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跟蔣介石可以說有很多共同之處:首先,他們出生年代接近,魯迅生于1881年9月25日,蔣介石生于1887年10月31日,屬于同一時代的人;其次,他們的出生地也相當接近,在浙江省杭州市東南部的紹興與奉化;再次,他們都有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魯迅在1902年1月礦路學堂畢業(yè)后,3月即公費赴日留學,6年后的1909年8月歸國。蔣介石則于1906年初肄業(yè)于龍津中學堂后,4月東渡日本,入東京清華學校,1906年末回國。1908年春再度赴日,入東京振武學校,1910年冬畢業(yè)后,入日本陸軍第十三師團第十九聯(lián)隊,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后,蔣介石回到了上海。
1903年,22歲的魯迅在日本東京弘文書院剪掉發(fā)辮,曾賦詩明志:“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倍?909年,22歲的蔣介石在日本振武學校學習期間也作了一首《述志》的小詩:“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志豈在封侯!”雖然雅俗有別,但光復(fù)祖國的熱情卻是不容置疑的。而且,同在留日期間的1908年,他們分別加入了國民黨的前身“光復(fù)會”與“同盟會”。
馮雪峰在《回憶魯迅》中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1934年1月,毛澤東為籌備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住在江西瑞金沙洲壩。其時,毛澤東紅軍總政委的職務(wù)已被以博古為首的臨時中央解除了,只給他保留了政治局委員這個空銜。一天,毛澤東來到馮的住處,風趣地說:“今晚約法三章:一不談紅米南瓜,二不說地主惡霸,我們不談別的,只談魯迅?!边€不無遺憾地對馮說:“‘五四時期在北京,弄新文學的人我見過李大釗、陳獨秀、胡適、周作人,就是沒有見過魯迅。”馮雪峰接著告訴毛澤東,有一個日本人說,全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得中國,一個是蔣介石,一個是魯迅,半個是毛澤東。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然后沉思片刻,說:“這個日本人不簡單,他認為魯迅懂得中國,這是對的?!笨梢姡斞父Y介石盡管后來政見不合,勢同水火,但他們之間卻不乏契合的地方,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決定了他們?nèi)蘸竽欠N既對立,又在對立中保持一定分寸的特殊關(guān)系。
良好互動因政變告終
因為有相同的經(jīng)歷和追求,魯迅在1927年之前,對國民黨和國民黨領(lǐng)導(dǎo)人蔣介石是頗有好感的。1926年10月20日,正在廈門大學國文系任教的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現(xiàn)在我最恨什么‘學者只講學問,不問派別這些話,假如研究造炮的學者,將不問是蔣介石,是吳佩孚,都為之造么?國民黨有力時,對于異黨寬容大量,而他們一有力,則對于民黨之壓迫陷害,無所不至,但民黨復(fù)起時,卻又忘卻了,這時他們自然也將故態(tài)隱藏起來?!睂⑹Y介石與吳佩孚并舉,顯示出魯迅對蔣的認同。
而斯時的國民黨對這位“老同志”也是十分看重的。1925年底,北京國民黨主持的日報《國民新報》創(chuàng)刊,邀請魯迅及北大教師張鳳舉逐月輪流值編該報的“副刊”。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魯迅同國民黨人朱家驊、鄧飛黃等都遭到段祺瑞政府的通緝。1926年8月,魯迅南下到廈門大學執(zhí)教,不久,即收到當時主持廣州中山大學校務(wù)的副主任委員、國民黨要人朱家驊的電報,邀請魯迅到中山大學去“指示一切”。在魯迅尚未最后決定前往時,1926年11月15日,國民黨在廣州的機關(guān)報《民國日報》即迫不及待地發(fā)表消息:“著名文學家魯迅即周樹人,久為國內(nèi)青年所傾倒,現(xiàn)在廈門大學擔任教席。中山大學委員會特電促其來粵擔任該校文科教授,聞魯氏已應(yīng)允就聘,不日來粵云?!蓖?,廣州國民黨的另一喉舌《國民新聞》也發(fā)表了同樣的消息,足見當時國民黨對魯迅“期盼”之切。
然而,這種良好的互動很快因為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政變,大肆屠殺工農(nóng)大眾而告終?!八囊欢焙?,中大校長朱家驊秉承蔣介石的意旨,積極執(zhí)行國民黨的“清黨”政策,逮捕迫害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學生。魯迅反對這一血腥政策,并主張學校出面營救被捕學生, 因此跟當局發(fā)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由此揭開魯迅跟蔣介石“水火難容”的歷程。
在內(nèi)山書店避難31天
這種對立,就魯迅方面而言,自然是“有文皆從敵著想,無日不與戰(zhàn)為緣”。1927年4月30日蔣介石發(fā)表《告全國民眾書》:“我們所主張‘以黨治國為救中國的唯一出路”,“我國民黨是負責的政黨,所以我們不許共產(chǎn)黨混雜在里面……我們‘以黨治國的主張,自有苦心精義?!濒斞讣丛凇稊M豫言——一九二九年出現(xiàn)的瑣事》一文中辛辣嘲諷:“有公民某丙著論,謂當‘以黨治國,即被批評家們痛駁,謂‘久已如此,而還要多說,實屬不明大勢,昏聵糊涂。”在《“友邦驚詫”論》中,更是直斥蔣介石政權(quán)與日本侵略者是一丘之貉:“好像失了東三省,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誰也不響,黨國倒愈像一個國……”
