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一
小官老來落了幾粒牙,兩塊巴掌肉一下子豁進去不少,看上去少了幾分英雄氣概。
“小官爺叔,你笑個大點的給我看。”我邊說邊咧嘴給他示范了一個。
“死開,小畜生,老子燉了你。”
“小官啊,你別想了噢,燉了你也咬不動噢。”水果攤的老高趁機挖苦,笑出了自己一副齒輪牙,一只有,一只沒,一只有,一只沒,再往里就看不清楚了。后面沙發(fā)上一排曬太陽的老太婆都笑個不止,金牙銀牙在太陽底下亂晃著光,只有最中間的徐爺爺還堅決抿著嘴,他早就沒有牙了。
“老畜生……”小官白了老高一眼,腳一蹬,椅子挪了個朝向,轉(zhuǎn)頭看馬路上的車去了。
小官不長白頭發(fā),他剃光頭,好像這樣就不會老似的??墒俏铱粗暮竽X勺,竟不如以前那么金光锃亮了,冬天常常穿的一件紫紅色唐裝棉襖也漸漸褪成了淺紅的?,F(xiàn)在落了牙,又落掉了不少精氣神。
原來不長白頭發(fā)的小官和其他人一樣,也是老人了。
我差點沒注意到這件事。
二
關于小官到底有沒有英雄氣概,我越來越存疑了。我總覺得,對他這種高大的印象是我自己造出來的。大約五六年前,我列了一個“街道英雄”清單,計劃要把小區(qū)里各路人馬寫一遍,剃頭店師傅,雜貨店老板娘,水果攤老高,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賣鴨脖的,閑人和酒鬼,還有幾只出色的狗。后來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死了,還有的,比如老高,做生意總是缺斤少兩,我毫不客氣地把他踢出了英雄名單。而小官作為小區(qū)看門人,理所當然成了他們中的一把手。
寫小官的故事,我那時打聽了不少人,也給小官的狗買了不少豬肉腸,又在大門口閑坐了幾個月,混熟絡起來,那故事總算湊集了幾個關鍵詞:嚴打,改造,救人,回家。按小官的說法,這輩子就是三條命,嚴打那會兄弟丟了一條命,改造那會救了一條人命,剩下家里老母一條命。至于自己的命,早就扔在大西北了。
那個故事的開頭是這么寫的:
我們小區(qū)有只很乖的狗,叫小黑。每天晚飯后它都會獨自出來散步,沿著馬路慢悠悠地溜達,從不和路上的野狗搭訕,也不沖人亂叫。到了小區(qū)關門,它總能準時回來。大家都很喜歡它。小黑的主人是小區(qū)的看門人,他叫小官。
自我搬來這,小官就一直干這個活,從過去的木柵門到現(xiàn)在的大鐵門。
小官是本地人,光棍,光頭,雙目渾圓,濃眉橫挑,粗看讓人很害怕,大晚上站在鐵門邊,不像看門的倒像打劫的。后來聽人說,他已經(jīng)快六十了,頗為驚訝。小官是低保戶,白天給對面那條商店街看倉庫,晚上來這里守門,錢不多,但也夠他和小黑糊口。小官不抽煙,就愛咂口賢湖亭老酒,嚼幾?;ㄉ祝湟恢贿扪絹y叫的半導體。他也不太說話,大家圍著一朵吹不爛的苦菜花聊天,小官只坐在藤椅上默默地聽,偶爾插幾嘴。一開口,都是臟話。大部分時候,椅子上的小官沉默,椅子底下的小黑也不響,低著頭伏在涼快的地上,只有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陪這一群人消磨夏夜的零碎時間。小官對小黑也是淡淡的,從不表揚也不訓斥, 他們總是默契地生活,安靜地守護小區(qū)的每一個夜晚。
