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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醫(yī)生的日常手記

      2017-06-15 22:57:09藍燕飛
      鴨綠江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麻疹蚊子孩子

      藍燕飛

      麻疹這個病

      人生下地,吃五谷雜糧,經(jīng)風沐雨,患病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就如麻疹,早年間,算得上是人生必修課。出疹的雖多是八月以上幼童,但孩提時不出,長大了,甚至年老了,還是躲不過,終要出一回,出了這一回,才算是完整人生。這是鄉(xiāng)村公認的經(jīng)驗和道理,在醫(yī)學上也說得通。麻疹作為一種傳染病,沒有免疫力,始終是易感人群。而獲得免疫力的唯一途徑,是出一次麻疹。出得順暢,不過在密不透風的屋子里躲幾天,熏幾天亦香亦臭的楓樹球,喝幾碗又黑又濃的苦湯藥,即可獲得鐵甲鋼盾,麻疹的箭矢再也無法穿透;出得不順,小命難保也是有的。

      有一年,大妹與二弟同時罹患麻疹,都是高燒合并全身的疹子,二弟的疹子顏色紅艷,大妹全身卻是紫中帶黑。一般來說,疹子黯淡預(yù)示著某種風險,父母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偏向了大妹,但紅疹子的二弟燒著燒著燒成了肺炎,是麻疹最嚴重的合并癥之一,中醫(yī)父親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終告不治。小小的臨時拼湊的木板箱裝著小小的身體,父親的三徒弟,拎著鋤把,一個人把木箱埋到了世山上。世山上的墳好多啊,栗子樹也多,茶葉樹也多,栗子樹高大俊朗,茶葉樹嬌小玲瓏,還有紅艷艷的映山紅,紫嘟嘟的野草莓,是天然的游樂場,一撥一撥的孩子在此流連、玩耍,那些低矮的墳堆、散亂于野的腐爛的棺材板,也無法阻擋快樂的奔跑。

      二弟躺在一棵栗子樹下,還是少年的大哥曾經(jīng)帶著我去過一次。他的肩上扛著鋤頭,鋤頭把上掛著一只竹箕,竹箕里裝了什么?竹箕里一定裝了東西,焚化的紙錢還是一些吃的?我完全不記得了。

      二弟剛過周歲,還沒學會花錢,他能吃的東西也不多。關(guān)于這個孩子,我在別的文章里談到過。所以再次提起,是那些痛點一直在,它蟄伏在體內(nèi),就像老傷,一遇陰雨,開始發(fā)作。這件發(fā)生在我六七歲時的事情,如一只燒紅的熨斗,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個永難復(fù)合的傷疤。

      此痛綿綿,此恨難消。

      恨的自然是麻疹。

      好在現(xiàn)在的孩子很少出麻疹了。不出麻疹并不是麻疹已經(jīng)絕跡,而是疫苗普及了。孩子們可以通過接種麻疹疫苗獲得免疫能力。

      我國政府早在本世紀初,就向世界衛(wèi)生組織承諾,要在2012年消除麻疹。

      實際情形卻沒有那么樂觀?,F(xiàn)在是2016,麻疹不僅未被消除,反如農(nóng)閑時節(jié)慪的火堆,雖然看不到明火,但內(nèi)部灼熱,風一吹,火星四射。

      疾病是上帝派來的殺手,與人類如影同行。一只蚊蟲、一泓靜水,甚至須臾不可缺少的空氣,都可能是它的藏身之地。可以說,漫長的人類史,也是與疾病的斗爭史,雙方斗智斗勇、此消彼長,還真看不出誰是勝利者。連感冒這樣的小病,誰敢大剌剌夸下海口,說能消滅它?

      但麻疹確實是可以消除的,至少在理論上可以。前提是每個孩子都能及時接種疫苗。

      而每個孩子是否都能如國家所愿按時接種呢?

