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一
事后回想起來,那天,也就是周六前夜,我肯定喝多了。包間里,一只綠頭蒼蠅奮力振翅,不停撞擊窗玻璃,它想離開彌漫酒精味的房間,出去透氣。屢次突破失敗后,它干脆趴伏LED燈壁,靜觀白光燈下幾位酒徒喝酒。我們一幫人干掉兩支伏特加、三支波爾多葡萄酒。說是一幫人,其實也就三四個人喝,自然我是當(dāng)中一個。我想,多喝一點,沒準(zhǔn)對我的睡眠有好處。持續(xù)有段時間,我夜里沒睡過整覺。半夜,我總是從夢中倉促地醒來,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再也睡不著,只好睜眼或者閉眼,焦躁地等待黎明到來。
幸好是半夜醒來,若早一點,零點時分,我會聽到隔壁傳來隱秘的響動,是那位罹患異裝癖的男子,帶回男友,鬧出動靜。他的作息異于常人,似田鼠,晝伏夜出。我在廊道見過男子多次,他瘦得像根甘蔗,描了眉,抹了口紅,戴了齊肩的假發(fā),甚至連胸也裝飾過,塞了橡膠之類的填充物。若不細(xì)看,恰好你又是個正常男性,肯定會產(chǎn)生跟他戀愛的沖動。我隨他身后,男子穿雙高跟鞋,嗒嗒走,磕得瓷磚地板一路脆響。他走路生硬的模樣,像只笨企鵝,我看著都覺得別扭。偶爾,我腦殼會閃過一個念頭,隨地?fù)旄止?,沖上前,一悶棍將他敲暈。
夜深人靜,不時會有篤篤篤的聲音傳來,細(xì)微而富有節(jié)奏。躺床上,我猜測聲音的源頭,可能是誰家修理椅子或者沙發(fā),也可能是某個絕望主婦,拿鞋跟敲打木質(zhì)地板……有一天,我坐沙發(fā)上看《動物世界》打發(fā)時間,盯看兩只怒獅撕咬羚羊的血腥畫面,突然恍然大悟,那篤篤篤的聲音,估計是來自公寓某位修行人敲擊木魚。
我也想修行。
天天坐銀行柜臺點鈔,實在太累,不單點鈔的手累,心也累,我總想著那些鈔票什么時候能屬于自己。剛工作時,我夜里做夢都在數(shù)錢,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少一張,急得我在夢里流出一身冷汗。我想修行,滅減一點貪欲,我同事、我上司、我周邊朋友,大家似乎都打算干這事,或者已經(jīng)干上了。
去年春天,我計劃過奔赴終南山,住一段日子,更長時間也行。我在網(wǎng)上查找資料,準(zhǔn)備隱居的物質(zhì),松下剃須刀、碧歐泉洗面乳,甚至連李施德林漱口水都備好了兩瓶。最終,我未能成行,單位不批假。當(dāng)然,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不準(zhǔn)假,我可以辭職。其實我早就有過辭職的念頭,想去做點小生意謀生,開個米粉店、水果店、干洗店之類的,那樣就不用再把點好的鈔票遞給別人,而是可以接過別人的鈔票,實實在在裝入自己腰包。
真正讓我下不了決心的是——姐姐離婚了。
我勸過姐姐,別離,可不能便宜了他們。姐姐說,真臟,他干的那些事,讓我覺得這個世界臟透了。我告訴姐姐,想去終南山小住。她說,地球上哪里還有干凈的地方。又說,小偉,你告訴我,哪里還有干凈的地方。凝視姐姐憔悴、疲憊的面孔,姐夫出軌的事,真?zhèn)私憬愕男摹⑵屏私憬愕牡拙€。我勸姐姐守住家,是有私心的,椰城房價越來越高,姐夫經(jīng)營的房地產(chǎn)公司業(yè)績蒸蒸日上,我是想讓姐姐守住屬于她的家財,在我困難時,好接濟(jì)我,當(dāng)我的靠山。
最終,姐姐還是離了。
我也不再成天東想西想。每天,我踏踏實實去銀行上班,一張一張點好鈔票,遞給柜臺前排隊的取款人。夜里,我會沖一壺速溶咖啡,邊喝邊安慰自己,修行不必拘泥于形式,我可以依樣畫葫蘆,跟大詩人李白、蘇軾一樣,當(dāng)個居士,在家修行。
有時深夜,我會想象辭職離開銀行后,干一票轟動椰城的大事,借此聊以自慰。那種快感,像是心里劃過一道流星,瞬間將體內(nèi)某個黑暗的角落照亮。
二
喝多酒的那一夜,我睡得極沉,沒聽到隔壁異裝癖男子制造的古怪聲音,也沒聽到篤篤篤敲擊木魚的響聲。我眼皮似被針線縫緊,想醒來,卻睜不開。
睡得渾身骨疼,手腳成了毫無知覺的木頭。
一連串的敲門聲,把我從睡眠的深淵拉回地平線。是姐姐來了,她手里拎只透明塑料袋,裝一堆罐裝啤酒及熟食,有白切雞、鹵豬耳、燒鴨。姐姐將熟食放茶幾上,她說,小偉,來,今天陪我喝點酒!