“街道英雄”寫了幾個人,我就離開這座小城去外地讀書了。讀完了書,又好像沒讀過書似的,繼續(xù)回家閑著,和老高攤上那些賣不掉的甘蔗一樣。天黑了,就杵在人家車庫的門板前,看著我那張舊名單上的大人物和小配角來來往往。有些和從前一樣招呼我,小王!有些拿異樣的眼神打量我,有些完全沒有看到我——他們的視力已經(jīng)不足夠注意到我了。
那些寫了的英雄,現(xiàn)在都成了老掉牙的英雄,還沒寫的,大概因為沒能在我的敘述里英雄過一把,就顯得更加老掉牙了。作為一把手的小官,自從落了幾顆牙,也露出了不太英雄的馬腳。
三
小官的家不在小區(qū)里,而在旁邊一間拆遷后被廢棄的老房子里。位置十分隱蔽,是我在某天晨跑時循著小黑的身影發(fā)現(xiàn)的。房很破舊,一樓有好多野狗,什么毛色的都有,病的殘的也有,一個個安靜地倚在墻邊,墻根堆著兩三只盛著剩菜剩飯的舊搪瓷碗。我驚異于它們的沉默,也許跟小官在一起的伙伴都很沉默吧。從來沒人知曉它們的存在,大家都以為小官只有小黑一個伙伴。
踩著吱呀亂響的樓梯,我把目光探進二樓,地板上裂縫很多,只有一張床和八仙桌,一臺很小很過時的電視機。抬頭撞上小官瞪我的眼神,嚇得我差點沒掉下去。
后來帶著一瓶黃酒,我和小官說上了話。
這樣一個健壯老實的硬漢小官卻沒有老婆孩子,原來是蹲過牢房。八十年代嚴打,流氓罪一定,小官頭一批押解到青海去勞改,救了人緩了刑才回來的。小區(qū)里曉得這樁事體的人不多,但他們多少都曉得,小城發(fā)展變化最快的那幾年,小官在吃正宗的西北風。
小官的臉是黑黝黝的,和他的后腦勺一樣閃著亮光,小黑狗的皮毛也很油亮,他們倆看起來一般兇。現(xiàn)在小官的牙落了,表情和藹了很多,圓眼睛雖然一瞪,眉間的惡氣卻被干癟的臉頰消解了。小區(qū)里的孫子孫女喊小官爺爺,小官爺爺也能頗為慈祥地笑一笑了。
但小黑狗卻變得兇惡起來。不僅孫子孫女,過路的大人也都覺得可怕,有時追著電瓶車后座的小孩狂叫,有時跟著汽車屁股一路猛跑。有人來投訴,居委會就讓小官別把小黑狗帶出來,小官不肯,“老子的狗老子帶,不然到時候抓賊你們覅來喊我!”居委會就讓他買根繩把狗拴在鐵門上,只準叫,不準追著人和汽車跑。據(jù)說老高打了個小報告,居委會又追加了一條,不準吃老高攤上的半爛水果。
最近小黑狗不知怎么叫得格外厲害,遛狗的人都不敢把狗帶到大鐵門附近,膽小的更是要把狗抱出大門才敢放下來走。沒辦法,小黑狗太兇,小官態(tài)度也不好,大家惹不起。初冬到了,街道又開始例行抓捕黑戶狗,看見一只套一只,有錢沒膽的趕緊主動去買個狗牌,沒錢沒膽的就把狗憋在家里,夜里睡前放出來跑一圈。大家心里有數(shù),挨過這大半個月就不要緊了。只有小官還是大搖大擺帶著小黑出來值班,大門的一邊蹲著吃夜飯的老高,另一邊拴著站直的小黑狗,他倆差不多高。
老高講,“你傻啊,放大門口叫人來套?!?/p>
“我王小官的狗誰人敢來套,比警犬厲害!”
“警察也要上戶口,不上戶口那就是土匪……”
“老子四十年前就是土匪!”