      作為一個老疾控,對此有著太多的無奈和感慨,有些話,如鯁在喉,卻不知道如何說出來。

      因為疫苗的介入,麻疹的發(fā)病率確實大大降低,但零星的病例一直有。前些年,國家有個標準,麻疹發(fā)病率必須控制在十萬分之零點五,銅鼓十四萬人口,算下來連一個都不到,應(yīng)該是零病例,讓人不郁悶都不行。不知道上面到底要什么,科學還是數(shù)字?如果是前者,他們肯定清楚傳染病的傳播與流行規(guī)律。清楚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感人群,三個環(huán)節(jié)只要有一個沒做好,就難以阻斷疾病的傳播。就如麻疹,作為傳染源的麻疹病毒一直存在,它的傳播途徑是飛沫、空氣,人類唯一能夠掌控的是保護易感人群。而這點做得到底怎么樣?是否有一本清晰的賬?如果要的是后者,不過游戲耳,數(shù)字游戲在我們國度,個個輕車熟路,游刃有余。

      麻疹等十幾種疫苗早在2008年列入國家免疫規(guī)劃,作為民生工程,是免費接種的。按說,所有的適齡孩子都可以完成。但是(又是但是,生活中但是多了就是無奈多了,多少是非都是從但是而來),但是,不少家長不帶孩子來,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雖然可以電話催、可以上門請,但收效甚微。一般來說,需要上門的家長都是油鹽難進,軟硬不吃的。話說重一點:帶孩子接種疫苗是父母的責任與義務(wù)。他一句話甩過來,堵得你透不過氣:接種證上明明白白寫著:接種自愿,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說輕一點,更是水過鴨背,毫無用處。

      這樣的家長十個里頭總有二三,其他的滿打滿算,接種率最多也就70%。

      分析起來,這不來有很多原因。首先是家長的老觀念,別看現(xiàn)在都21世紀了,還有不少家長振振有詞:“我們小時候一針都沒打過,現(xiàn)在不活得好好的?”除此之外,五花八門的借口還很多,孩子老生病啦,路途遠啦,沒時間啦,甚至天總落雨……當然,導(dǎo)致接種率低,衛(wèi)生部門也難辭其咎。這幾年,疫苗的問題出得不少,從生產(chǎn)廠家、運輸、管理、接種,各個環(huán)節(jié)似乎都有漏洞,弄得人心惶惶。本來好好的孩子,打一針,打出了問題,誰還愿意冒這個險(接種疫苗不像救命,那么緊急必須,至少看起來如此)?他不相信你,信任缺失,就難辦了。而這個問題,又不是靠抓幾個人就能夠解決的。就像一個病入膏肓,全身潰爛的人,你指望通過截肢挽救他,有多少勝算?

      疫苗關(guān)乎人的生命,應(yīng)該不是普通商品,但疫苗確實成了商品,在一個匆匆出臺的管理辦法引導(dǎo)下,可以自由流通,疫苗販子應(yīng)運而生。就如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權(quán)力利益的勾結(jié),貪婪的本性,監(jiān)管的不力,如此情境下,發(fā)生什么都不足為奇。

      我們身陷其間,自然要咽下一些難咽的東西,胃腸消化不了,最終成為橫亙在大地上的一塊結(jié)石。

      消除、消滅某種疾病,實在是個美好的愿望。

      一個美好的愿望從產(chǎn)生到達成,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段漫漫長路,只能一步一步踏實地踩在大地上,才能抵達。偷懶惜力、急功近利,想借助現(xiàn)代工具像飛機啦、火車啦、汽車啦,甚至腳踏車,都是欲速則不達的最好注腳。

      因為疾病枕戈待旦、虎視眈眈、見縫插針,隨時可以打一個反擊戰(zhàn)。

      一男童剛學會走路,被麻疹盯上了。他的接種證,如貧瘠的荒野,稀稀拉拉,只接種過兩針乙肝疫苗,應(yīng)該八個月接種的麻疹一欄,自是空白的。孩子發(fā)了已經(jīng)不是每個人都要發(fā)的麻疹,父親免不了埋怨祖母,說為什么連預(yù)防針都不帶孩子打?祖母一臉委屈:打不打不都得聽你老婆的?

