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騙子
最初
去年十月,我坐著一輛噴著黑煙的老式公交車,從城南到了城北,搖搖晃晃地拿著一張自己手繪的圖紙,走向了我的第一個文身。
那個刺青工作室里,抽著中華煙的不羈文身師看了我一眼說:“來文身的?文什么圖案?”
我猶豫了一下,把手里那張只寫了一個字的圖紙給他說:“這個?!?/p>
我給他看了一個寫著“樊”字的圖案。他吐了口煙,說:“小姑娘,這是你男朋友的姓吧?早戀沒問題,但文身是一輩子的事,想清楚啊?!?/p>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不是男朋友,是我外婆的姓?!?/p>
他頓了頓:“把衣服脫掉,第一次會覺得有點痛?!?酒精消毒,揮發(fā)的味道給人一種任人宰割的感覺。
“那就來吧?!?說著我便露出了要文的皮膚。
不久,文身的針在我身上那塊皮膚,似刀割一樣,一刀一刀地割下了那個姓氏。
那一個小時里,空氣變得安靜,只有電流的嗞嗞聲不停地響,還有我忍痛的呻吟。同時,我在腦海里不停地想著外婆。
開始
第一次去上學的時候,我哭了整整一個早上。
那時候,很多人都只上了一兩年幼兒園就奔向了小學,但我為了盡可能地享受幼兒園游樂園式的服務,嚴肅地對外婆提出“我覺得自己可能沒學好,需要幼兒園留級”這樣的請求。
當然,這是沒有成功的。于是,我被迫開始了正式的小學生活。
小城鎮(zhèn)里,過的都是安寧的日子。刮過的風都是讓人滿足舒服的,大家住的都是矮平房,瓦片房里圍出了一個天臺。夏秋時節(jié)的七點一刻,天臺早已布滿了暖黃色的陽光。一切都昭示著,那天宜動土、宜嫁娶、宜出行、宜開學。
外婆把我從床上抱起來,穿好衣服,抱到了天臺的洗漱臺旁邊。她用濕潤的毛巾擦著我的臉。幫我收拾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對我說,睜眼啦,今天要上學去了。
她拉著我的手,提著書包,把我送到了小學門口,然后把我的手交給了一位胖胖的女老師。老師扶了扶金絲眼鏡,隨手指了最后一排的邊角位讓我坐下。
那是教室里光線最暗的座位,我覺得這一定是被遺棄的小孩子坐的地方,于是二話不說開始哭。
老師讓做課前準備,我看著書包里的方格本,邊掏邊哭;老師讓做上課筆記,我拿著中華小鉛筆,邊寫邊哭;老師讓跟著讀拼音,我張著嘴大聲朗讀,邊喊邊哭。
回想起來,那是個很滑稽的場景,畢竟那時候我是全班最胖的孩子。一個小胖子窩在角落默默流淚,想必內(nèi)心很有戲。
那時候,外婆就站在后門口,一直看著我。知道不能打擾課堂,她不走,也不進來。老師受不了我的哭聲,示意我外婆進來哄哄我。
于是,她沖了進來把我抱住,想要安撫我。可是,最大的靠山都到了,我更放肆了。
忽然,她拉起我的手,一臉歉意地走到老師面前說:“不好意思啊老師,我們過幾天再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p>
于是,之后的整整一周,我都沒有去上學。有人來勸,外婆就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把人趕走。素來和藹的她,那時兇得像是要拼命。
在我看來,溺愛向來都是一個褒義詞。一個老人用盡一切條件護你寵你,讓你感覺你值得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
過去
我很長的一段少女時光,就是在外婆的寵愛之下度過的。后來有一天,外婆生病了,爸爸媽媽回來了,說要把我?guī)У剿麄児ぷ鞯某鞘腥ァ?/p>
這次,外婆沒有留我,反而是我掙扎著不想走了,她只好哄我。也是從那之后,我見到外婆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外婆生病的那兩年,都是躺在床上一天一天數(shù)過去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天天拿著小靈通打長途電話給我。
——“昨晚,外婆夢見你被人拐走了,嚇得我不敢再睡了?!?/p>
——“你什么時候回來見外婆啊?”
這樣的電話或短或長,如有似無地聯(lián)系起了我和外婆所在的兩個小城市。
再一次見到外婆,已經(jīng)是寒假了。小鎮(zhèn)的冬天和年味夾雜在一起,街上全是小販的叫賣聲和紅色的大燈籠。與其說是喜歡過年,不如說是更喜歡那份親情。
我快步上了樓梯,走到了外婆的房門前,剛好看到了背對著我的,努力從床上爬起來的外婆。我站在門口怎么也挪不開腳步,一時間有點走神。
看著年邁的外婆,我忽然想起了許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在教室靜靜盯著我的。兩個場景重合、交錯在一起,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只是這一次,無助的是她,站著的是我。
我盯著她,一點一點地挪到床柱旁邊,然后用能動的那只手,一點點整理自己的衣領(lǐng),梳好自己的頭發(fā)。再慢慢地挪到旁邊,想伸手去拿一面一米開外的塑料鏡子來照。
最后,看著她挺直等待的背影,我才佯裝成剛到這里,喚了一聲:“外婆,我回來了?!?/p>
外婆總想把好吃的屯起來給我。于是,她從床底悄悄拿出一罐藍罐曲奇,說:“聽說這個脆脆的很香,外婆牙齒不好,你快吃吃看?!?/p>
雖然那盒曲奇,早已過期。
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她又悄悄地掀開枕巾,拿出幾張皺巴巴的錢讓我偷偷藏好,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心里忽然一酸。
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聽到外婆抑制不住地哭了,像個發(fā)脾氣的小孩一樣。她把錢皺皺地塞到我手里說:“我不想在這里躺著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珠海?!?/p>
聽著這句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挫敗、后悔、內(nèi)疚、遺憾的感覺,一下子全部涌了上來。
因為我沒法像她當年那樣對我一般,只要我哭,只要我不愿意做什么,她就拼盡全力不讓我去做,無論對錯。
我沒有一點沒辦法護她周全,只能眼睜睜地看她躺在簡陋的床上無人陪伴,住在背陰潮濕的房子里,冬冷夏熱,裹著用了十幾年的棉被,孤獨地走向死亡。
但我還是說:“等你好一點,我就帶你去玩。”
她嘴角上翹笑了笑,眼淚卻依然往下流,用還能動的一只手臂擁住了我說:“多回來看看外婆,外婆可能很快就不在了?!?/p>
我把頭抵在外婆的肩膀上,死咬著嘴唇強忍住不哭。
現(xiàn)在
外婆去世已經(jīng)四年,以前她住的那個四方小房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了拜神的地方,常年亮著紅燈,供著香火。
人生就像一個定好的時鐘,一個人來了又走,是不會跟你打好招呼的。鐘響了,人就走了。
當年那份無力保護外婆的挫敗感,成了我現(xiàn)在守護身邊其他人最大的動力。
我努力地成為身邊人的哆啦 A 夢,給予尚在的親人我曾經(jīng)吝嗇付出的陪伴,最大限度地拉身邊人一把。
收到的好人卡,每一張都讓我滿足不已。因為我總是很后悔,沒能跟外婆說,“別怕,我陪你?!?/p>
文完身,一個混雜著幾何圖形的“樊”字永久地留在了我的皮膚上。
被一個人那么愛過,那些再也說不了的話,終于成了我身上的這個文身,永遠地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