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謙
摘 要: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在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中,給中國學術帶來的沖擊是巨大的,在思想史上和學術史都留下重要的印記?!吨袊軐W史大綱》開拓了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新的路線,提供了以方法論為核心的新的“范式”。從學術史的角度評價《中國哲學史大綱》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走向與未來。
關鍵詞: 《中國哲學史大綱》 胡適 學術史
一、《中國哲學史大綱》的方法論
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以下簡稱《大綱》)導言中以大量篇幅論述了“審定史料之法”,綜合來說恰是清儒漢學所使用的方法:考據、訓詁、???。蔡元培在《答林琴南書》中指出:“胡君家世漢學,其舊作古文歲不多見,然及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之,其了解古書之眼光不讓清代乾嘉學者。”梁啟超稱“績溪諸胡之后有胡適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tǒng)派遺風”。
閱讀《大綱》體例本身,可以發(fā)現(xiàn)《大綱》在編撰方法與治學方法上的對清儒漢學的承襲性,大綱的各個章節(jié),從老子到荀子,其基本結構都是:先是人物傳略,再是人物思想。這一體例和“學案”體的思想史記錄——人物傳略,言論摘錄——在體例上是十分接近的。同時,胡適在導言部分反復多次強調清儒的方法的重要性,并認為考辨別史料與訓詁是最為困難的和需要下精力的部分。但是從《大綱》的寫作來看胡適顯然不滿足于清儒的考證訓詁,希望再推進一步?!洞缶V》之所以對思想史材料的分析采用訓詁方法是因為“古書年代久遠,書中的字義,古今不同。宋儒解書,往往妄用己意,故常失古義”,訓詁在胡適看來是理解書的真義的途徑。
《大綱》在分析《墨經》時,方法出現(xiàn)了例外,胡適沒有再使用清儒漢學的訓詁,而是使用了西方形式邏輯的方法,對于《墨經》的問題,暫時按下,綜合來說,“顯然,胡適在以適合他自己的目的的方式解釋傳統(tǒng)”[1],他做《中國哲學史大綱》的目的在于“義理”而非單純考據與訓詁。
二、《中國哲學史大綱》在學術史上與思想史上的影響
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修改自胡適博士論文《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先秦名學史》)的《大綱》導言與原論文導言在方法論上的差距。在《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的導言中胡適主張的是歷史的或者發(fā)展的觀點,并稱“如果用現(xiàn)代哲學方法重新解釋中國古代哲學,又用中國固有的哲學解釋現(xiàn)代哲學,這樣,也只有這樣,才能使中國的哲學家和哲學研究在運用思考與研究的新方法與工具時感到心安理得”[2]。這篇具有現(xiàn)代哲學意味和思辨性質的論文導言,在1919年以后,搖身一變成為《大綱》中那篇充滿著對清儒漢學稱贊與宣揚的導言。導言的變化,顯示了論文本身,從哲學研究轉向了經學、子學與史學傳統(tǒng)中國學術研究范疇。胡適在修改導言時的心態(tài)已經難以揣測,但是原因或許可以從博士論文本身及20世紀初中國的學術環(huán)境中得到解答。
胡適對自己有著明確的定位,正像博士論文所寫的哪樣,他要做的是一個能夠解決中國思想文化問題的知識界的領導人物。而胡適所面對的中國上層知識界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儒學作為一種思想而言,則在當時不但具有很大的活力,而且仍然居于最高的地位”,“學術界的領導人盡管各有不同的背景和專長……但是他們的精神憑借和價值系統(tǒng)基本上則多來自儒家”。僅靠西學是無法取得思想界的領導權的。“胡適自己當然更明白這種情勢:他首先必須在考證學上一顯身手才能期望在上層文化領域能取得發(fā)言的資格”[3]。故此,胡適在《大綱》的導言中,大量的談論考據訓詁,各個章節(jié)也盡量使用訓詁的方式完成分析,“胡適的學術基地自始即在中國的考證學”。胡適在《大綱》中采用的新觀點和新方法,使他把當時北京大學“國學程度最深而且具有領導力量的幾個學生從就派教授的陣營中爭取過來”,使得整個北京大學至少在國學領域逐步接受并認可的胡適的漢學基礎的方法論,這種影響至今仍存,在學術史上意義很大。
《大綱》在思想史上的意義在于胡適“利用新的判斷標準解決傳統(tǒng)問題,而不是在于他對新材料的利用”[4],這是清儒漢學考證學的基礎。20世紀初,當時一般知識分子所最感困的是中學和西學異同及其相互關系的問題。胡適將漢學的方法與杜威的實用主義結合起來,修改而成的《大綱》所提供的一整套關于國故整理的信仰、價值和技術系統(tǒng)。就這樣,胡適憑借方法論而非知識論將從晚清到民國初年一直困擾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暫時解決了。
三、《中國哲學史大綱》所具有的內在矛盾及影響
學術史與思想史的兩種不同的評價,掩蓋了胡適在治學的一個矛盾?!昂m平生治學,希望既博通又專精,始終在‘專家之學與‘通人之學之間徘徊”。這在胡適身上表現(xiàn)為“他想比清代的考證再進一步,走向歷史,特別是思想史的綜合貫通的途徑”,這種想法的成果體現(xiàn)就是《大綱》。但是當問題轉化為純粹學術方法的角度,胡適的矛盾變得無法調節(jié)。史學上的貫通,無論是思想史、政治史抑或文學史,貫通的必然依靠一種“范式”,或者說至少需要一個史家能夠對大量的史料做出概括判斷與解釋。表面上看,這種判斷可以用胡適所提倡的“科學方法”的“大膽假設”和“小心求證”解決的,但是當史料無法做到完全的歸納時,“小心求證”就失去了作用,所剩的只有“大膽假設”了。胡適的《大綱》表面上看上去是使用了漢學的方法,實質在于胡適“截斷眾流”的判斷,本身就是一種重新對歷史的解釋,而這種解釋所依據的并不是漢學考證的方法。這種解釋與考證的矛盾,是胡適的漢學基礎無法調節(jié),并且這種矛盾如果放大到一個足夠大的層面,就可以成為知識論與方法論的矛盾。