      終究是孩子遭罪。

      絮絮叨叨的祖母心疼死了,牙齒打落了,卻咽不進肚子里,哽出一句話:肯定是傳到貴州人的。

      貴州人是她家的房客。這些年,走的人家不算少,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超出了想象,真正是一貧如洗。狹小的空間,一張床占據(jù)了大部分,沒有櫥柜,也沒有箱子,一根橫貫兩墻的鐵絲,掛滿了棉的、單的,長長短短的四季衣裳。二十六的女人,卻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五歲、四歲、三歲、兩歲,像樓梯一樣。四個孩子都是臟兮兮的,面目不清、頭發(fā)打結(jié)、衣衫襤褸,土豆一般在地下滾,他們光腳踩在春天微涼的地上,小小的腳板蒙著污垢。

      母親說,兩個大孩子在浙江打過預(yù)防針,小的就沒打了。她說:我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我看到唯一的桌子上有一只電飯煲、一只電磁爐,原來這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不僅是臥室,還是廚房。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電飯煲冒著熱氣,走過去,開蓋看,卻只有半鍋半干半稀的爛粥飯,地下一只臉盆里幾根已經(jīng)開杈的野蕨苗。

      女人說,這是他們一天的菜。

      她的男人到山上干活去了,摸黑才能回來。山上的活都是吃苦受累的重活,但據(jù)說一天能夠有兩百多元的收入。兩百多元,一家六口的吃應(yīng)該不成問題。

      女人說,今年雨水多,攏共就沒晴過幾天,男人又沒有什么手藝,別的錢賺不到。自己被四個孩子絆住了腳,也干不了什么。

      而且,除外吃,他們總得有些別的花銷和打算。孩子們眼看著大起來,一張床就不夠了,屋子也太小,四個孩子還要上學。

      女人表情平靜,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只在說出那句話時臉微微發(fā)紅,那句話讓人心酸。我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拿不出一分錢,她就不敢走進公家地。經(jīng)歷過兩個大女兒的接種,她知道,預(yù)防針有的免費,也有的是自費的,自費的二類疫苗最便宜的也要幾十元,雖然是自愿的,但醫(yī)生每回都會問,打還是不打?就像老被人追著問,有錢還是沒錢?她覺出了尷尬丟臉?,F(xiàn)如今,她又添了兩個兒子,她拿不出一分錢了,索性不打了。

      某幼兒園一幼兒因為高燒,全身出疹,臨床診斷為麻疹,經(jīng)實驗室采集血樣、咽拭子,確診為麻疹,已經(jīng)住院治療。

      處理措施其實很簡單,隔離治療,對密切接觸者開展查漏補種。查漏補種,顧名思義就是發(fā)現(xiàn)并補上漏洞。但是問題來了,班上五十多個幼兒,接種證上赫赫然全部接種過麻疹疫苗。就是說,沒有漏種者,按說,沒有漏洞是好事,但面對這樣的好事,誰都高興不起來。

      為了提高接種率,國家也是想了一些法子的。新入園、入學的兒童必須提供合格的接種證,發(fā)現(xiàn)未種、漏種,及時補上??上ё詈米詈蟮囊坏婪谰€,在偏僻的地方依然形同虛設(shè)。按規(guī)定,如果沒有接種證,沒有疾控部門的接種合格的大紅章子,是不能到學校、幼兒園報到的。但是,現(xiàn)在私立幼兒園如雨后春筍,能不能生存,生存的好壞,全在生源的多寡。為了在生源戰(zhàn)中立于不敗之地,什么花樣都想出來了,包括接種證改為入園入學后再查。關(guān)卡的作用消失殆盡,能夠做的唯有一針一針對照,漏種的先填上,然后發(fā)出補種通知,但能不能落到實處?落到實處的占幾成?誰也不知道。

      說起來國家對疫苗接種也是重視的,從省到市,督導(dǎo)、檢查層出不窮,但萬變不離其宗,有一個硬指標是不可或缺的:接種合格率90%以上。就是說,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全程免疫才算合格。全程免疫包括十五種疫苗,二十三針次。大城市我不知道,如果以縣為單位,恐怕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達到要求。怎么辦?首選當然是該接種的孩子都能來接種,于國于民于自己的職業(yè)良心都是再好不過,但皆大歡喜的事情哪里有?

      主觀為僅存的一點職業(yè)操守,客觀為孩子,單位每年都要組織三次查漏補種活動,傾巢出動,聲勢浩大,卻收效了了。我們采取的是笨方法,挨家挨戶上門。現(xiàn)在的住宅樓越建越高,一天下來,也是腰酸腿疼的。一件事情做多了,做久了,自然積攢了些經(jīng)驗,上樓前個個仰天瞭望,看看哪家晾有孩子衣裳,再上。雖然如此,吃閉門羹白跑的事情還是免不了。而且家長的態(tài)度雖談不上有什么敵意,不合作卻是家常便飯。他以為找上門去的總沒好事,也是,這些年上門最多的是計劃生育,要不就是收這費那費,甚至拆你的房子。他不相信,你會有如此好心,完全為了他的孩子。如果家長抱著孩子在樓下玩,你說再多的話,都是空話白話,他只一句:樓太高,不愿爬。干凈利落、理直氣壯。如果父母在玩牌,更是懶得理你。那臉色是真的難看,冷語是真的難聽:自己的孩子自己會管。言下之意,我們?nèi)嵌喙芰碎e事情。

      他不來,檢查要來,做不了實事,那就做點對付檢查的事,活人哪能夠被尿憋死?