老高不再說下去了。扒干凈鐵飯盒邊角那最后幾粒米,小聲囔囔,“你這只戇蠹,就等著被人家套去好了哎……”
過完半個月,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小官的小黑狗真的不見了。老高吞吐著米飯,充當一只嚴肅的小區(qū)喇叭:“大家莫驚慌,王小官的黑戶狗已落入法網(wǎng),現(xiàn)在大家都能好好開車,好好走路了,大家不要怕,現(xiàn)在大家……”
小官回過頭瞪了他一眼,“要你多管閑事!怕什么,我過幾天就領過一只!”他拿起手里的半導體,一擰到頂,聲音大得在值班室旁邊就著門燈打露天牌的幾個老頭都聽不清對家在叫喚什么。
“做啥!開小點!”他們大喊。
小官不理會,反倒往藤椅上一躺,跟著唱起來,“瀏陽昂昂昂昂河……”小官的粗喉嚨尖細起來,配上他那件掉色厲害的紫紅唐裝棉襖和光滑的腦勺前面凹陷的臉頰,真真像一個老年癡呆。
“小官你啊是有毛病?。 贝蚺频膸讉€大罵。
可是過了幾天,有消息傳開了。最早是住小官隔壁的撿垃圾的人說的,小官的小黑狗不是叫人套去了,而是小官自己殺來吃了。
小官喜歡吃狗肉湯,很多人是曉得的。早就有人說,小官收那么多狗,專門拿去黑市上賣,再弄一點自己回來做湯吃。撿垃圾的人講,“你們不曉得,小官還捉過小區(qū)里自己人養(yǎng)的狗拿去賣呢!我那只小狗花花,在屋前曬場上白相,天黑就不見了?!彼f自己隔天就聞到小官房子里飄著狗肉湯味兒,找上門去,被小官劈頭大罵:“幫幫忙,誰人要你們這種吃垃圾的狗!”
可是撿垃圾的人一口咬定,他到處講,“你想啊,這狗天天帶出來,肯定是要被街道里套走的,小官沒錢上牌,又歡喜吃狗肉,索性就……” 這話一經(jīng)傳開去就變得有理有據(jù)起來。
于是有人覺得,小官的狗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過冬吃肉而養(yǎng)的?!澳銈円詾楣芬恢倍际沁@只啊,瞎講噢,這狗每年都不是同一只呀,黑狗哪里收不到,他就是養(yǎng)來到了冬天吃了補身體的,你們看他六十五六頭皮發(fā)亮,一般人哪能做到的啊?!?/p>
“是啊,以前殺人放火的,什么不敢,吃點狗肉算什么啦……”不久小區(qū)里有好多人信了這說法,尤其是家里有狗的,相互關照要看好自己的狗。常常聚在小區(qū)門口的人們是不信的,他們講,“狗肉現(xiàn)在誰要吃啦,吃了要得肝病的啊,小官房頂上養(yǎng)了鴿子,他自家殺鴿子吃不可以啊……”
對于這些說法小官并沒有理會,他照舊坐在藤椅里跟著半導體唱曲。碰到幾個硬要鉆牛角尖的人斗膽上前問一問,“到底吃沒吃啊?!毙」賵A眼一瞪,大嗓一吼,“要你管!老子就算吃狗肉了,怎么樣啊!”
問的人如果是老高恐怕會嚇得連飯盒都落在地上。所幸的是,小官自從落了好幾顆牙,巴掌肉一凹進去,說話也有點漏風,表情遠不如從前那么兇神惡煞了。人們看到小官翻臉,此事倒也不敢多提。
有目共睹的是,沒過多久,小官又有一起值班過夜的小黑狗了。皮毛油亮亮的,只是個頭比之前那只小一點。有人說這就是以前那只,不過在外面跑瘦了,有人卻說是新抓來的。總之小黑狗一上崗,就面臨著約法三章的老規(guī)矩,只準叫,不準追著人和汽車跑,不準吃老高攤上的半爛水果。
