,第二天還真的走了,騎著他用洗盤子賺來的工資買的摩托車,一路向西,經大理,到香格里拉,再到拉薩。
素素的工作是在五星級酒店一樓柜臺旁邊的小桌子上賣機票,每個月固定的三千五百塊工資。在沒有遇到小志之前,她的錢全用來買護膚品,買衣服,買包包,買書,買電影票,買樂隊演出門票。
遇到小志之后,錢都用在了小志身上,等到小志賭氣離開,她的錢就全用來養(yǎng)我們這群烏合之眾了。
說是養(yǎng),也有些夸張。因為我們各自也有瑣碎的工作,但因為心懷大夢想(也可以說是眼高手低),做日常工作的時候都不認真,也就很難做出效率,最終不但賺不到錢,還經常被老板炒魷魚,所以一個個都非常貧窮,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情。
素素在小志離開后,每天都會到我們的住所看看小志回來沒,看到我們一個個在房間里發(fā)呆,近似失戀的她為了調節(jié)心情就會請我們吃飯,基本上都是吃炸醬面,三塊五一碗,但對于那時候的我們來說已經是美味佳肴。
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都是靠著素素每晚一頓的炸醬面而沒被餓死的。我在那個月寫了好多小說,拿到稿費后成功搬離。畢竟我雖然沒有小志那樣有魄力,隨時可以舍棄自己的一切。但是作為一個曾經指引過他的人,我還是有點兒追求的,也許我不能一直在路上,但我肯定會一直寫作。
離開地下室那群心懷大夢想、不務正業(yè)的文藝青年后,我聽說素素每天還是會去等小志,還是會請混在地下室不得志的朋友們吃炸醬面,但小志再也沒有出現過。
當小志再次聯系我的時候,已經是十個月后。他說他在拉薩,其間還在新疆和三亞待過一陣。他聯系我,是因為有個去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色達縣五明佛學院做俗家弟子的機會,他打算跟我一起去,問我有沒有時間。
在他看來,這種不花錢還能學到東西的機會,我一定不會放過,一定會歡呼雀躍在甘孜跟他碰面,結果我卻拒絕了。
十個月的時間,我談了戀愛,還在雜志社找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變成那種有時間的時候沒錢、有錢的時候沒時間、有錢有時間的時候沒心情的人,根本不可能選擇長時間地待在甘孜那個與世隔絕得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寺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