      其實檢查者也心知肚明,在他心里,或許根本不希望查出什么問題,查出問題來,一層一層都難交差。因為多數(shù)縣都已經(jīng)通過了國家90%的達標,現(xiàn)在突然說,接種率不夠,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弄來弄去,孰真孰假,真真假假,神仙都辨別不了。國家花了那么多的錢,到頭來卻是一筆糊涂賬,連真實的接種狀況都是一攤渾水。

      一個不切實際的指標,除了逼人作假還能起到什么作用?

      其實要掌握真實資料也并非不可能,只要去掉那個硬指標,只要不設(shè)那個脫離實際的指標,那看到的山或許就是山,水可能就是水,水落石出的基礎(chǔ)上,有的放矢提出建議,反而能夠起到真正的督促作用。長此以往,接種率慢慢就上去了。

      這樣簡單的最基層的醫(yī)生都能夠想到的道理,上面那么多的博士、碩士,怎會不明白?莫非他們以為所有數(shù)據(jù)都真實可靠?假若他們相信了自己看到的,那么有些政策就是在“山在虛無縹緲間”“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情境下出臺的。假若他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只是眼一閉,大筆一揮,不是更加可怕?

      更糟的是這樣的指標不止一個,也不止一個行業(yè)。

      因為身處這樣的大環(huán)境,所有的人都陷在深深的淤泥中,無力自拔。虛構(gòu)不再僅限于小說,所謂現(xiàn)實比小說更荒誕,誰都不需負責,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沒有誰為此不安,更沒誰為此買單。

      最后吃虧的還是我們的孩子。

      基層接種機構(gòu)其實是有苦衷的,我們自比是個放牛伢子,上面揮動著手里的長鞭,在放牛伢子的身后、頭頂吆喝,生怕放牛伢子偷了懶,這本來也沒什么錯,但是那只牛是否也要管一管?牛不吃草怎奈何?草地怕也要看一看,是不是水美草肥,若是地上竟沒有草,只是一片荒野,放牛伢子再怎么賣力,這牛也是放不好的。

      唉,說這些有什么用?眼下火燒眉毛,那一班的孩子,誰有好法子甄別哪是真正接種過的,哪是漏種的?

      那些漏種的孩子極有可能傳染上麻疹,或許已經(jīng)傳染上了,只是還在潛伏期,沒有發(fā)作而已。他們又將成為新的傳染源,向更大的范圍擴散。發(fā)展下去,卷土重來的麻疹來一個暴發(fā)流行,也是完全可能的。

      捕蚊記

      單位今年有個登革熱項目。登革熱是登革熱病毒引起的一種急性傳染病,一般流行在熱帶地區(qū),通過蚊子叮咬傳播,可以導(dǎo)致內(nèi)臟大出血。全球每年感染者超過一億,將近半數(shù)的感染者無治身亡。

      單位主要提供發(fā)熱者的血清及蚊子樣本,供省、國家疾控中心研究用。

      西斜的落日經(jīng)過一天的燒灼,變得十分柔和與艷麗。仰頭看,彤云鑲金,群山沐浴在晚照夕光中。

      傍晚七點,天還是明亮的,夜幕遲遲不肯落下。

      第一次去捕蚊,不免有點興奮。中國疾控中心的李博士在暑氣漸消的黃昏向我們示范如何使用捕蚊器。捕蚊器簡單而原始,已經(jīng)使用了幾十年,但據(jù)說效果不錯。我看著手里的玻璃管,一個長約一尺左右的圓柱體,頂端向內(nèi)凹陷,底部有一小孔與橡膠管相連。用起來也挺簡單的,頂端罩住目標,在橡膠管那邊吸一口氣,那只蚊子基本逃脫不了被捕獲的命運。

