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蓮
山里的冬天太陽落得早,時針才指到下午三點,太陽就像一個忙于趕路的人急匆匆地下了山。沒有了太陽的照耀,天還是亮的,卻亮得灰突突的,讓人感覺天馬上就要黑下來。
奶奶坐在屋里的土炕上,扯著嗓子喊:天芹,該燒炕了。
奶奶八十二歲了,眼神不好,兩只眼睛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白內障,看東西總是模糊,每天下午看不見射在窗玻璃上的陽光,她就認為天黑了,就喊天芹燒炕。
多燒點啊,今兒冷。見天芹抱柴進來,奶奶坐在炕上囑咐天芹。
燒多了又熱死人。天放不高興地噘著嘴說。
你小聲點兒,別讓奶奶聽見。天芹怕奶奶聽到不高興,回過頭瞟了一眼天放。
天放平時跟爸爸睡一個屋子,爸爸的屋子里睡的不是火炕,是一張雙人床,原來爸媽睡在上面,媽媽走后,天放便從小床搬到大床上和爸爸一起睡。入了冬,天放嚷嚷著冷,就抱了被子來和奶奶、天芹睡火炕。奶奶上了年紀,喜歡炕燒得熱熱乎乎的睡著香甜。天芹、天放卻受不了,每天半夜里都要被熱醒,踢了被子晾著胳膊腿。天芹十三歲,到了懂事的年齡,忍著不說。十歲的天放可不管不顧,仗著自己年紀小什么都敢說。炕熱得睡不著覺時,他就扯著脖子嚷嚷,他媽的,這炕熱死人了。邊嚷嚷邊扯著天芹的小辮子說,下次不許再燒這么熱,又不是烤豬。天芹被天放扯疼了,打了天放胳膊一下,從天放手里扯出辮子生氣地說,嫌熱下次你燒,就你事多。
我又不是女人,我怎么能干女人的活。天放振振有詞地說。
天芹白了一眼天放,翻過身去不再理他。
柴火有些潮,火總也旺不起來,濃煙一陣一陣從灶膛里冒出來,嗆得天放捂著鼻子往外跑,小狗花妞見小主人跑出去,也跟著出了屋子?;ㄦな菞l小母狗,花妞的名字是天芹起的。天放本來不喜歡花妞這名字,覺得花妞這名字太娘們兒氣,可天芹說,小女孩就得叫小女孩的名字。天放不干,給花妞起了個很男人的名字——虎子。只是全家人都跟了天芹叫花妞,每天花妞花妞地叫,叫的次數(shù)多了,天放也不自覺地跟著叫起了花妞。
來,花妞,把碗給我叼過來,天放站在院子里,把一只破舊的塑料碗拋向遠處,花妞跑過去嗅了嗅,回頭望望天放。
叼起來,看我干嗎? 天放指指碗?;ㄦふ局粍?。
饞狗,天放罵了一句,從口袋里掏出半截火腿腸,沖花妞晃了晃?;ㄦち⒖填崈侯崈旱嘏苓^來,哼哼著想吃火腿腸。
去,把碗叼過來就給你吃。天放舉起火腿腸指指碗,花妞搖搖尾巴不情愿地又跑過去,叼起碗跑回來放到天放手里。
真棒!天放拍拍花妞的頭,扯開火腿腸的包裝,掰下一截放進花妞的嘴里。
天放,你都把火腿腸喂狗吃了,下次不給你買了。天芹提著燒火棍站在門口,看見天放把火腿腸給了花妞沖天放嚷。
我這訓練花妞呢,你懂個屁?天放看著天芹說。
再訓練它也成不了軍犬。天芹說。
成不成軍犬是我的事,趕快把你的黑煤臉洗洗去吧。天放不甘示弱地回頂天芹。
哼,你要燒炕你也會變成黑煤臉。天芹跺下腳賭氣地回了屋。
山村里的冬天靜謐安寧,像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遲暮蕭條,沒有一絲生氣,偶爾傳來不知誰家的一兩聲狗吠,將這寧靜打破,整個村莊的面目被白天和黑夜兩種顏色霸占著。沒什么活可干的山里人個個呈現(xiàn)一副慵懶的模樣。天芹和天放睡到八點鐘天光大亮才起床,這時候,爸爸早已起床做好了早飯,奶奶穿戴整齊地坐在炕上正在梳頭,天放和天芹草草地洗了臉,圍坐在桌前吃早飯,天放囫圇地吃上幾口帶上花妞跑了出去。今天村上陳三步娶媳婦,很多孩子吃了早飯早早地去等著搶喜糖。天芹也想去,可奶奶吃得太慢,她得等全家都吃完了,收拾完碗筷才能出去?,F(xiàn)在就差奶奶一個人了,奶奶一口一口不急不慌地慢慢吃著,奶奶牙齒快掉光了,嚼起來很費勁,每天吃飯都是奶奶最后一個吃完??茨棠炭傄渤圆煌?,天芹實在等得著急了,她低聲催促奶奶,奶奶你快點兒吃,吃完我還有事呢。