四
小官年輕時是社會上頗有名氣的大哥。在那個盛行拉幫結(jié)派、稱兄道弟的年代,誰心腸鐵,下手重誰就是頭。小官就是憑著全身使不完的蠻力和動不動就提起的榔頭,在舊城區(qū)幾條街赫赫有名。不同于如今偷雞摸狗的勾當,他們從不干傷天害理的事,也不像電影里那樣收保護費擾民,只是憑著義氣結(jié)弟兄,憑著義氣干大架。后來碰上了嚴打,槍斃了好幾個兄弟,他僥幸沒撞上槍口。
小官說,那年頭槍斃并不是秘密進行的,拖到郊外直接解決。全城大概有三個固定的地方,都在環(huán)城河外面。每回聽到有槍斃的風聲,一群年輕人就會騎自行車去郊外的林子里看熱鬧。對他們而言,槍斃不可怕,反倒新鮮。但這新鮮也不容易看,更多時候只能隔著密密的灌木叢,遠遠地看到一站一跪的兩個人,只聽見“砰”的一聲,跪著的應聲倒地。殯儀館的車從一旁徑直開來,裹了尸體直送火葬場,家屬不可拖回遺體。除了看新鮮的年輕人發(fā)出好奇和驚悚的叫聲,四周并無哭聲。很多時候,執(zhí)行槍決的時辰是不準的,人還沒來得及騎過林子,就聽見一聲槍響,便知道錯過了時間,只能搖頭折返,看看下次能不能碰上運氣。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然而小官這駱駝只適用于小區(qū)里那些中老年良民,在年輕人眼里,一個落了牙的看門老光頭和看門狗有什么差別呢。
“狠什么狠,死老頭子?!币粋€被迫交完停車費的男人罵罵咧咧地從大門口出去。
說起來在收停車費這件事上,小官一向認真得嚇人。尤其是對頭一次開進來的車,他的態(tài)度比城管抓老高還差,堅決不放過任何一條漏網(wǎng)之魚。有一次過年,雜貨店老板娘的親眷就為此和小官大吵了一架,差點要喊警察。后來老板娘逢人便罵小官仇富,說小官是窮得有病才跟汽車過不去。
“伊故意的,伊就是想尋點麻煩?!?/p>
“窮出毛病了,窮出毛病了。”盤踞在雜貨店周圍的女人們跟著幫腔。
小官卻不以為然:“老子窮了一輩子,頂不怕口袋里沒錢!”
“有錢不要面孔,老子最看不起!”小官隔著幾棟樓打回喊聲去。
喊歸喊,瘦死的駱駝真的和人動起了干戈,那形勢并不好看。有一次我剛下公交,見到三個年輕人圍著毛頭師傅的臭豆腐攤排隊,大概是他們的電瓶車擋道了,小官喊他們停到邊上去。不知怎么的,等我穿馬路的時候,小官已經(jīng)和他們吵了起來。
“×你娘?!?/p>
小官說著就朝電瓶車踢了一腳,電瓶車嗚嗚嗚地拉起警報,小黑狗也隨之亂叫起來。一個年輕人二話沒說,沖過來對著小官的肚皮就是一腳,“×你娘,敢動老子車子?!绷硗鈨蓚€也跟上去,圍著小官的光頭拳打腳踢,“咚咚咚”腦勺上爆發(fā)出一陣沉悶的敲打聲。周邊人嚇得不敢說話,毛頭師傅停下了在油鍋里翻著臭豆腐的長筷子,只有油鍋里的油和小黑狗在亂躥。
三個年輕人把小官按在地上,看不清小官有沒有反擊,只聽到此起彼伏的“×你娘” “×你娘”。
人們把他們拉開了,一個年輕人還是牢牢地扯著小官的領子不放,一副要做死他的表情。小官有點站不太穩(wěn),垂著頭,那光頭被打了那么多下,一定很疼很暈乎。他并沒有說話,掙脫了,往值班室里走。
“死老頭子活膩了!”
“×你娘,死都要死了橫什么!”