      大家都有點躍躍欲試的架勢,好不容易天黑了下來,兵分幾路立刻出發(fā)。專家們雖然來自城市,卻比我們更知道蚊子的藏身之處。已經(jīng)提前布置好,目標是豬圈或牛棚。但牛欄與豬圈卻比我們想象中的稀少。記得小時在農(nóng)村,家家都養(yǎng)著一頭乃至數(shù)頭的豬,現(xiàn)在卻滿不是那么回事。十戶人家只有三兩戶養(yǎng)豬。原因當然是養(yǎng)豬不劃算,買一頭仔豬要五六百塊錢,而賣一頭肥豬獲利不過千元,還不能有一點閃失,不能發(fā)生意外與疾病。養(yǎng)豬既然成了一項高風險作業(yè),養(yǎng)的人自然就少了。出乎意料的是牛欄也少,基本是六七戶人家共養(yǎng)一頭。我們先到一戶路邊的人家,牛欄空空如也。原來牛還在河灘上。不由暗自笑起來,覺得牛不僅憨厚,有時也像個頑皮的孩子,但再怎么貪玩,不回家的原因恐怕還是主人對它不夠盡心吧。

      一行人,只得繼續(xù)往前走。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但天并不是黑得嚴絲合縫,依然有熹微的光芒,群山的輪廓隱約可辨,那些散落在大地的燈火微弱而溫暖。它們與天穹繁密的星辰遙相呼應(yīng),令人心生感動。

      小路長滿了野草,如一塊隨地逶迤的氈毯,走在上面非常柔軟。鄉(xiāng)村如此靜謐,它是一個奇特的吸收器與放大器,電視的聲音好像已經(jīng)被大地吸收,而蛙鳴與蟲聲卻被無限放大,它遙遠而真切,觸動著我們最柔軟的情思。

      渡過一座小木橋,又走了大概兩百米,一幢黑黝黝的房舍佇立在野地里,走近前去終于見到了一頭牛。這是一頭黃牛,身量不大,當五六只手電齊刷刷地指向它,它的眼里射出了詫異的光芒。但牛是個沉默的家伙,似乎有著良好的教養(yǎng)。它貼著墻壁站在那里,未發(fā)一聲。

      當然這并不是真正的牛欄,而是一所廢棄的房屋。門窗俱無,完全是敞開的。門前禾場上有兩棵不辨面目的樹,幾根曬衣服的竹架,還有一只接收電視信號的“鍋子”,主人卻不知去向。

      一頭牛站在黑暗中,看到幾個陌生人,連動都懶得動一下。這頭冷漠的牛卻讓我們大喜過望,因為牛的身上叮滿了蚊子,墻壁上密密麻麻也是蚊子。一群人涌進去,沒驚動牛,卻把蚊子嚇得到處亂飛,在手電的光柱里恰似漫舞的塵埃。

      牛的腳下,牛糞堆積有十幾公分高,一股難聞的臭味彌漫不散。我們都腳穿雨靴,雨靴清一色男式,我34碼的腳套進去空空蕩蕩完全找不著北,走起來好像醉酒一般每一步都不能踏實地踩在大地上,十分吃力。因此當李博士說,這里留兩人,其余的繼續(xù)往前走時,我要求留下來。同時留下來的李博士很有敬業(yè)精神,他毫不猶豫地踩進牛糞里,土生土長的我腳步卻有點猶疑。我選擇了相對干凈的地方,也開始工作。蚊子確乎不少,但也有自己的智慧。手電的光亮或許還有人發(fā)出的迥別于牛的氣味,讓肆無忌憚的蚊子變得謹小慎微起來,停留在墻壁上的蚊子越來越少,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而看似簡單的捕蚊真正做起來并不輕松,左手持捕蚊器,右手舉著手電,嘴里還含著一截橡膠管,時間一長,肌肉開始不合作,面部的、左手的、右手的,一齊酸脹起來。