啥事呀?放假了又不上學,急什么?奶奶說。
我要去看娶新媳婦。天芹說。
誰要娶媳婦?奶奶停下咀嚼問。
陳三步。天芹說。
誰?奶奶扒著耳朵問。
陳三步。天芹又大聲重復了一遍。
陳三步?他媳婦剛死了才幾天呀,這就又娶?奶奶驚訝地說。
一個月。天芹回答奶奶。
才剛一個月,著的哪門子急呀,媳婦尸骨還沒涼呢,這男人呀就是守不住。奶奶磨磨叨叨地吃得更慢了。天芹急得直用眼瞅奶奶碗里的粥,恨不得讓奶奶一口喝下去。好不容易等奶奶吃過飯,天芹剛收拾完,街上的鞭炮聲就響了起來,天芹飛快地跑出院子。
陳三步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和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幾個婦女和一群孩子攔在黑色轎車的兩側車門正在討喜糖喜煙。天芹跑到跟前的時候,地上的喜糖喜煙已經(jīng)被搶光了,天芹和幾個后趕來的婦女也學著先前幾個婦女的樣子,分成兩組攔在兩側車門,幾個婦女拍著車門喊,再扔點,不扔不讓下車。車子里就又天女散花似的把喜糖喜煙扔了出來。天芹眼疾手快把腳周邊的喜糖喜煙全都搶在了手里。人們哄搶的時候,陳三步趁機下車背起新娘就往院子里跑,天芹沒看到新娘子的長相,只看到背在陳三步背上的新娘肥碩的身子把陳三步壓得一趔一趔的,讓人擔心陳三步隨時都會被壓趴在地上。
圍觀的人哄笑著,看著陳三步把新媳婦背進院子,一群孩子追在陳三步身后,嘻嘻哈哈地跟進院子。天放把搶來的煙塞給天芹,也隨著人群進了院子。天芹數(shù)了數(shù)自己和天放搶的煙一共是十二根,天芹把煙小心地裝進口袋里,她要把煙拿回去給爸爸抽,爸爸平時抽的煙都是用煙葉子自己卷的,煙味很大還有些嗆。
天芹回到家時,爸爸剛清理完豬圈,天芹等爸爸洗凈了手,把煙遞給爸爸說,陳三步的喜煙,我和天放給您搶的。
爸爸沒有像天芹預想的那樣,拿過煙高興地抽上一支,而是隨手把煙放在了窗臺上,又去干活了。這讓天芹原本喜悅的心情頗為失望,她嘟著嘴望著爸爸的背影不說話。
你爸爸這是又想起你媽了,看著人家歡天喜地娶媳婦,你爸能好受得了嗎?奶奶拄著拐棍從里屋走出來,你媽這個害人精!奶奶恨恨地說。
出了正月,爸和媽就和村子里打工的人一起出去打工了,收秋的時候爸回來了,媽沒回來,爸說媽請不下假來。收完秋,爸又走了,直到過春節(jié)爸和媽雙雙回來了。春節(jié)一過,媽就先爸一步又走了,爸爸是春播完走的,再回來時媽沒一起回來,問爸,媽怎么沒回來?爸就拉下臉惱怒地說,死了。后來,天芹聽村子里一起出去打工的寶花媽說,爸打工把媽打丟了,媽和外邊的一個男人好上了,不回來了。
還說媽是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女人里最俊俏的,可歸鄉(xiāng)的時候丑的女人都回來了,俊的女人卻不肯回來。那時候起爸就再沒有出去打工。
這煙怎么放這兒了?你沒給爸抽?天放看完熱鬧回來,發(fā)現(xiàn)煙放在窗臺上便問。
爸不抽,天芹說。
為啥?天放歪著頭不解地問。
因為想起媽。天芹沒好氣地說。
操,她都不要他了,他還想她干嗎?天放撇撇嘴,一臉的鄙夷,費勁吧唧搶的他竟然不抽,早知道搶它干嗎,還不如多搶幾塊糖吃呢。
晚上,一家人正在吃晚飯,突然停電了。天芹劃根火柴去窗臺上找蠟燭,走到窗臺前,才想起上次停電蠟燭用完了。
奶奶說,再去你喬嬸那兒買去,多買幾根放著,這些天這是怎么了,怎么老停電?
