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耀輝
親情
我知你乖
◎ 周耀輝
我在還沒有發(fā)表任何作品之前,已經(jīng)想過一定要寫一篇小說。小說的主題、主線甚至主角我都不清楚,只知道開始的一幕必定是一個父親的葬禮,兒子剛好撒下一抔土,視角居然是從下而上,看到零零碎碎的土撲面而來,撕裂了一片藍(lán)天。
我知道那是我對我父親的憤怒。他在我2歲的時候拋下了我們,跑到遙不可及的地方,和我們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隔一段時間寄點零碎的家用。
我打電話給他是因為我媽的死亡。他大概也很錯愕,然后問我剛寄回來給我們過年的家用收到了嗎。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憤怒,姐姐看到了,把電話接過去,叫爸爸不要擔(dān)心,說我們會打點喪事,待一切辦妥再告訴他。姐姐詭異地安靜,這大概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qū)別吧,女人總是心腸軟。
我媽喜歡好萊塢大片,尤其愛看動作片和恐怖片。從我兩三歲起,她便帶著我和姐姐去看電影,有時一天看兩場。后來我猜測她在那個說英語而簡單的世界里看到了她的男人。最后一場和她一起看的電影是《2012》,當(dāng)時她83歲了,外出都要靠輪椅,但那一次看完后她自己撐著拐杖跑到洗手間。我從來沒有問她電影對她的意義,但我明白那是她生存的力量之一。
我寫歌詞寫了一二十年,還念了博士,對我媽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她有時說:“仔啊仔,如果當(dāng)年你留在政府部門工作,今天一定賺很多錢了。”盡管如此,她從來沒有阻擋我的選擇。
在種種小事情上,例如去哪家酒樓吃飯,什么時候應(yīng)該回家,我媽處處霸道,但在大決定上,她都由我。我小學(xué)畢業(yè),她希望我讀工業(yè)中學(xué),因為我們窮,有門手藝總是好的,但我沒有聽她的。后來我入大學(xué)選了文學(xué)院,而不是她期望的法律系。
有一次,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她說我沒結(jié)婚,沒有機會抱孫成為她最大的遺憾,我粗暴地說:“你當(dāng)初不也是個走上異路的人嗎?”
我媽很少向我和姐姐提及自己的往事以及她與我爸的糾結(jié),我只能間接聽回來,加上自己的推理與幻想,成為我所相信的歷史:她在還是少女的時候離開自己的家,搬到了一個相熟的男生家里,后來又跟他們一家去了香港。我媽本姓周,到香港后跟這男生一家姓成,誰知后來又嫁給了一個姓周的,可后來那個姓周的與另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地方經(jīng)營了另一個家,剩下她、我和姐姐在香港。
我認(rèn)定她當(dāng)時一定是個離奇的少女。這個離奇的少女在我認(rèn)識她的最后幾年不是抱怨周身骨痛,就是哀嘆百無聊賴。她躺在床上的那種孤獨,我無能為力,幸好在她體力還可以的時候,我說服她來阿姆斯特丹探我。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明媚,她開心地坐在輪椅上跟著我們到處觀光。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路邊的咖啡店里,我媽對旁邊的一家雜貨店很有興趣,于是一個人撐著拐杖蹣跚地走過去,盡管語言不通,她還是滿載而歸。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看過如此活潑、有生命力的媽媽。
在阿姆斯特丹機場送別的時候,我強烈地覺得我可能不會再見到如此的她了,所以不知所措。我媽握著我的手,說:“仔,我知你乖。”
假如我是乖仔,我媽是不是良母呢?我不是不明白“女良成娘”,但我更覺得是娘必須拋棄作為女人的一些珍貴的東西才成就了“良”。所謂的美德難道都是殘缺的,都需要拋棄才能成就?
(摘自《突然十年便過去》法律出版社 圖/花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