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西漢永光元年(前43)秋天,漢元帝出長安城祭祀宗廟。從長安城便門出來的時候要經(jīng)過一條河,或許是為了試試新鮮,心血來潮的漢元帝提出換乘樓船。命令傳下去后,御史大夫薛廣德突然上前攔住御駕車馬,一邊摘下帽子,一邊叩首勸漢元帝說:“宜從橋?!币馑际钱?dāng)從橋上過而不應(yīng)乘船。摘帽這個舉動頗不尋常,意在表明進諫心意已決,即使被罷官免職也在所不惜。也因此,漢元帝不禁感到有些驚訝與意外,很不高興地說:“你先把帽子戴好吧?!?/p>
薛廣德沒有理會漢元帝的指示,繼續(xù)說:“陛下不聽臣,臣自刎。以血污車輪,陛下不得入廟矣!”話說得很清楚,也更決絕:今天的進諫乃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甚至不惜自
殺——就讓我的血濺到車輪上吧,您也甭想踏入宗廟了!
說起來,這已經(jīng)不是薛廣德第一次向漢元帝進諫了。就在這一年的三月,出任御史大夫才十多天的薛廣德就展現(xiàn)出了“直言諫爭”的風(fēng)格。當(dāng)時漢元帝也是外出祭祀,事畢后仍然逗留不走,流連游獵。薛廣德為此上書說:“如今關(guān)東困極,人民流離,陛下您卻每日醉心于靡靡之音、亡國之樂,怎不令人哀痛?現(xiàn)在護駕士兵風(fēng)餐露宿,隨從官員勞倦不堪,懇望陛下即刻回程,沉心思考如何才能與百姓同憂共樂,如此,則天下幸甚!”看到薛廣德的奏章,漢元帝當(dāng)即下令返程回宮。這固然有顯示自己虛心納諫的用意,但應(yīng)當(dāng)說,也是給足了薛廣德面子。
不過這一回,漢元帝卻沒有那么大度了,甚至可以說惱怒至極,只不過一時想不出用什么來回應(yīng)薛廣德。畢竟薛廣德的話義正辭嚴(yán),行為也合乎道義,似乎還真是讓人既惱火又無奈。幸好在這兩相僵持之際,光祿大夫張猛上前說:“我聽說主圣才能臣直。乘船確實危險,不如走橋上安全。圣主趨利避害,御史大夫的建議看來是可以采納的?!庇辛藦埫偷慕鈬?,漢元帝順勢說道:“曉人不當(dāng)如是邪!”當(dāng)即改令從橋上通過了。
“曉人不當(dāng)如是邪”這句話很含糊,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是反問,意思是說服人難道不應(yīng)像張猛那樣娓娓道來、循循善誘嗎?還有一種是批評,意思是勸諫不應(yīng)像薛廣德那樣咄咄逼人、簡單粗暴。但不論哪種解釋,褒張抑薛的意思都是一樣的。事實上,這件事也確實使薛廣德在漢元帝心中的印象受到了很大影響。這之后一個多月,漢元帝就以年景欠收、百姓困苦為由,下令免除了薛廣德和丞相于定國、大司馬史高等人的職務(wù),薛廣德就此結(jié)束了僅僅十個月的短暫御史大夫生涯。
御史大夫在當(dāng)時與丞相、大司馬合稱“三公”,是朝廷中最為尊顯的官職。古人認為,“國之存亡,天也”,君主“受天之命”治理國家,故稱為“天子”,將“天命”作為政權(quán)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因此,一旦天象異常、百姓蒙災(zāi),就意味著上天發(fā)出警示,皇帝固然要下“罪己詔”,股肱重臣也要分擔(dān)責(zé)任。薛廣德與于定國、史高等人身為“三公”,其被免職,就是這一情形的適用。但相比于于定國近十年的丞相生涯、史高也有七年的大司馬經(jīng)歷,出任御史大夫還不滿一年的薛廣德就顯得有些受屈了。
不過,盡管仕途遭到重大打擊,但薛廣德在當(dāng)時還是受到了人們的贊譽與尊敬。薛廣德罷官后回到沛郡老家時,沛郡太守親自率人到郡界迎接,老家人也都以他為榮,將皇帝賜予他的坐車高高懸掛,傳之后世,以彰其德。
薛廣德進諫漢元帝這件事,一般人都對薛廣德給予肯定。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薛廣德敢于直諫的勇氣,另一方面也是緣于漢元帝在歷史上并不算太正面的形象。漢元帝繼承漢宣帝之位,被認為是西漢由盛入衰的轉(zhuǎn)折點?!稘h書·元帝紀(jì)》載:漢元帝“柔仁好儒”,還在當(dāng)太子時甚至被漢宣帝當(dāng)面訓(xùn)斥“亂我家者,太子也!”由于性格上的優(yōu)柔寡斷,漢元帝并不能堅定地使用以蕭望之為代表的儒臣,反而因為崇信弘恭、石顯,致使蕭望之被逼自殺,并造成朝政紊亂、吏治腐敗,被司馬光批評“易欺而難悟”。
但細細想來,至少在薛廣德進諫這件事上,應(yīng)當(dāng)說,很難就此對漢元帝提出批評。
首先,在對待薛廣德的態(tài)度上,漢元帝并非始終拒諫飾非。如前所說,在這之前,對薛廣德向他進諫不可沉迷游獵一事,漢元帝也確實做到了聞過則改、毫不遲疑,用從善如流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事實上,薛廣德升任御史大夫之前即為諫大夫,應(yīng)當(dāng)已有過多次進諫,如果不是出于對他的了解、信任與欣賞,漢元帝是斷然不會將他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崗位的。任其為御史大夫,自然也是希望他繼續(xù)發(fā)揚“直言諫爭”的作風(fēng),上以匡佐皇帝,下以糾劾百官。從這點上說,漢元帝并非“不明”。