天放你去?;鸩袢急M了,天芹在黑暗中支使天放。
我不去,你干嗎不去呀?天放坐在黑暗里不動。
喬嬸喜歡你,你平時還老吃喬嬸的棒棒糖,就該你去。天芹說。
你也吃了,喬嬸也喜歡你,該你去。天放回頂著天芹。
飯還是我做的呢,要不以后你做飯,天芹為自己找到了不去的理由,因此話說出來格外沖。
老拿做飯說事,不就會做點兒破飯嗎。天放不屑地說。
姐弟倆在黑暗中你一句我一句推來推去,誰也不動窩。
行了,別吵了,我去。爸爸說著站起身往外走。
就該你去,你是大人。天放沖著門外月光下爸爸的背影說。
一會兒工夫,蠟燭買了回來,但爸爸沒多買,只買了一根回來。
奶奶不是叫你多買幾根嗎?你怎么買一根?蠟燭點燃后,天放問。
買那么多干嗎,你喬嬸的小賣部里有的是,停電了再去買來得及。爸爸說。
我看你是想討好喬嬸,天放撇撇嘴,看著爸爸說。
瞎說,我討好你喬嬸干嗎?爸爸用筷子使勁敲了一下天放的飯碗說。
因為你還打著光棍兒。天放說。
天放怎么跟爸爸說話呢?對于天放的野腔無調沒有禮貌,天芹總是看不慣,總想以姐姐的身份管教天放。天放打小就被寵壞了,說起話來沒大沒小,根本不服天芹的管教,這時見天芹又管自己,天放梗著脖子說,他本來就是光棍兒。
你再說,天芹揚起手要打天放被爸爸攔下了,都是你們慣的他。天芹噘起嘴。
天放,你說爸真的看上喬嬸了嗎?晚上躺在被窩里睡不著,天芹悄聲地問天放。
我看是,別看買蠟時咱倆爭執(zhí)他不言語,其實他心里早就想去,那天我還看見他幫喬嬸卸貨了呢。天放說。
真的?天芹說。
可不,我都看見好幾回了。
那你說,要是喬嬸真當咱媽,你愿意嗎?天芹問天放。
愿意啊,我天天有棒棒糖吃了還不愿意。
就知道吃,天芹說,你牙都長蟲子了,還吃糖。
誰讓那糖好吃呢,這能怪我嗎?天放一臉無辜地說,
你就是饞,天芹說。
你不饞,天放撇撇嘴,反問天芹,要是喬嬸當咱媽你愿意嗎?
愿意是愿意,喬嬸就是有點瘸,要不瘸就好了,天芹有些遺憾地說。
天放哼了一聲,媽不瘸,她不要咱。
別提媽。天芹不高興地說。
你打誰愿意提,是你說喬嬸瘸我才提的。天放理直氣壯地說。
睡吧,天芹懶得跟天放爭吵。
躺在炕上,天芹輕嘆一聲,喬嬸要不瘸多好。
天放說,爸都不嫌喬嬸瘸,你嫌棄什么,又不是你嫁人。
天放,你瞎說什么?天芹沖天放嚷道。
看天芹急了,天放說,我這不跟你開玩笑嗎,急什么,真沒勁,天放翻了個身面對著墻,不大工夫便睡著了。
春天像個愛美的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所到之處,花開了,樹綠了,鳥兒嘰嘰喳喳地歡叫在枝頭。這些還不夠,還引來了春雨淅淅瀝瀝地來唱歌。
春雨過后,土地濕潤起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春的味道。春天一來,就到了播種的時候,著急的人家趁著土地濕潤早早地把地犁了播上了種子。爸爸是個勤快的人,種地從不落后,家里的地都被爸爸打理得井井有條,從春天開始,爸爸就開始長期在地里有忙不完的活。