胡適強調的《大綱》的方法論,這種做法適應民國初年上層學術界的學術需求,同時《大綱》掀起了“史學革命”,開啟現(xiàn)代學術之門,但是胡適回避自己對已有史料的解釋問題,而強調方法論的極具化約式的方法論思維,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將在中國方興未艾的知識論視同宋明理學一樣,以“科學的方法”的規(guī)則,批判其為謬種邪說。晚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由于受到西方的刺激,“已經有人開始注重墨子、荀子的‘名學和佛家的唯識論、因明學”。譚嗣同本“法相”、“華嚴”得以著作《仁學》,梁啟超“其所作論著,往往推挹佛教”,康有為“往往以己意進退佛說”,“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故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系”[5]。這種喜好在于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想把中國思想和西方哲學的主流接上頭”。蔣方震曰:“歐洲近世史之曙光,發(fā)自兩大潮流。其一,希臘思想復活,則‘文藝復興也;其二,原始基督復活,則‘宗教改革也。我國今后之新機運,亦當從兩途開拓,一為情感的方面,則新文學新美術也;一為理性的方面,則新佛教也?!盵6]在胡適的影響之下,幾次廣有影響的爭論,如科玄之爭,比較極端地說,是在方法論和知識論上的爭論,在于“人生觀”爭論中,“玄學鬼”們更側重從知識論的角度解釋“人生觀”應有應為的形態(tài),而批判者則認為“科學的方法”是可以解決“人生觀”問題的。在知識的認識上,張東蓀認為,科學并不是以方法統(tǒng)一的,而是以目的統(tǒng)一的,他的目的是從特殊當中引出一般的結論,并且對各種結構和關系進行解釋。就科學具有的適于所有其旁支學科的方法來說,這方法就是邏輯的方法,但是有清代學者所高度發(fā)展起來的技巧,只可說成是表現(xiàn)了“一點點的科學精神”;他們的方法只適于他們自己的興趣,小學和校勘性學術研究所提出的任務,而用于其他領域時則不會帶來相似的結果。此外,他們也沒有表現(xiàn)出根據他們的發(fā)現(xiàn)而提出全面系統(tǒng)的觀點和愿望這種更強調“精神哲學”及知識本身的知識論,在爭論中被“科學的方法論”所掩蓋。
四、結語
胡適的《大綱》通過強調方法,掩蓋了自己在解釋歷史的那種“理性上的不負責”,并且將方法論的使用幾乎貫穿人文學科的各個領域,使知識論的解釋學始終沒有能夠形成有效的學術影響。或許說,《大綱》的這種學術方法,與從知識論上銜接中國傳統(tǒng)與世界文化的差異的嘗試相比,能夠更方便地在自清代已降的學術與西方科學之間畫上聯(lián)系,也更容易完成胡適最初走向學術的目的,同時,當時學界對這種方法論強調的又是清代以來的學術發(fā)展的內在理路的一種結果。漢學對知識界的影響,并沒有因為清末今古文經學的爭論而變得削弱,雙方都認可清代漢學的考證方法,正如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對章太炎的評價“雖然炳麟謹守家法之結習甚深,故門戶之見,時不能免,如治小學排斥鐘鼎文龜甲文,治經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過當。而對思想解放之勇決,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清代漢學的方法給了中國知識分子一種可以將政治與學術分治的可能,加上中國知識分子所具有的以天下為己任,且存進退的思想,考證學就給他們留下了無限的空間。面對必須解釋一切的知識論,傳統(tǒng)知識分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形成有效的接受。胡適的《大綱》出現(xiàn)給當時學界解決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在、東方與西方的銜接問題,在知識論中尋找解決的努力旋即受到了批判。這既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幸運,又是不幸,幸運是因為《大綱》促進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形成,為探索期的學術指出一條可行的路線,不幸是因為,自此知識論與解釋學始終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中得不到有效的認可,雖然《大綱》本身的提供的“范式”就是一種解釋。正是具有這種矛盾,“胡適的《大綱》并不是過眼煙云,他的研究至今仍有意義和啟發(fā),但是這意義與啟發(fā)更多的并不是哲學史本身,而是有關學術史一個新范型的生成,過度與消失的話題”及新“范式”對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學術的影響。
參考文獻:
[1][4]格里德,著.魯奇,譯.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中國革命中的自由主義(1917—197)[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141,137.
[2]章清,著.胡適評傳[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66.
[3]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191.
[5][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0:15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