在私下通信中,魯迅也顯示出對蔣介石政權(quán)的失望。在1933年6月28日致臺靜農(nóng)的信中,他寫道:“天災(zāi)人禍,所積案多矣,無怨于生,亦無怖于死?!痹?934年11月28日致劉煒明的信中說:“現(xiàn)在當局的做事,只有壓迫,破壞,他們哪里還想到將來?!?/p>
對這位“老同志”與老鄉(xiāng)的“惡毒攻擊”,蔣介石及其手下也不假辭色。他們或造謠說魯迅為“金光燦爛的盧布所收買”,或想方設(shè)法查禁魯迅著作,或派特務(wù)追蹤……最嚴厲的是1930年2月13日,當魯迅在上海發(fā)起成立“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時,許紹棣(時任國民黨浙江省黨部指導(dǎo)委員)將呈請通緝魯迅的函提交給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宣傳部再提交給國民黨中央執(zhí)委會,執(zhí)委會委員陳立夫簽署了通緝密令。
此密令所附的通緝名單共65人,魯迅是其中之一。得知消息后,為避免牽連別人,他于1930年3月19日只身避居在日本友人開辦的內(nèi)山書店的假三層樓上,至4月19日回家,共避難31天。魯迅在1934年寫的《自傳》中說:“因為加入自由大同盟,聽說國民黨在通緝我了,我便躲起來。此后又加入了左翼作家聯(lián)盟、民權(quán)同盟。到今年,我的1926年以后出版的譯作,幾乎全被國民黨所禁止?!敝钡酵砟?,魯迅仍對此事記憶猶新,懷恨如故。
不直接點蔣介石的名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也許出于對當年雙方共同的理想與追求的尊重,也許是出于對對方文章或者事功的某種欣賞,也許是出于斗爭策略……無論是魯迅,還是蔣介石,都在雙方撕破臉皮的同時,又都給對方留有余地——換言之,都很有分寸。
就魯迅而言,無論對蔣介石政權(quán)進行什么樣的諷刺挖苦甚至破口大罵,他都守住了一條底線:不直接點蔣介石的名。周建人在《回憶大哥魯迅》一書中,回憶魯迅曾親口給他講過這么一件事:當時李立三找到魯迅,說:“你在社會是個知名人物,有很大的影響。我希望你用周樹人的真名寫篇文章,痛罵一下蔣介石。”魯迅言:“文章是很容易寫的。蔣介石干的壞事太多了,我隨便揀來幾條就可以寫出來。不過,我用真名一發(fā)表文章,在上海就無法住下去了?!崩盍⑷值溃骸斑@個問題好辦!黃浦江里停泊著很多輪船,其中也有蘇聯(lián)的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莫斯科去了。”魯迅復(fù)言:“對,這樣一來,蔣介石是拿我沒辦法了。但我離開了中國,國內(nèi)的情況就不容易理解了,我的文章也就很難寫了,就是寫出來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發(fā)表。”李立三沒有辦法,只好說:“好吧,你自己考慮吧?!?/p>
魯迅逝世后,蔣介石的“關(guān)照”
有趣的是,仿佛彼此間有默契般,雖然蔣介石不滿魯迅含沙射影地指責他的內(nèi)政外交方針,也想了很多辦法來對付他,但跟魯迅一樣,對于“回擊”,他也拿捏得頗有分寸。
從1927年12月至1931年12月,整整四年間,魯迅每月從國民政府大學院領(lǐng)取300元大洋津貼,總共領(lǐng)取14400元。不可否認,這筆固定收入,對于斯時靠自由撰稿為生,同時背負家庭重任的魯迅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因為有這筆錢的支持,免除了魯迅的后顧之憂,也成就了魯迅在文壇最為輝煌的時期。那么,這筆錢跟蔣介石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事實上,在1930年12月6日至1931年6月18日這段時期,教育部部長一職,是由蔣介石以行政院長的身份親兼的。如果蔣介石對魯迅不留余地的話,完全可以將魯迅的“特約撰述員”一職和高薪給裁撤了。
事實上,還真有人建議蔣這么做。據(jù)魯迅研究專家蔣錫金在《魯迅為什么不去日本療養(yǎng)》一文介紹:據(jù)許廣平回憶,就在蔣介石兼任教育部部長期間,有人去向蔣獻媚告密,說:現(xiàn)在部里的特約編輯周豫才(即魯迅),就是最激烈反對你的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和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發(fā)起人頭子。蔣介石聽后的反應(yīng)很有趣,他說:這事很好。你知道教育部中還有與他交好的老同事、老朋友沒有?應(yīng)該派這樣的人去找他,告訴他,我知道了這事,很高興。我素來很敬仰他,還想和他會會面。只要他愿意去日本住一些時候,不但可能解除通緝令,職位也當然保留;而且如果有別的想法,也可以辦到。
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中“朱安女士”一章,還提到過這么一件事。1942年2月1日,魯迅的原配朱安致信許廣平,信里講到: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鄭彥芬找到她家,代表蔣委員長送她十萬法幣,開始她推辭不敢收,但這位秘書長說:長官賜不敢辭,別人的可以不收,委員長的意思,一定要領(lǐng)受。朱安認為“主座賜不敢辭”,便收下了這筆錢。海嬰行文至此,對此表示疑惑:蔣介石為什么“一方面在政治上壓迫父親、母親和我,另一方面又假借(送錢)關(guān)心父親的前妻,這究竟是要達到什么目的?”
魯迅與蔣介石這種把握“對立中的分寸”的處世哲學,跟中國傳統(tǒng)老子哲學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可謂一脈相承。
(摘自《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