      幾只花腳蚊子把我弄得手忙腳亂,它們狡猾而可愛,所謂的停留完全是蜻蜓點水似的,在它們眼里,一個穿得怪誕的人,也許是十分可笑的。它們愿意和這個半老的人玩一玩游戲。那一面陳腐之墻麻麻點點,蚊子在手電光暈里穿梭往來,我身無雙翼,無法和它追逐嬉戲。再說,我還沒傻到和幾個小蚊子較真、治氣,懶得理它。放過這幾只,照樣可以捕獲別的傻一點的蚊子。這面墻壁我已經(jīng)來來回回地搜尋了好幾遍,每一次都不會落空,已經(jīng)有數(shù)以百計的蚊子成為我的囊中物。按要求,我們抓捕的對象是伊蚊,但是,十幾分鐘的速成培訓,收效甚微。加上手電的光亮十分有限,我無法準確地辨認它們。因此,一網(wǎng)下去,伊蚊也好,按蚊也罷,我照單全收。對蚊子們而言,今夜的墻壁就是戰(zhàn)場,彌漫著酷烈的硝煙。除非它們不停地飛翔。而一只蚊子的飛翔時間非常有限,它不得不依靠墻壁,作飛行間的短暫停留,這熟悉的沾滿了滄桑煙塵的墻壁,卻在這個晚上出賣了它們,成為蚊子們的墳?zāi)?。當然如果它們再聰明一點,把疲憊的翅膀落在更高一些的地方,它們的命運完全可以改寫。

      兩只蜘蛛,一上一下地趴在那里,和不停地起飛與降落的蚊子相比,它們實在太安靜了。一動不動,對身邊的人蚊角逐視而不見,一些陳年的細小的蛛絲破絮般在夜風中舞蹈,好像是蜘蛛的住宅廣告。好幾次,我將捕蚊器對準了它們,只要深吸一口氣,蜘蛛頃刻命喪黃泉。但蜘蛛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防范,它從容、無辜的樣子,讓我頓生惻隱之心,因此到了最后關(guān)頭,還是松開了手。

      松手與捕獲都是一念間,它們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對一只蜘蛛或者蚊子,卻是生或者死的大事情。不過我們對比自己弱小的動物忽略久矣,要想平等地對待它,絕非容易的事情。對一條蟲子,我們首先需要甄別的是,它到底是益蟲還是害蟲?我們完全把人類自己當作了自然的主宰,以自己的好惡功利地對待那些弱小之物,很難把它當成一種與人類平等的生命。

      轉(zhuǎn)念又想,平白無故誰愿意跳到牛糞里去抓幾只蚊子呢?而且抓蚊者有博士、專家。還不是因為蚊子充當了某種不光彩的角色。

      但蚊子也許只是依照自然法則,度過一生。至于光彩或不光彩不過是人類強加給它的定義,和蚊子本身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

      房子比人更不經(jīng)老,當我踏進永寧街111號,看到當年鮮亮的紅磚外墻,已經(jīng)被風雨剝蝕得面目全非:勾縫的白水泥脫落后,墻面顯得凹凸不平,背陰處的青苔,如一塊塊頭癬。

      這幢建于上世紀80年代初的建筑,外面看一個整體,卻是由四棟獨立的房子組合而成。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有點像四合院。

      剛結(jié)婚時,我曾落腳于此。這是銅鼓房產(chǎn)局建的第一棟三層樓房,坐落在飽經(jīng)歲月滄桑的老街,被一片灰撲撲的低矮的木板房簇擁著,宛若一只美麗的鳳凰。里面的住戶多為教育、衛(wèi)生部門職工,算得是個體面的住處。

      我在這里住了兩年多,熟悉它的每一角落,今天走進它,卻陌生得心驚。只見墻面上的斑點如老態(tài)龍鐘之人喘息間不停地咳嗽噴出的穢物,院子里靜悄悄的,樓與樓間拉著的鐵絲上掛滿了衣裳,陽光下,一地碎影亂舞。

      眼前的老邁與破敗,記憶里的鮮亮與活力,彼此觀照,卻難以替代與復(fù)返,讓人徒生感傷。在歲月面前,人與物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一樓的住戶門前,一截明溝,里面汪著半尺深的水。水為人家排出的生活污水,是孳生蚊蟲的好場所。彎腰細看,水里一團團浮游物,正是我們要找的幼蟲。

      還是那個登革熱項目。這個項目已經(jīng)做了好幾年,除了捕蚊,還需要入戶調(diào)查。入戶調(diào)查說起來簡單,只需要登記住戶家里有無囤水的缸、池、桶、盆,并把長有幼蟲的陽性數(shù)標明即可。但是,這年頭,騙子橫行,騙術(shù)五花八門,人們的警惕性自然比較高,不會輕易放人進屋。因此,每敲一次門,我們都要介紹自己,說明來意,得到主人首肯,才去旮旯角落察看。