三個年輕人拿了臭豆腐騎著電瓶車離開了。
大概因為是小官先動腳踢了別人的車才遭來了這一頓災禍,小區(qū)門口的人對于這一幕罕見的小打老并沒敢多說什么,散開的人群中聽到幾位婦女略顯后怕地感嘆:
“現(xiàn)在的小青年啊,火氣太旺,嚇也嚇死人了?!?/p>
“就是講呀,小官再兇,也是老人呀,怎么好打的?!?/p>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小官是個老人。
小官并不能威風凜凜地打得他們滿地找牙,小官被人打了不敢還嘴。這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小官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街頭英雄。
可是那些稱霸街頭的舊故事是真的,瞪圓的眼睛和光頭也是真的,這些我聽到過,看到過,小區(qū)的人們時常抱怨過。只不過小官老了,街頭不是他的地盤了,更可怕的是,現(xiàn)在連這扇大鐵門周圍也不聽他的指揮了。
小官以沉默來面對這樣一次不風光的斗毆,也沒有人再提及那件事。盡管小官被小青年打了,人們還是出于畏懼他那兇惡的眼神而諱莫如深。這成了一個禁忌,大家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墒侨藗冃睦镌缇陀袛?shù)了,小官老了,他打不過年輕人,單單在氣力上就輸了,這一點大家都看到了。
沒有人知道小官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天晚上,年輕人走了以后,小官坐在藤椅上照舊聽著廣播,沒有表情,也不唱歌,把整件事連同身上的淤青一道吞進肚子里去,他大概也想不明白,想不下去。
所有屈辱在閉口不談的時日里總是會被人淡忘的。小官的表情漸漸自然起來,伴著收音機里的小曲重新唱起來。然而我還是會做白日夢,漆黑的夜里,街頭英雄小官的身影矗立在大門口,等著三個年輕人再次經(jīng)過。他們停下車來,時間放慢,小官掀起那把藤椅朝他們臉上砸去,一個倒,兩個倒,直到把他們都砸倒在地。小官不動聲色地,為自己出了一口氣。
不知道小官會不會做這樣的夢。不過聽說,人老了并不會像年輕時那么記仇了。
五
雖然躲過了一槍,小官還是被送到西北改造了。剛?cè)サ臅r候,一下火車,小官就被眼前層層疊疊的山震住了,那山比桃木梳上面一棱一棱的刺還麻密。天也空得叫人發(fā)怵,幾十公里也見不到一個人。他們要開墾的地,幾千年都沒種出過莊稼來,赤裸在日頭下,曬出一道一道大口子。小官白天鑿山開地,吃那些硬得可以扔死狗的餅,晚上就在灌進絲絲冷風的棚屋里休息,透過屋頂陰森的月光聽遠處的嗥叫。他說那段時間很清靜,不去想死掉的兄弟和遠方的老娘,每天勞動,只求能吃能睡。晚上圍著火爐,大家輪著講過去的街頭故事,義氣的兄弟,風光的場面,懊悔的眼淚,不甘而緊緊攥住的拳頭,此刻都托付給無盡的山。篝火邊有憤怒,有神傷,有沉默,低頭抬頭,消磨一個又一個枯燥的夜晚。
直到一個灼熱的夏天,勞動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因日照太強而眩暈,鋤頭挖在腳背上,小官二話不說背起他就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一家野地衛(wèi)生院。小官放下人,伸出胳膊就讓抽血,總算保住了那人的命。
又過了幾個夏天,他提前回來了。