這個周末,天芹和天放寫完作業(yè),幫爸爸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種土豆,爸爸在前面開溝,天芹提個籃子把拌了灶灰切成塊的土豆種子種在地里。天放提個小水桶往返于院子與土豆地之間,給剛種下去的土豆?jié)菜?。天芹全家都愛吃土豆,奶奶愛吃蒸土豆,蒸土豆軟乎,吃到嘴里就化,味道綿軟清香,奶奶最好這一口。天放和爸爸愛吃炒土豆片。天放對過了油的外焦里嫩的土豆片,百吃不厭。天芹愛吃涼拌土豆絲,土豆絲要細,越細越好吃。但天芹切的土豆絲太粗,不入味兒。切土豆絲只有奶奶切得細,奶奶刀上的功夫可厲害呢。切了一輩子土豆,閉上眼也能切得每條土豆絲的粗細薄厚一模一樣。將土豆絲在開水里焯一下,倒上點醋、味精,點上點香油,撒上些香菜,再切幾根青椒絲一拌,清脆可口。除了喜歡吃土豆,天芹還喜歡土豆花,那白色的土豆花一朵一朵地開成一片,土豆地里繁花似錦,香氣襲人。因為天芹喜歡土豆花,院外這塊空地爸爸每年便不再種別的,只種土豆。為此天放曾提出抗議,他想讓爸爸種玉米,他喜歡吃烤青玉米。爸爸每年也在院外園子的邊角處種一兩行玉米,來滿足天放的愿望。每年種完土豆,天芹都要和爸爸找些樹枝把土豆地周圍圍起一道籬笆,不讓那些淘氣的豬呀、雞呀、羊呀、狗呀闖進去把土豆糟蹋了。
媽媽就是在一家人種土豆的時候回來的,洋灰打的水泥路上,媽媽穿著一雙帶跟的鞋子,走路咯噔咯噔的,頭上燙著卷兒,穿著一件咖啡色的風衣,一身城里人的打扮。
天放,你說媽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吃完午飯?zhí)烨墼谠鹤永锴穆晢柼旆拧?/p>
不知道,你不會去問問她。天放嘴里調試著一只柳葉哨,琢磨著怎樣吹才能吹出更好聽的聲音。
我覺得媽變得很陌生,不是以前的媽了,天芹說,我不敢問她。
我看她變得臭美了。天放說完,嘴上一用力,柳葉哨便發(fā)出幾聲悅耳的脆響。
天放你去問問,媽還走嗎?
她愛走不走,我才不管呢。天放漠不關心地說。
沒良心。天芹用手指戳了一下天放的腦門,猛然看見喬嬸在大門外沖她招手,天芹跑過去。喬嬸把手里的一本《新華字典》交給天芹,說,這是上次你爸給天放要的字典,我給進來了,拿去用吧。說完喬嬸往院子里望了望問,聽說你媽回來了?
天芹點點頭。
你媽回來干什么來了,還走嗎?
天芹搖搖頭。
喬嬸輕輕噢了一聲,說,回去吧,我走了。說完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第二天,天芹才知道媽媽這次回來是和爸爸離婚的。
那天晚上,媽媽和爸爸在爸爸屋子里談話,天芹偎在奶奶身邊,想讓奶奶勸勸媽媽別跟爸爸離婚。奶奶卻說,你媽的心野了,這個家拴不住她了,誰的話她也聽不進去的。
媽媽走的那天,天芹和天放隔著玻璃窗,看見媽媽含著淚回頭望著她和天放,不舍地走出院子。天芹難過地哭了。天放卻毫不在意地說,她是裝的,貓哭老鼠,要是真舍不得咱倆她就不走了。
媽媽走后,爸爸每天話很少,臉陰得像要下雨,吃完飯就躲到自己屋子里不出來。對爸爸的樣子,天放很是看不慣,他暗地里對天芹說,她都不要他了,他還整天這樣干嗎?她又瞧不見。
你懂什么?爸爸心情不好。天芹說。
我操,他一個人心情不好,攪得全家人心情都不好,全家人都招著他了?天放嘟囔著不滿地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里看見花妞,天放又開始歡實起來。不知道天放在哪里弄來的鐵絲,他把鐵絲彎成圓圈,做成一個個連環(huán)圈,每隔兩米就放一個圓圈讓花妞鉆,花妞對這新生的事物有些膽怯不肯鉆。
天放說,膽小鬼,看著我教你,說著伸頭鉆進圓圈里,圓圈太小,天放的頭過去了,身子卻很吃力,天放邊用力縮小身子邊說,他媽的,圈兒彎得太小了,過來花妞,我鉆不行,你鉆正合適。天放退出身子,拍下花妞的頭說,鉆吧。
花妞搖搖尾巴,嗯嗯兩聲,被天放一下子推進圓圈,就照這樣鉆,知道嗎?