捂住打哈欠的嘴,瞄了眼罐裝德國黑啤,我說,姐,有事你?
姐姐欲言又止,沉默兩秒,她說,先喝酒。
我說,昨天喝多了,聞到酒味我就犯惡心,想嘔。
姐姐說,那你看我喝。
然后她一樣一樣將熟食擺茶幾上,啟開啤酒罐鉛皮拉扣,獨飲。姐姐很少喝酒,就算喝,也就喝一兩杯紅酒,美其名曰——養(yǎng)顏。過去姐姐也很少來我住的公寓,有事她通常打電話,約我去她那邊。自從姐姐離婚后,她沒打電話,有時我也會主動看她。去之前,我會先跑一趟超市,買些她愛吃的水果,比如芒果、龍眼、火龍果。
這一次,姐姐突然到訪,顯得有些反常。
很快,姐姐啟開第二罐啤酒,喝了兩口,遞給我一次性木筷,她說,小偉,不喝酒,你吃菜!
我說,姐,別光顧喝酒,你也吃菜!
姐姐握住圓柱體啤酒罐,搖兩下,目光在客廳巡視一圈,她說,跟你講個事,千萬莫告訴別人。
我說,什么事?姐你說。
姐姐說,你先答應(yīng)我。
拍拍胸脯,我說,你的事,我會爛在肚子里。
姐姐眼睛亮了一下,視線定在我身后泛黃的墻壁,抿了下嘴唇,又喝了兩口啤酒。她說,我要走了。
我說,姐,去哪里你?
講話聲突然低下來,姐姐似乎擔(dān)心隔墻有耳,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外星人要把我?guī)ё?,我要離開地球。
伸出一個指頭,在姐姐眼前晃了晃,我說,姐,這是幾?
姐姐說,兩罐啤酒不算什么,別以為我喝暈了。
我說,姐,若你沒喝暈,那就是我暈了。你掐我看看?