小官當了這么多年看門的,名聲在外,卻不見有什么朋友。他又兇又不好講話,常年在大鐵門周圍的人,水果攤的老高,曬太陽的老太太,都不敢跟他多搭話。連每天形影不離的小黑狗,也很少跟他有交流。小官總是坐著,守一整夜。小黑狗有時趴在藤椅下面,有時自己溜達著玩。
侯哥大概是這大鐵門周圍出現(xiàn)過的唯一能和他稱兄道弟的人,盡管在明面上小官喊他小侯,侯哥喊他小官師傅。
一年夏天,有個年輕的外地小伙每到晚上就推著一輛玻璃上寫著“侯哥鴨脖”的簡易餐車來到小區(qū)門口擺攤。六點半,路燈亮了,侯哥擺好三輪車里的砧板和菜刀,一次性紙盒和塑料袋掛在車頭,支起一個小燈泡,夜市生意開始了。車里不僅有鴨脖,玻璃罩后面還擺著各式熟食和涼粉。“刷刷刷”一切,再加個調(diào)料包,為酒鬼們的晚餐增添不少滋味。這些人習慣在自家樓下支一張小方桌,鋪一碟花生米,再鋪一碟鴨脖,就著黃酒或者啤酒,能喝上一兩個小時。天熱的時候,很多人喜歡吃鴨脖、鴨腳掌和帶點辣的涼菜,下班回來順手買一點。有的飯吃到一半聽說侯哥鴨脖來了,又走出來買點加餐。
侯哥生意好是有原因的。帶著眼鏡,講話細聲細語,不拿菜刀的時候極其斯文,據(jù)說他本身是個大學生,為了多賺錢,就和老鄉(xiāng)合伙做個小生意,下班之后一個在家做,一個出來擺攤。侯哥做生意態(tài)度好,又肯抹零,叫大家都很喜歡。他的侯哥鴨脖成了那個夏天大鐵門附近重要的聚集地。
從晚飯賣到夜宵,快到十點,侯哥要收攤走人了,他第二天還要早起上班。有時賣不完的鴨脖或涼粉,侯哥就十分客氣地送點過去給小官:
“小官師傅,你吃點滋味?!?/p>
跟侯哥的斯文比起來,小官像個野人,又粗魯又容易發(fā)怒??墒莿e人給了他東西,他就變得憨厚起來:
“哎,哎……真不好意思……”
吃了別人的夜宵,自然就要多幫幫忙。城管來掃街的時候,突然下雷陣雨的時候,小官就讓侯哥帶著餐車躲到值班室里來。外面的車停得不好,堵住了侯哥的生意,小官就過去疏通。收攤走人的時候,小官就幫侯哥搭一把手,推過一個上坡。侯哥養(yǎng)了一只小白狗叫樂樂,時常帶出來一起做生意,樂樂就一直和小官的黑狗處在一起。
后來天涼起來,侯哥鴨脖在小區(qū)擺了個把月,人們的吃喝熱情逐漸退散開去。沒生意的空當,侯哥就把車推進來,和小官聊聊天。侯哥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給自己點上一支,又給他拿一支。小官甩甩手:
“不抽。不抽,兄弟。”
這些是侯哥告訴我的,那時他也是我英雄榜上一條好漢。我給侯哥點上一支煙,又給自己點上一支,聽他講講自己的事體。比如他剛有了一個女兒,想多賺一點錢,比如他已經(jīng)兩年沒回老家了,比如那個和他一起賣夜宵的老鄉(xiāng)被網(wǎng)上的女朋友騙去了錢。我們談起小官,侯哥說:“小官師傅人好啊,上路,關照我們外地人?!?/p>
原來在很多個夜里,小官幫他修過三輪車,趕走過喝醉鬧事的酒鬼,還在他回家拿原料的空當里幫忙看過餐車,回頭卻堅決不收工錢。這些事體發(fā)生的時候,小區(qū)里的人,老一點的回房睡了,年輕的正窩在床上看電視,小區(qū)門口不再像白天一樣人來人往。侯哥守著他的鴨脖攤,在小官的眼皮底下,安心地度過了一夜又一夜。
小官地盤上的事,小官關心得很。
后來天漸漸冷了,聽說侯哥的搭檔回老家了,侯哥鴨脖被迫停產(chǎn)。東山再起的時候,侯哥在附近一家醫(yī)院擺快餐,樂樂也跟著去了。小區(qū)門口再沒有陪伴小官的年輕人了。幾次夜里我跑完步回來,看到小官坐在大門口,或是把自己關在值班室里面,收音機隔著窗戶很小聲地唱著。小官心里會不會盼著,他的地盤上再來幾個新的年輕人?
