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已是人間四月天了,山里野桃花還不想開,連花苞都不曾冒出來,枝椏干瘦干瘦,隱隱滲出點綠氣兒來。天空依然飄著雪。山坡上,深深衰草上,淺淺青白色的雪,枯黃而朦朧。大概,禪心如雪,就是這樣的意味。風都不怎么大,一路刮過去,壓得芨芨草低低的,遍野乏味。大群麻雀呼嘯著飛過樹梢,卻倏然收住翅膀,落葉般凋零在雪地里,一坨一坨,像雪梗在心里的事。攆不走,化不開,任其一啄一啄,酥麻的痛。
想起去年來的時候,正是亂花漫了石頭矮墻。桃花嫣紅,野玫瑰染胭脂,狗牙花也吐了半芽淡藍,石頭縫里幾尖青草躥出來,萬物霍霍生長。其實,野玫瑰的枝干也不用那么枯干,不用那么多刺,柔嫩一些更好。人藏拙,花藏刺,山谷藏起雪袍子,這才好呢。只是不見扛花等我的人,也不見暗香盈袖的葬花癡才。只有我在花瓣雨里閑翻了半頁經(jīng)書。還有,神在山谷上空盤腿打坐,白云砌了一座迷幻的城堡。風閑著,遍野里走來走去,裝作很忙的樣子。
不過,世上沒有格外輕松的事情,看個花也一樣。來得遲了,錯過花事,一地落紅。早了,花蕾還未抵達枝頭。沒有一朵藤花是單單等你來了才開的。
大殿里誦經(jīng)聲清幽而來,大悲咒,心經(jīng),六字真言。撒開手里的“風馬”,恍若千百只蝶,紛紛撲閃縹緲而去。我知道,有只蝶的夢里,那個叫莊子的人在閉目養(yǎng)心。他定然也看不見塵世一女子,被遮蔽的微笑和情緣。腳下的枯藤上掛了細薄的霜,我能感覺到它不慌不忙的悠閑勁兒——若不是根扯著,它更加愿意拋棄了衣裳去流浪遠方。
雪卻是愈加稠密起來,白茫茫的,云層下綻開了盛大的蓮花。這是佛的慈悲。佛一指,是禪,蓮花盛開。佛低眉,亦是禪,蓮花凋謝。世間千重光陰,佛不過剎那。俗人千重心思,佛不過淡淡一笑。可是啊,我愿意是一個俗人,佛講經(jīng)的時候,總要有俗人坐在樹下聽聞。不披袈裟,心如清風。若得禪心,乃是前世的智慧。若不得之,今生讀書似已遲。
難得這樣靜下心來,烹雪煮茶,看一山一野的大雪在空中盛開,然后凋落。真?zhèn)€兒靜啊,靜得教人心里清凈坦然,連煙塵味道都沒有了。
無端地想起來,古人不說花謝,只說花卸。前一種凄涼哀憐,后一種是輕盈放下。放下即是禪意。放下,是讓心空曠一些,才能夠花木生長。多少情緣,世人放不下,一夕蒼老。古人也不說花開,只說花拆。開是淡薄自然,拆是疼痛有情。這世上,哪一樣美好的東西得來時不痛?
紅塵之中,好時光總是來得深邃一些。借著一杯清茶的熱氣,聽聽音樂吧,連書都暫時不用讀了。
十里桃花,待嫁的年華。鳳冠的珍珠,挽進頭發(fā)。檀香拂過,玉鐲弄輕紗??樟粢槐K,芽色的清茶。
心里倏然一驚。這歌詞,怎美得這樣猝不及防?怎來得這樣適時?心還在大雪里不羈,還沒來得及收韁,卻被芽色的清茶瞬間降服。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一身袈裟,把相思放下。
音樂輕柔流淌,水一般的,漫過心尖。我愣怔怔的,一動也不動呆在樹下。落墨紅塵,相思已去,只留下,一襲袈裟,半壺紗色的清茶。莫名想,這世間的自己,到底是誰?而誰,又是我?那一襲敝舊的袈裟,又裹在誰的身上?縱然寫禿了筆,寫黃了紙,終是難抵得半壺清茗了相思??v是寫得青絲落霜,人瘦如菊,也不過是野語村言,又為誰寫,又誰來讀?
誰在那里說,不言說,但相思?誰在那里說,有些時光,是用來想你的?誰說,你是那節(jié)木賊,專挑樹木的疤瘢打磨?誰說,我欠著你前世的眼淚?一個了字,斷了多少人間世事。萬般無奈,不過都是風過雨如煙。人生諸多事,不過是狗看星星琢磨不透稀稠罷了。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蓮花祈禱。怎知那浮生一片草,歲月催人老。風月花鳥,一笑塵緣了。
若不是知己,我心中的山水,你怎么可以知曉?若真有情緣,一笑豈能了結?說到底,你不過是空留一盞茶里的紗色,一個偶然經(jīng)過小院的路人。從此陌上花開,遠方草色遙。
我承認,一曲《半壺紗》,撥觸了內(nèi)心的疼。我愿意相信,這是古詩詞里的女子,乘坐了檳榔牛車一路尋我而來。來也無別意,只是低低問,瓦可有松?此去南山幾多地?
我愚,答不出來。也許你來自漢樂府,美貌如花,鳳冠待嫁。只不過,那男子反悔了婚約,讓你一步一蓮花,披上袈裟。
也許你來自盛唐的宮墻,只記得昔時幽靜的庭院已荒涼,野草滿園,鳥也不來。只記得石頭臺階都塌落,青苔滿了墻頭。只記得詩人路過,凄然低吟了幾句:翠華不來歲月久,墻有衣兮瓦有松。
也許你只是籬笆墻邊人面桃花的女兒,等不到那個踏青的人兒再來,心中的山水他眼中看不到,傾城的想念他也不知道,只能凄然一笑塵緣了。
你說,一身袈裟,把相思放下。我亦不能為你減去琴音的枯瘦。
我只能,采摘了蒲葵葉,為你裝點牛車,打發(fā)一朵薝卜花,隨你的篷車徐徐而過。我只能,為你執(zhí)筆,落下幾滴軟弱薄淡的墨。紙上云遮月,禿筆不堪折,只愿你,尋到禪音,從此一步一蓮花。一蓑煙雨任你行,一笑塵緣了。
或者,我亦不懂你,一字也不能著。你心中的山水,我怎能看到?我也不能探尋前生是誰,來世又是誰,只知道,今生的俗人是我,坐在樹下看云亂想。我只能,跟著音樂唱一曲,半壺紗。還未唱完,大雪已經(jīng)歇落,山谷清涼如夢。
世間的這個自己,挽了長發(fā),俗事都放不下,只能戴一朵薝卜花,采藥回家。頂多,也只能修煉成個深山里的布衣女巫,道行不深,寫幾個字療傷。在泛黃的紙頁里,與草木一起紅塵相守。而你的一襲袈裟,輕裹我今生來世的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