花妞鉆過第二個、第三個圓圈,到第四個圈子前,花妞看著天放不動了。天放拍拍衣兜說,就知道你要吃的,鉆,鉆過去給你吃的。不見天放拿出吃的,花妞賴著不動。
人精,騙不過你。天放大聲喊天芹把書包里的半截火腿腸拿來,天芹把火腿腸扔給天放說,這么貴的東西人不吃全喂狗了。
這是樂趣,你不懂。天放拾起火腿腸說。
狗屁樂趣,天芹一甩辮子進了屋。
晚上,天芹正寫著作業(yè),“噗”的一聲又停電了。
他媽的又停電了,天放正在桌子上彈球,突然間的黑暗讓他找不到球的位置,只聽到黑暗中球啪的一聲落地的聲音。
天芹起身去找蠟燭。天放說,哪兒還有蠟呀,上次爸爸不就買一根嗎。
那你再去買根蠟吧,天芹說。
我不去,讓爸爸去,上次讓他多買,他不買,讓他去。天放在黑暗中不情愿地說。
爸,你去喬嬸那買根蠟吧,沒蠟了。天芹沖爸的屋子喊。
我睡下了,你去吧。黑暗中傳來爸爸的聲音。
天放你去吧,你沒作業(yè),見爸爸不去,天芹對天放說。
我不去,你們都不想見喬嬸,就打發(fā)我去,我才不去呢。
天放,你去吧,姐還得寫作業(yè)呢。見天放不動,天芹央求天放,買完蠟燭剩下的錢你可以買個棒棒糖。
就一個呀,摳門兒,還是你去吧。天放撇撇嘴。
兩個行了吧。天芹說。
這還差不多,天放說著摸著黑出了屋子。
姐,你知道爸為什么不到喬嬸那兒去嗎?買回蠟燭,天放嘴里含著棒棒糖小聲地對天芹說。
為什么?天芹問。
天放詭秘地一笑,不往下說,跟天芹賣起了關子。
快說,為什么?天芹催促道。
喬嬸跟鼻涕蟲他爸好上了,不要咱爸了。
鼻涕蟲他爸?劉半拉那酒鬼?天芹驚訝地瞪大眼睛。
你小點聲,別讓爸聽見了。天放不放心地往爸的屋子探頭望望。
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的,剛才我去買蠟燭,鼻涕蟲他爸就在那兒呢。
他們在干嗎?
能干嗎,說話唄。天放吸著棒棒糖,老成世故地說,我還以為這些天,咱爸是因為咱媽走了不高興,原來不是,咱爸失戀了,我說這些天他沒精打采的,像只癩皮狗似的。
你瞎說什么,不能說爸爸是癩皮狗。天芹呵斥天放。
他這些天的樣子本來就像只癩皮狗嗎,天放辯解道。
那也不能那么說,那是爸爸。天芹說。
天放撇撇嘴,不吭聲了。
喬嬸要是跟鼻涕蟲他爸好上了,就給鼻涕蟲當媽了,咱倆就沒媽了,天芹說,我還想媽走了,讓喬嬸給咱當媽呢。
媽在的時候,你討厭喬嬸,媽不在了,你又想讓喬嬸當媽,你這人真沒勁。
我那不是怕她給咱爸媽拆散了嗎?天芹小聲嘟噥著說。
天放用手指著天芹說,你真自私。
你不自私,現(xiàn)在喬嬸跟鼻涕蟲他爸好上了,你說怎么辦?天芹瞪著天放說。
怎么辦?天放轉了轉黑眼珠,壞壞地一笑,搖晃著腦袋說,讓咱爸英雄救美唄。
天芹被天放的樣子逗樂了,還英雄救美,虧你想得出來,你說怎么救?
趕明兒我弄條蛇偷偷放在喬嬸的小賣部里,讓咱爸假裝路過,進去抓蛇不就成了。天放得意地說。
這叫什么主意呀?天芹說,萬一喬嬸要不怕蛇呢?
不怕蛇?這個我倒沒想過,天放歪著頭,皺皺眉說,反正不能讓喬嬸和鼻涕蟲他爸好。
喬嬸喜歡花,小賣部窗子底下種了許多花,有時進貨回來的路上,遇到有好看的野花都要停下來采一把,拿回家插到瓶子里擺到柜臺上。天芹發(fā)現(xiàn)這幾天喬嬸瓶子里的花都開敗了,喬嬸也沒顧上換新的。天芹就爬到半山坡的草甸上為喬嬸采野花,草甸上野花很多,野百合、飛廉、太陽花、繡線菊、草牡丹、野丁香、鳶尾、馬蘭花等等,五顏六色,那些花艷艷地開著,好像專門等著天芹來采。天芹聞聞這朵紅色的山丹丹,又聞聞那朵粉色的野麥,遍地的野花讓天芹看花了眼,一會兒工夫便采了一大把。當天芹舉著一大把野花進了喬嬸的小賣部時。喬嬸驚訝地問,天芹,你這是在哪兒采的?