揚(yáng)起手,姐姐在我臉上掐一把,我喊了聲痛。我說,不是做夢。跑去浴室洗把臉,再回到客廳,姐姐坐沙發(fā)榻發(fā)愣,似手工捏成的泥人。我說,姐,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姐姐說,我看到外星人了,他要帶我離開。走前,有兩個人我放心不下,一個是你,一個是孔健。
孔健是我姐的兒子,我的親外甥。
拉開門,姐姐走后,我仍沒反應(yīng)過來。她說,記住,小偉,一定要替我保密。
我杵在客廳,似根沉睡的木頭,沒回應(yīng)她。姐姐屁股坐沙發(fā)榻那塊位置,凹痕仍在,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里,仿佛身處迷霧中。我想肯定是自己前夜喝醉,做了一場老長的夢,而姐姐來訪,不過是冗長的夢當(dāng)中一截。
三
每天晚上八點,或者八點半,只要不下雨,我都會換上便裝,穿上耐克運(yùn)動鞋出門,到荔枝公園跑步。
公寓離荔枝公園不遠(yuǎn),步行,大約十分鐘距離。跑出一身臭汗,我停下歇氣,在公園內(nèi)閑逛,看一幫老頭老太太跳搖擺舞,聽一群樂器愛好者吹薩克斯管、拉二胡、彈電子琴。有時也會遇見游蕩的暗娼,黑暗中看不真切她們的臉,年齡不詳,但起碼超過四十。她們簡單且直接,帥哥,發(fā)生關(guān)系不啰?我停立黑影身側(cè),問她,多少錢?那邊說,五十。聲音似含了濃痰,是抽煙過度的嗓音。我繼續(xù)走。那邊說,價錢還可以再商量?;仡^看黑影。她說,三十塊,不能再少。掉頭,我加快腳步,將一股異香拋于身后。她們太老了,腿間那塊土地已然貧瘠,對我不再形成誘惑。
連續(xù)幾天,跑步時,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我,是個女孩。
我快她快。
我慢她慢。
站路燈下,我揚(yáng)起手,用手背揩額頭的汗。女孩走來,一身阿迪達(dá)斯品牌。我從頭到腳打量她。迎著我的目光,她說,你想搞我,是吧?
我說,怎么收費(fèi)?
一聲脆響,一個巴掌扇我臉上。她說,拿我當(dāng)什么人你?
她不是失足婦女。
理虧,我只好自認(rèn)倒霉。女孩叫劉丹,后來我們在萬象城意合園餐廳吃比薩時,我說,我們叫不打不相識。她只是安靜地看我,沒說話。再后來,我跟她肉貼肉躺一張床上,想起初識時那一巴掌,火辣辣的感覺仍在。于是我分外賣力,想靠做愛扳回一局。我說,劉丹,沒想到會有今天吧!她身上氤氳著潮濕的氣息,像一條剛從水里撈上岸的美人魚。她閉眼,不知是享受還是難受,仍沒說話。
劉丹是個奇怪的女孩,做愛時,她喜歡張嘴咬人,我肩上、手臂上,留下好些紫色淤痕。不做愛時,她也像只調(diào)皮的幼狗,嗅你的臉、脖子,不時隔著襯衣,在肩上來一口。她嘴里噴出溫?zé)岬臍庀?,撓得我耳根、脖子癢,隨后再發(fā)展到心癢。我只好抱住她,似條餓狗,求她,說再要一次。
她說,不要了。
我說,你這塊地,肥沃。
她說,難道你是一頭牛?!
我說,來,讓牛再耕一次。
她呵呵直笑,背起手,又解開剛穿好的桃紅色胸罩搭扣。
完事后,我們躺床上,盯看墻頂?shù)暮诎?,我把一只手搭她乳房上,跟她談起日后結(jié)婚,又談起婚后生子。她“嗯”兩聲,算是回應(yīng)。她說,小偉,你真愛我么?
我說,當(dāng)然。
她說,愛不是隨便掛嘴邊的。
于是,為了證明我對她的愛來自真心,我把我姐見到外星人的事告訴了她。她說,小偉,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吧,這個世界,哪會有外星人。
我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又說,我也覺得我姐有問題,我姐夫的事,對她打擊太大,精神上受了刺激。我把我姐和姐夫離婚的事告訴了劉丹。她聽到我姐夫孔鐵軍的名字,似乎不太相信。她說,孔鐵軍是你姐夫,不會吧?
我說,確切說,應(yīng)該是前姐夫。
她說,我知道他,昨天還在電視里見過。他的公司和另一家地產(chǎn)公司競爭龍城區(qū)那塊地皮,據(jù)說地價被他們抬到天上,高得有些離譜了。小偉,若有空,你該多去看看你姐,沒空,也得抽空去。
四
天氣預(yù)報說,將有臺風(fēng)光臨椰城。
我跑了趟超市,購買水果,打算去看姐姐。水果照例是芒果、火龍果之類的。我將裝滿水果的塑料袋擱茶幾上,姐姐說,小偉,人來就好,還帶什么東西。姐姐依然是一副憔悴的面孔,黑眼圈濃重。我說,正好順路。
姐姐說,小偉,你聲音怎么變了?