其次,盡管對薛廣德激烈的進諫方式表示憤怒與反感,但漢元帝最終還是聽從了勸告,沒有堅持乘坐樓船,也沒有當(dāng)場對薛廣德發(fā)飆或進行報復(fù)。盡管薛廣德最后仍被罷官,但漢元帝還是給予了他一定的禮遇,并默許了地方官民對他的尊崇。從這點上說,漢元帝也并非睚眥必報的暴君。
再次,從漢元帝“曉人不當(dāng)如是邪”的抱怨與牢騷中,不難看出,他內(nèi)心其實是很受屈的。在他看來,提出乘船或許有不對不妥之處,但也不是說就必須如此、不容分辯,做臣下的有不同意見,自然可以提出,若是言之成理,當(dāng)然也可以改正;然而薛廣德的進諫卻是如此決絕,似乎抱定了皇帝說什么也不會聽從勸告,因此只能以辭官自刎相逼迫。作為皇帝,他難免感到尊嚴(yán)受到了傷害。事實上,從張猛甫一解圍、漢元帝隨即改令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漢元帝還是希望事情以平和的結(jié)局收場,并不想搞得兩敗俱傷。從這點上說,漢元帝亦并非剛愎自用、一意孤行。
古人說,“木受繩則直,人受諫則圣”,“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一個人的成長、進步及至領(lǐng)悟、痛醒,常常是通過別人的提醒、忠告、勸誡而獲得,所以又有“難得是諍友,當(dāng)面敢批評”的說法。歷史上,關(guān)于進諫、納諫的格言警句數(shù)不勝數(shù),人們也常津津樂道于君明臣賢、從諫如流的美談樂事。理想狀態(tài)下,進諫者固然要直面矛盾、敢于直言,而不可瞻前顧后、拈輕怕重,受諫者也應(yīng)當(dāng)虛懷若谷、聞過則喜,而不可諱疾忌醫(yī)、文過飾非。但現(xiàn)實情況中,還應(yīng)當(dāng)考慮當(dāng)時的情勢狀況、受諫者的個性特征、事情的輕重緩急等種種因素,從而達到進諫者成其功、受諫者得其益的皆大歡喜的局面,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語言的藝術(shù)、說服的技巧。
由此,再回到薛廣德進諫這件事上,應(yīng)當(dāng)說,薛廣德這一次的表現(xiàn),很難說是一個合格的進諫者。一是他的進諫太過簡單,只有“宜從橋”三個字,至于為什么“宜從橋”卻一句話也沒說。二是過于粗暴,罷官也好,自刎也好,都是將漢元帝置于沒有退路的不義之地,不管聽不聽從進諫,都是成全了他的名聲,而皇帝不但損傷了臉面,還落下了嬉游縱樂的惡名。相比之下,張猛的進諫就高出一籌。首先,他以一句“主圣臣直”化解了尷尬,不露聲色地表明,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不是漢元帝的難堪,反而是因為他的圣明才能使臣下敢于直言。其次,他解釋了為何不能乘船的原因,畢竟圣體隆重,出于安全考慮,確實不可冒險。當(dāng)然,過橋而不乘船,或許還有花費上的因素,畢竟乘船又是一番折騰,成本巨大,不過這個理由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也不宜說出來,這也再次說明了張猛的聰明。最后,他強調(diào)了過橋而不乘船乃是圣主趨利避害的選擇,又給了漢元帝得體的臺階,使其欣然接受了進諫,并發(fā)出了“曉人不當(dāng)如是邪”的感嘆。由此再進一步引申,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漢元帝并非不明、不聽之人,其之所以被認為“易欺而難悟”,是否跟進諫之人用意雖好,卻不辨情由、不分皂白也有一定關(guān)系?
孔子曾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顯然,在他心中,對那些巧舌如簧、只會夸夸其談之輩是十分鄙視的。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排斥語言的藝術(shù)、說服的技巧,畢竟他還說過,“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甚至強調(diào)不分場合、不察言觀色的開口就是一種莽撞和“睜眼瞎”。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這里指出薛廣德進諫的不足,并非是為了對他進行指責(zé),或是給漢元帝開脫,更不是標(biāo)榜鄉(xiāng)愿式的虛偽,而只是指出,不論是溝通交流,還是對話交談,注意一定藝術(shù)和技巧,或許能夠取得更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