在山上,天芹一邊應著一邊換掉瓶子里的花,一個瓶子插不下,就插兩個瓶子,喬嬸的柜臺前立刻生動起來,花香溢滿了整個屋子。
天芹第三次送花給喬嬸的時候,喬嬸把天芹叫住說,天芹,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天芹冷不丁被喬嬸這么一問,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支吾了半天才說,喬嬸,我想……我想讓你給天放和我當媽。
喬嬸撲哧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有事,這事我不能答應你,你媽還會回來的。
不會了,我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天芹著急地說,我媽和我爸離婚了。
天芹低下頭。
你媽和你爸離婚了?喬嬸驚訝地看著天芹,這是真的?
嗯,天芹點點頭。
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沒聽你爸說呢?
我爸肯定是沒機會,鼻涕蟲他爸老跟您在一起,天芹看了喬嬸一眼小聲說。
喬嬸看著天芹,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以后再說吧,我看你爸也沒這個心思。
我爸有,我知道我爸心里有您,天芹急忙說,上次我爸還從集上給您買了一件花上衣呢,要不是鼻涕蟲他爸摻和,我爸早送給您了。天芹想起上次爸爸從集上買回來的那件花上衣,天芹以為是給自己買的,拿出來在鏡子前試穿,花上衣肥肥大大的,天芹穿上像戲臺上的長衫,分明不是給天芹買的。天芹問爸爸是給誰的,爸爸紅著臉沒有告訴天芹,天芹知道爸爸一定是給喬嬸買的。
你說你爸他給我買衣服了?喬嬸疑惑地看著天芹。
嗯,買了,您等著我給您拿去。天芹說完,飛快地跑出喬嬸的小賣部。
回到家里,天芹打開爸爸的包袱翻找著,整個包袱翻完卻不見花上衣。咦,花上衣哪去了?天芹又打開她和天放的包袱翻找,還是不見花上衣的影子。哪去了?天芹坐在凌亂的衣服堆里想花上衣的去處。
這時奶奶走進來,見屋子里一片狼藉,責怪說,你這孩子這是干什么呢,瞧你把衣裳扔得到處都是,跟進了賊似的。
天芹問奶奶見沒見到爸爸的一件花上衣?奶奶笑了說,你爸哪來的花上衣,這孩子怎么凈說胡話?
找不到花上衣,天芹沒有回到喬嬸那里,她怕喬嬸問起,她怎么回答呢。
劉半拉再去喬嬸小賣部的時候,小賣部里多了天放的影子,劉半拉站在柜臺外面跟柜臺里面的喬嬸說話,天放在貨架之間看商品,耳朵卻專注于他們的談話,兩個人說得熱烈的時候,天放就喊,喬嬸,練習本多少錢?鉛筆多少錢?問過了也不買,接著看別的。兩個人再拾起被打斷的話題繼續(xù)說下去,恰逢高興時,天放又舉著一盒涂改帶站在兩人中間,問喬嬸多少錢?問過了又放回原處。這樣反復多次,劉半拉發(fā)現(xiàn)了端倪,壓著怒火對天放說,你這孩子,你到底買不買,不買出去,別在這搗亂。
你管得著嗎,又不是你家開的小賣部。天放頭一揚梗著脖子說。
嘿,這小兔崽子,敢跟我叫板,說,是不是你爸派你來這里搗亂的?劉半拉指著天放說,回去告訴你爸,你喬嬸跟我好了,她看不上你爸,你爸那窩囊廢連個媳婦都留不住,你喬嬸能看上他嗎?
你才是窩囊廢,你還是酒鬼。見劉半拉說爸爸,天放梗著脖子跟劉半拉嚷起來。
酒鬼也比你爹強,你爹那廢物,哪個女人能看上他?