她盯著我看,像看一個陌生人。又走攏來,伸手,拿指尖捏我面骨。她說,到底是誰你?
我說,我是小偉。
姐姐交代我昂頭,凝視我下巴的黑痣。似乎不放心,又用染了指甲油的長指甲摳黑痣,摳不脫。她說,小偉,真是你。昨天我夢到外星人敲門,沒來得及開門,他就走了。我還以為你是外星人變的。
然后姐姐望著我笑,臉頰緋紅。
我說,姐,剝個芒果你吃。
從塑料袋擇出一枚最大的芒果,我蹲垃圾桶旁仔細(xì)剝皮,眼淚水禁不住流出來。我說,姐,多吃點芒果,你要去的星球,到時說不定沒有芒果吃,也沒有火龍果吃。
姐姐說,人類永遠(yuǎn)只能看到月球的一面,月球背面有什么,沒人知道,指不定那里就生活著外星人,種植成片的芒果林。小偉,你不用擔(dān)心我,茫茫宇宙,總有我的歸處。
客廳飄浮芒果的濃香。我想我應(yīng)該帶姐姐上康寧醫(yī)院(精神病院)找個醫(yī)生,給她做檢查,該吃藥就得吃藥,該治療就得治療。
姐姐又說,你知道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是誰么?
我知道是美國宇航員,但我沒回答。
姐姐說,是阿姆斯特朗,很多年后,他說在月球上曾有城市或太空站,這些是不容置疑的,他們的太空船比我們的還優(yōu)異,它們真的很大。
我不清楚姐姐從哪里找來這些信息。我沒法相信她,也沒法反駁她。
姐姐說,小偉,我跟孔鐵軍離婚,不單是他不忠于我們的婚姻,還有其他。他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覺得我在外面找了男人,覺得有人想弄死他。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一把手槍,夜里睡覺,手槍擱枕頭底下,說是防身。我擔(dān)心他哪天夢游,把我當(dāng)成害他的人,一槍崩了,死得不明不白。
我說,姐姐,不能吧!
姐姐說,你不知道,有天半夜醒來,他握著槍,槍管對準(zhǔn)我太陽窩,他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來害我的,你到底是誰派來的?他那樣,我真沒法跟他一起生活,成天誠惶誠恐,像行走在冰片上,隨時擔(dān)心冰碎,墜入寒冷徹骨的湖底。
又說,小偉,你說,我能跟他一起生活么?這樣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姐姐似乎還想講更多,但她安靜了下來。注視姐姐凝滯的眼神,她眼瞳似泥丸,卻藏著揮之不去的憂傷。我琢磨她講的話,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書房傳來吱吱吱怪異的聲音,循聲走過去,有一架小型鋼面機(jī)器,顯示屏閃動紅色電波。目測機(jī)器旁有一摞關(guān)于各國各地發(fā)現(xiàn)外星人的資料和史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姐姐隨我身后,她說,它在向外太空發(fā)射信號,我相信,總有一天,那些生活在宇宙深處的人會了解我的需求,將我?guī)ё摺?/p>
窗外黑云壓城,風(fēng)雨欲來。透過玻璃,我聽到狂風(fēng)憤怒的吼叫。
姐姐說,一會臺風(fēng),一會霧霾,夏天旱災(zāi),冬天雪災(zāi),這地方已經(jīng)不適合人類居住,小偉,要不,你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吧!
凝望窗外,我說,姐姐,估計臺風(fēng)馬上要來了。
五
臺風(fēng)來了,又走了。
伴隨臺風(fēng)離開的,還有劉丹。有一陣,我打她電話,要么無人接聽,要么關(guān)機(jī)。給她發(fā)信息,她也不回。好些天,我整個人心神不寧,焦躁不安。夜深人靜時,我時常想起她湊我耳旁呵氣,故意撩撥我的神情。甚至我希望她像個女巫,從黑暗中跳出來,齜牙啃我肩骨,咬得我遍體鱗傷,都行。
就在我心里將要放下劉丹,某個上午,她的電話來了,那邊默語不言。我知道是她,卻故意說,哪位?