六
小官在遙遠的地方度過了十來年與世隔絕的日子,錯過了最精彩的年頭,一回來,小城里面目全非。房子拆了,親人散了,唯一牽掛的老娘也去了,一起馳騁街頭的兄弟,有的下海經(jīng)商,盆滿鍋滿,有的仍在酒肉中渾噩潦倒。風沙吹老的小官,沒有酒肉,沒有女人。他在這棟危樓里開始了新的生活。收容流浪狗,種點野花雜草,在房頂上養(yǎng)一棚鴿子,和另一個窮困的孤老頭輪流看守小區(qū)大門。這樣的值班沒有對講機,也不用穿制服,只是坐在公廁旁的值班室里,亮一盞昏暗的燈,用微弱的光守護每一個安謐的夜晚。
回來這些年,小官依舊保留了在大西北的習慣,沖冷水澡,睡硬板床,一天不落。六十了,身板依然硬朗,頭頂光亮,眉宇間不減兇相。去年冬天他和小黑合伙抓了兩個過年賊,人家要送他錢,他不要,結(jié)果便宜了小黑和它的兄弟,吃了兩個禮拜好罐頭。那罐頭盒現(xiàn)在還放在墻邊盛水用,狗弟兄們喜歡。
小官從西北回來的時候,老娘已經(jīng)沒了,小官說他這輩子欠老娘一條命,心里過意不去。
老娘死了,家里親戚散了,沒人幫小官謀劃討老婆的事。他們眼里,大西北回來的,等于是個廢人。小官一把老骨頭了,竟然還打著光棍,從來也沒見他身邊有什么女人出現(xiàn)過。
不過有人說見過小官上美容院,就是小區(qū)對面的商業(yè)街,那些外地大妞做生意的地方。她們清一色很白很胖,那胖是真的,白是搽出來的。染黃頭發(fā),露大肉胸脯和粗腿,歪坐在光線幽暗的沙發(fā)上。房間里燈光的顏色,紅不紅,粉不粉,那效果是在日光燈的管子外包一層半透的彩紙做出來的。
沒人管那兒叫紅燈區(qū),警察也不去管,大家都叫它批發(fā)市場,好像外地大妞們也只能批發(fā),不能零售似的。又有人說:“王小官哪里會有錢啦,伊這種樣子肯定尋不到老婆的,有一點小錢么,就花到批發(fā)市場去了……”
小官怎么會沒有相好呢?要說那年頭蹲過牢房的人也并不少,大家都改頭換面過日子了,單單他一直打光棍?這問題常常被拿到暗地里來討論。居委會還給他聯(lián)系過相親,多半是找些家里老頭子走得早的孤苦老太太。女干部對小官說:“人都是要老的,找個伴老來相互照應,怎么樣……”
小官皺著他的毛毛蟲一樣的大粗眉毛,大手一甩,“老子最怕人管,老太婆煩得要死!”那口氣簡直是要嚇死人。
這事后來不知道怎么樣了。
再后來人們討論出了結(jié)果:“小官怎么不想討老婆!伊么是窮!自己吃喝都不夠,哪里養(yǎng)得起老太婆!”
“誰跟了小官倒大霉,生了病怎么辦,喝口西北風治一治……”
“對對對,喝口西北風治一治,哈哈哈哈哈……” 小官上夜班的那個白天,人們圍在大門口笑得停不下來。
小官的地盤每天只有十二個小時是小官的。
撿垃圾的人住得離小官最近,很多消息都是從他那里傳出來的。他每天帶著一條很臟的狗到小區(qū)各處的衛(wèi)生房里撿垃圾,休息的時候,就把垃圾車停在一邊,和路口的人們閑聊幾句。
“有是肯定有的,以前看到過有老太婆到那間矮棚棚里去,偷偷摸摸的。要是結(jié)婚,那肯定沒有的?!?/p>
“呦……嚇死人,哪里來的女人傻得會跟上小官啊?!?/p>
“外地人,外地人。”撿垃圾的人說得好像自己多么本土似的。
這幾年廣場舞風靡,每天吃好晚飯,小區(qū)籃球場上就來了一群老阿姨,占了中學生打球的地方,兩方常常為此吵起來。但是老阿姨肯定比小青年要厲害,這塊地皮最后還是落到了老阿姨手里。她們放起廣播,散開在籃球場各處扭起來。有一個籃圈底下還圍著五六個中學生在活動,但他們不能越過半場線,年輕人的喊叫總是被廣場舞音樂徹底蓋過去。
這種時候,小官總會把藤椅挪出來一點,挪到鐵門外面,正好夠看到籃球場的盛況。小官好像很喜歡聽廣場舞曲,沒過多久,小官的收音機里也開始放著那些鼓點強勁的歌曲了。
“小官,不得了啊,會唱流行歌曲了?!边^路人夸了他一句。
“哈哈哈哈,老子歡喜,勁道足!”
小官坐在夕陽下的藤椅里邊聽邊抖腳,臉上被照得金光亮,褪色的唐裝也照得耀眼起來。好像整個人年輕起來了。
“小官,要不要過來跳一個!女人交交關!”吃完飯正前往籃球場活動的雜貨店老板娘動員他一起去。小區(qū)已經(jīng)有好幾個老頭被動員著飯后去跳舞了。還有個住在籃球場后面的老頭不好意思擠在老太婆堆里,就站在家里的陽臺上,每天跟著樓下的人一起伸腿一起扭腰。他看得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他。
“不去,大老粗在那兒扭來扭去像什么樣!”