劉半拉,你跟孩子瞎說什么?喬嬸冷起臉,嗔怪地瞪了劉半拉一眼,見劉半拉住了聲,轉過臉對天放說,天放買什么嗎?不買回去吧。
瞧見沒有,你喬嬸都往外攆你,你還不趕緊滾。劉半拉沖天放瞪著眼。
就不滾,你管不著。天放梗著脖子,站那兒不動。
嘿,小兔崽子,我讓你不滾,劉半拉上前抓住天放的兩只胳膊,像拎小雞子似的把天放拎了出去。
混蛋,你這混蛋,放開我,天放叫嚷著,照著劉半拉的胳膊就咬了一口。劉半拉哎呀一聲松了手,小兔崽子你敢咬我,劉半拉惡狠狠地揚手要打天放。
劉半拉,我看你敢打這孩子。喬嬸追出來沖著劉半拉喊。
劉半拉回過頭愣怔地看著喬嬸,手在半空中舉著沒有放下來。
天放趁機撒腿就跑,邊跑邊回頭沖劉半拉狠狠地罵,咬死你,活該!
天放,你不能再去搗亂了,萬一劉半拉哪天喝了酒,真的動手打了你怎么辦?聽了天放的敘述天芹擔心地說。
我操,劉半拉那兇樣還真夠可怕的。想起劉半拉那兇狠的樣子,天放有些膽寒。
我們想個別的辦法吧,天芹說。
還有什么辦法?
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天芹托著下巴,噘著嘴望著天放,也不知道喬嬸現(xiàn)在到底還喜歡咱爸不喜歡。
天放說,肯定不喜歡,她喜歡劉半拉,沒見她跟劉半拉有說有笑的。
那也不一定,誰去喬嬸那兒她都跟人有說有笑的,做買賣嘛,和氣生財。天芹說。
我操,這里面道道兒真多。天放來回搖晃著屁股底下的凳子,不緊不慢地說。
你坐好了,家里的凳子全讓你毀壞了。天芹嚷天放。
我這不在等你想主意嗎?天放揚著脖子說。
你老有理,天芹白了天放一眼,不再理天放。過了一會兒,天芹說,咱們得想辦法先弄清楚,喬嬸是不是還喜歡咱爸。
這還不簡單,天放坐正了身子說,試試喬嬸不就知道了,笨蛋。
天芹雖然挨了天放的罵不服氣,但還是覺得天放說的有道理,她板著臉問天放,怎么試?
你過來,天放沖天芹招招手,天芹遲疑地伸過頭,天放附在天芹耳邊悄聲嘀咕了幾句。
這成嗎?天芹側著臉問。
成,沒問題,你就聽我的錯不了。天放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晨光微曦的早晨,喬嬸家菜園子里的芹菜、豆角、土豆、茄子、菠菜、辣椒身上披著露珠,在晨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像是穿上了一件水做的衣裳。園子旁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上,幾只不甘寂寞的蟬早早地亮起了歌喉,比賽似的唱起了歌。喬嬸卸下小賣部的門板,把屋地掃了一遍,開始做早飯,常年的一個人使她的早飯過于簡單,坐上鍋,添上一碗水,撒上一點玉米渣,吃點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就是一頓早飯。
喬嬸是個離了婚的女人,人長得彎眉笑眼,只是腿有些瘸,喬嬸原來的男人是個泥瓦匠,后來做了包工頭掙了錢,就領了兒子住到了城里,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結了婚,不要喬嬸了。喬嬸便一個人在家里開了個小賣部維持生計,村子里的光棍都眼熱她,喬嬸卻一個也沒看上。心里暗自喜歡著天芹她爸——馮唐,在喬嬸眼里馮唐心地善良,人勤快老實,干活干凈利落,是個踏實可靠的男人。這么多年喬嬸有了難處就去找馮唐,馮唐每次都是有求必應,有時喬嬸沒找他,他趕上了也會過去幫忙。去年夏天喬嬸的房子漏雨,馮唐幫她上房抹灰換瓦,忙活了一下午,連口飯都沒吃。馮唐不像別的男人幫了她心里還打她的主意。馮唐和那些男人不同,馮唐幫她從不圖她什么,幫她干活就像干自家的活一樣。那時候,馮唐還沒有離婚,喬嬸只在心里暗自喜歡馮唐。馮唐離婚后,天芹和天放兩個孩子相繼過來,喬嬸早看出了倆孩子的心思,只是她沒答應,她等著馮唐來親自跟她表白,可馮唐卻不來,馮唐只在離婚后的第二天來過一次,那天正趕上劉半拉在,喬嬸站在屋子里明明看到馮唐走到門口了,人卻沒進來。等喬嬸走出去,卻不見了馮唐的人影,喬嬸很失望。后來她想,是不是因為當時劉半拉在馮唐才不肯進來,那陣子劉半拉酒后到處嚷嚷要跟她成親,弄得她不知罵了劉半拉多少回,罵完了劉半拉喝多了還說,對一個酒鬼她能有什么辦法呢。村子里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喬嬸不會看上劉半拉,馮唐卻看不出來,或許在他心里真的以為喬嬸看上劉半拉了。這個馮唐真是個老實疙瘩。喬嬸邊吃飯邊想著心事,正吃著就見天放急慌慌地闖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喬嬸,不好了,我爸……我爸……