她說,小偉,這么快把我忘了。像是鼓起巨大的勇氣,她又說,前段時間家里出了事,大事,不想牽扯到你,心情也不好,便跟外界徹底斷了聯(lián)系。
劉丹的解釋點燃我心中的火把。我說,啥事?
她說,不想跟你講,家丑。
我說,劉丹,你拿我當(dāng)外人。
她說,我弟賭錢,欠下高利貸,那幫人捉到我弟,要剁他手。
我說,解決了么?
她說,哪有那么容易。
心中的火把越燒越旺。我說,錢的事,那就不是事。我在銀行上班,天天跟錢打交道,這事包我身上。
她說,到你家見面再說吧,可不是一點錢。
掛完電話,我意識到包票打得太早。坐柜臺點鈔,我接連出了幾次錯,不是鈔票數(shù)多了一張,就是鈔票數(shù)少了一張。我想早點見到劉丹。一下班,我似只春天發(fā)情的野兔,一路歡快地趕回家,等待母兔前來交配。
泡了杯咖啡,坐沙發(fā)榻等劉丹。她遲遲不來。
白天將要黑盡時,劉丹來了。我抱住她,拿臉貼她的臉。我臉是熱的,她臉是冷的。她說,小偉,現(xiàn)在我沒心情。我說,錢的事我來想辦法。她說,一百多萬,不是小數(shù)。我感覺到,我臉頰溫度降了,變成冷臉。劉丹突然箍緊我,趴我肩頭,嗚嗚嗚哭起來。邊哭邊說,那幫人,那幫人什么事都,都干得出來,他們要剁,剁我弟手。我說,我來想辦法,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事情總會解決的。劉丹說,除非出現(xiàn)奇跡。我說,我姐曾經(jīng)告訴我,只要相信存在奇跡,說不定它就會到來。
其實我也沒多大辦法,那筆錢不是小數(shù)。抱住劉丹時,我想了兩套方案:一是找姐姐借錢;二是找銀行“借”錢。若姐姐那搞不定,也就只能走第二條路。沒人知道,我家里抽屜放一堆關(guān)于銀行劫案的新聞報道,這些都是我到銀行工作后,平時收集的,當(dāng)中有一則“第一國家銀行劫案”至今是個謎團(tuán):一九七七年十月七日,位于芝加哥的第一國家銀行(First Nation Bank)準(zhǔn)點下班,一名銀行工作員將四百萬美元的現(xiàn)金放進(jìn)錢箱,并且存進(jìn)了銀行的金庫。金庫有重兵把守,巨大的鐵門本來也可以將一切壞人拒之門外。不過當(dāng)銀行職員再次打開錢箱時,錢沒了,不過不是全沒了,在清點后,銀行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百萬美元,也就是重達(dá)八十磅的現(xiàn)金憑空消失。FBI在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根本沒有強(qiáng)行入侵的痕跡……
劉丹趴我肩頭哭得一抖一抖。我說,別哭了,我有辦法。我將兩套方案告訴劉丹。她說,為什么不找你姐夫?
我說,孔鐵軍,我姐跟他離婚了,扯不上。
劉丹說,小偉,你愛我么?
我說,愛,當(dāng)然愛。
劉丹說,愛不是掛嘴上的。
我說,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劉丹說,真的?