小區(qū)文藝表演,籃球場的廣場舞分隊盛裝出席。小官在大門口值班,偷偷也跑過來看表演了。我回頭看到了他,擠在人群當中,小官的大光頭在冬天的傍晚戴上了土灰色的毛線帽,只剩下一張瘦癟的臉盤,顯出土黃色。他張著大嘴,停在這個笑僵了的表情,露出了缺斤少兩的牙,嘴唇也凹下去了。那么遠遠地望著,小官和周圍其他老人毫無差異。小官沒有白頭發(fā),小官戴了帽子也沒了光頭,小官的臉變成了一張老人的臉。
我想到小官曾經(jīng)和我說過他年輕時愛聽的歌曲。他愛聽有鼓點的,節(jié)奏性強的,能叫人跳起來的舞曲。
“老子就愛聽,勁道足?!?/p>
他也愛聽鄧麗君,那些優(yōu)美的歌常常和他年輕時的回憶捆綁在一起。廣播里放《美酒加咖啡》,那時候他的唐裝棉襖還很新很扎眼,我還沒離開小城,我們坐在夜晚的值班室里,收音機里放,小官跟著唱。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我并沒有醉,我只是心兒碎,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p>
小官背不全整首歌,唱著唱著就開始重復那幾句記住的歌詞。他唱得并沒有感情,卻讓我覺得要掉眼淚。
“好啊,鄧麗君,好啊……”小官講。
七
說一件好笑的事,最近要建設文明城市,小區(qū)里人手不夠,就委托小官去每幢單元樓的小黑板上寫宣傳標語:建設文明城市,共創(chuàng)和諧社區(qū)。小小的方塊字,很規(guī)整,像小學生的手筆。據(jù)說小官是沿著直尺寫的,這些字與他的硬漢形象很不搭,每次我下樓看到都忍不住要笑。
夜里起來尿尿,看到值班室的小燈依舊亮著。我仿佛看到小官坐在門口的藤椅里,望著天空想他的兄弟和老母。小黑趴在椅子下,不知看著哪里。他們的背后,是一片安寧的小區(qū),一片安寧的夢。
我們都在等待明天到來。
那個故事是以“明天”收尾的。那時我并沒有想到,“我們都在等待的明天”里,會有小官落光的牙齒和凹陷的臉頰。不長白頭發(fā)的小官總是讓小孩子以為他永遠也不會老。
我記不清后來把這個故事寄去了哪里,總之并沒有收到來自任何地方的回音。在那之后,我從大鐵門走出去,離開了小區(qū),離開了我的小城。手里捏著的街頭英雄名單,我卻沒能在別處把他們一一寫下來。只有小官的故事是完整的,就叫《小官》,沒辦法,誰叫他是街頭英雄的一把手。
小官是沒有退休年紀的,他沒有單位。看門不過是個臨時的活,不講究太多??墒俏易罱犝f,社區(qū)里打算著等今年合同到了,值班室要換個人來做。一來是小官歲數(shù)確實大了,二來是他的歲數(shù)大起來,脾氣也跟著老大,總要和進進出出的人啊車啊鬧點別扭,搞得社區(qū)里常常收到投訴。
“真真吃不消小官,人家都說老了想得開,就太平起來,伊這副狗脾氣,怎么越老越難搞?!?/p>
“等伊牙落光了,看他怎么橫?!?/p>
老高和剃頭店師傅坐在長凳上磕瓜子,瓜子殼落了一地,落在老人們剪下來的灰白頭發(fā)上,那里面沒有小官的頭發(fā)。小官戴著灰土色的毛線帽,坐在大門口的藤椅上,懷里躺著那個響得不得了的收音機。他耳朵越來越差了。
下午三點是經(jīng)典老歌節(jié)目。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雖然已經(jīng)是百花兒開哎,路邊的野花啊,你莫要采……”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