你爸怎么了?喬嬸放下筷子問。
我爸……我爸他……啊啊,天放突然張開大嘴哭了起來。
別哭快說,你爸怎么了?喬嬸站起身著急地問。
我爸……我爸他肚子疼,躺在床上“哎喲、哎喲”直打滾兒,天放哭著說。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快走,喬嬸一邊往外攆天放一邊找鑰匙鎖門,身子一晃一晃急匆匆地跟著天放往外走,由于走得慌張好幾次喬嬸都險些摔倒在地上。到了家門口,天放止住哭聲對喬嬸說,喬嬸你先進去,我要尿尿。
去吧,喬嬸看也沒看天放,徑直朝屋子里走去。
天放,過來,天芹躲在柴房里朝天放招招手,天放一溜煙地跑進柴房。
喬嬸著急了嗎?天芹問。
著急了,我一說咱爸病了,她扔下飯碗就來了。 天芹高興地說,天放,真有你的。邊說邊疼愛地摸了摸天放的腦瓜。
嘿嘿,天放眼淚還沒干便得意地笑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說,怎么也不能讓喬嬸嫁給鼻涕蟲他爸。
就是,鼻涕蟲他爸邋里邋遢的,還是個酒鬼,哪有咱爸好。天芹說。
連咱爸的十分之三都不如。天放說。
什么十分之三,你連分數(shù)都沒學過呢,你不懂,十分之三就多了,應該是十分之一才對。天芹糾正天放說。
就你懂,天放嘟起嘴,不樂意地把臉扭向花妞,拍拍花妞的頭說,學過分數(shù)有什么了不起,咱要是學了,比她強,是吧花妞。
這時爸爸和喬嬸并肩從屋里走出來,喬嬸腋下夾著那件花上衣,看見花上衣,天芹眼睛一亮,原來爸爸把花上衣藏起來了,難怪找不到。
走到大門口,天芹聽到喬嬸柔聲說,回吧。
嗯,爸爸答應著,可步子卻沒有停下來。
回吧,喬嬸又低聲說了一句。
再送送。爸爸盯著喬嬸呵呵地笑著。
傻樣兒,喬嬸被爸爸盯得臉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看著爸爸和喬嬸難舍難分的樣子,天芹和天放在柴房里捂著嘴偷偷笑。花妞站起身子,搖搖尾巴跑出柴房。
花妞回來,你出去就露餡了。天放壓低聲音喊花妞。花妞不理天放,徑直跑到大門口,在喬嬸的腿邊嗅了嗅,搖著尾巴圍著喬嬸打轉。
送走喬嬸,爸爸轉身進了院子,天芹和天放站在院子里,天放學著喬嬸說,回吧。天芹學著爸爸的樣子說,再送送。天放又學著喬嬸害羞的樣子說,傻樣兒。說完兩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你個臭小子,爸爸被天芹和天放說得不好意思了,佯裝生氣地走過來,揚起大巴掌要打天放,天放哈哈大笑著跑著躲閃,邊跑邊回過頭沖爸爸做著鬼臉兒,口里依舊說,再送送,再送送。
臭小子,爸爸被天放逗樂了,在后面追著天放。
天放在前面跑,爸爸在后面追,花妞搖著尾巴歡快地跟著兩個人跑來跑去,天芹拍著手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笑。
臭小子,爸爸終于抓到了天放,把天放舉過頭頂,天放在半空中嘻嘻哈哈地喊著,臭爸爸。
奶奶被三個人吵醒,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拄著拐棍兒站在屋門口說,大清早的,你們爺兒仨就這么瘋鬧,快放下來,別摔著了。
天芹轉頭對奶奶說,奶奶您別管,他們今兒高興。
高興,摔著就不高興了。奶奶嘟囔了一句又返回屋子。
太陽升起來了,天地亮堂堂的。院子里一片嘻嘻哈哈的歡笑聲,奶奶站在堂屋里嚷,快做飯吧,老陽兒都升上來了。
走嘍,做飯嘍。爸爸扛著天放進了屋。走在后面的天芹,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循著花香望去,院子外面籬笆墻內的土豆花開了,陽光下,一朵朵白色的小花你挨著我,我擠著你,簇擁著開在綠葉的頭頂,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