我說,決不摻水分。
劉丹說,有人想綁架孔鐵軍,但他疑心重,很難找到機(jī)會下手。
后背浸出一身冷汗。我說,這事我?guī)筒簧厦Π桑浚?/p>
劉丹說,小偉,你只負(fù)責(zé)想辦法,約他出來,其他一概不管。那幫人說,辦完事,我弟欠下的高利貸,可以一筆勾銷。
我說,這事,我得想想。
劉丹說,他們只求財,不害命。
然后她把我箍得更緊了,嘴巴湊到我耳根呵氣,很快我招架不住,依了她。但我沒告訴她,孔鐵軍夜里睡覺,枕下會擱一把手槍。
六
我從報紙上看到新聞,孔鐵軍公司仍在和另兩家房地產(chǎn)公司爭奪龍城區(qū)地皮。大約他很忙,我在電話里跟他講姐姐的事,請他抽空看姐姐,他遲疑兩秒,但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按照劉丹告訴我的那幫人的計劃,孔鐵軍肯定沒聽到姐姐講外星人帶她走的故事,也沒能看到那臺向外太空發(fā)射信息的鋼面機(jī)器。他在姐姐居住小區(qū)的地下車庫,應(yīng)該是剛泊好車,就被那伙人劫走,轉(zhuǎn)到隱秘之地。
孔鐵軍失蹤了。
坊間傳言,有人說他被前妻用利斧砍死,也有人說他被綁架,生死未卜。那段時間,我似只熱鍋里焦躁的螞蟻,隔一會便聯(lián)系劉丹,問她,孔鐵軍呢?他怎么樣了?什么時候放他回來?劉丹說,快了,放心。她有時接我電話,有時不接。我想,她大概煩我隔三差五找她打探消息。那段時間,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等待總是漫長。
劉丹約我時,我猜事已塵埃落定。我和她端坐咖啡館,她喝拿鐵,我喝摩卡。她突然說,小偉,我覺得你像一個人,一個英國演員。
我說,誰?
劉丹說,憨豆。
又說,但你長得比他帥。
我清楚,她這不是夸我。我說,你也像一個人。
她說,誰?
我說,蒼井空。
隔幾秒她才反應(yīng)過來,蒼井空是日本AV女優(yōu)。她將桌面紙巾揉成一團(tuán),砸我頭。她說,我才不是蒼井空,我是川島芳子。轉(zhuǎn)瞬間,她神情黯淡下來,壓低聲音說,小偉,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孔鐵軍死了。
我心一沉。
僻靜的咖啡館沒其他客人,男女店員無所事事站吧臺玩手機(jī)。劉丹說,那幫人說必須讓我倆上他們的船。
我說,我們本來就在一條船上。
她說,孔鐵軍的尸體,得由咱倆處理。
心又一沉。我想起美國導(dǎo)演科恩兄弟拍過一部電影《冰血暴》,嗜血的兇犯拿絞肉機(jī)處理尸體,但我沒告訴劉丹。我說,那怎么辦?
她說,都走到絕路了,這事由不得我們。小偉,我不該拖累你。
我說,別拿我當(dāng)外人。
最終我倆商量好處理尸體的辦法,半夜開車到椰城高速公路,找個偏僻路段,將尸體掩埋路邊。天空掛一輪殘月,我拿把鐵鍬,顫抖雙手,挖出一道淺坑,將包裹尸體的拖箱埋入坑內(nèi),再蓋爛泥遮擋。做好一切,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單手抖,腿也在抖。返程路上,是劉丹開車,她倒顯得比我冷靜。那天夜里,我和劉丹仿佛把靈魂交給了魔鬼,在床上、地板上、馬桶上,瘋狂做愛。我以為從此以后,這件事會把我和劉丹捆住,一起終老。
我想錯了。
不久,劉丹在我生活中徹底消失,電話先是關(guān)機(jī),后是停機(jī)。我再也聯(lián)系不上她。偶爾,我會想起她,想她到底有沒有嗜賭的弟弟,想孔鐵軍的死,是否跟他爭奪的那塊地皮有關(guān)。我也會想姐姐,她的等待、她的希望。
后來我患上強(qiáng)迫癥,每個星期,我會夜間開那輛黑色漢蘭達(dá),滿城轉(zhuǎn)悠,再轉(zhuǎn)入高速,將車停泊埋尸地段。路上到處都是風(fēng),眼前一團(tuán)漆黑,我從褲兜掏出紅雙喜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猛吸。然后再點一支。待兩支煙吸完,我駕車離開,一路將車駛向更深沉的黑夜。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