      烈日當頭,上午九點已經(jīng)熱浪灼人。我與C卻都興奮起來。明溝一目了然,自然比挨家挨戶敲門費盡口舌來得簡單和痛快。

      我們頸脖上掛著單位的工作牌,手里拿著紙筆,一段一段看過去。有人從屋里出來,關(guān)切詢問,結(jié)果引來了更多的人,很快把我們圍在了中間。

      這些人,多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們七嘴八舌,不過,我還是弄明白了。原來溝里的水排不出去,時間一長,自然臭了。蚊子成團,蒼蠅扎堆,家里老鼠躥上躥下,也不怕人,晚上睡著了,敢咬人。

      我說,你們向房管局反映過嗎?

      反映不頂用。都反映好幾次了。房管局收房租挺上緊,要他們解決問題,就難嘍。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好幾年了,一直老樣子。

      那你們每月交多少房租?

      一個平米兩塊五。

      我忘了當初的租金是多少,但我知道這里的房子大的不過五十多平方米,最小的只三十平方米。兩塊五一平方米的租金,已經(jīng)算是很便宜的。

      他們也深知這個,一說租金,就笑起來。說,租金倒便宜。不過,一碼歸一碼,不能因為租金少,就不管不顧。

      我環(huán)視四周,除了一截明溝,一條出腳門路,一樓住戶每戶都搭了個簡易棚子,材料有木板的,也有磚混。顯得擠擠挨挨。

      以前的那種疏朗有致蕩然無存。

      一個穿著花綿綢衣褲的大媽說:同志,你們一定要幫我們反映反映。你們看看,家家門口的溝都積著水,肯定是哪里堵住了?,F(xiàn)在是晴天,積水還少,下大雨,溝里的水都滿出來,流得一地,流出來的水,那個臟啊,你想,都漚臭了的,爛布頭啦、衛(wèi)生巾啦、菜腳啦,有次還有個死老鼠。

      我們只能點頭。這個頭點得帶點欺騙的性質(zhì)。我們和他們一樣,說的話都是輕如鴻毛,與塵埃一道,不知被風帶往何處。但是,如果連頭也不點,他們又會怎么想?只是點了也白點,這是作不得數(shù)的??隙ㄟ€有人在他們面前點過頭,做出過承諾。但是,點頭與承諾最后都是一紙空文。

      我賠著笑臉,無話找話:在這住多長時間啦?

      一個須發(fā)俱白的老頭,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眼睛,說:上十年了。我們這里都是從林場搬來的。林場說散就散了,田沒一丘,山都賣給私人了,在山里待不下去了。再講,伢崽都在外面呢。

      專心填表的C一直沒說話,這時,問了句,伢崽和你們一起???

      老頭說,伢崽另外置辦了房子,帶兒帶女的,我們也不去吵擾他們。這個房子里住的都是些婆婆老兒,沒見到幾個年輕人。

      旁邊一個矮小的婆婆接腔說:在山里多少好處,空氣好,菜園子里的菜吃不完?,F(xiàn)在,都要在市場買,貴不說,味道也沒自己種的好。

      我和C都沒接話。不敢接話。好像隨便一說,就會引出問題來。而這些問題,又豈是我們能夠搞掂的?

      但是,眼前的團團幼蟲確實讓人不爽。因為誰都明白,只要假以時日,它們就會長出翅膀,在老人們的日子里橫沖直撞。

      艾 滋

      老人站在門邊,他的臉上堆著一層笑,那笑像是貼上去的,有點小心翼翼,似乎風一吹就會跑掉。他張望了一會兒,見魏醫(yī)生在,一邊和他打招呼,卻并不進來。他說:魏醫(yī)生,你出來下。魏醫(yī)生剛走到門口,他就將手里的一個竹篾籃子遞過來:家里沒什么拿的,幾個自家雞下的蛋,你莫嫌少。

      在醫(yī)院,有的病人痊愈后,會送一些自家產(chǎn)的像蜜糖、雞蛋、茶葉、茶油給醫(yī)生以表達心中的感激。但疾控中心的醫(yī)生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魏醫(yī)生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臉一下漲得通紅,他兩手做推拒狀,雙腿往后退,結(jié)果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他一屁股坐下去,扭頭對跟進來的老人說:你先拿申請到鄉(xiāng)上蓋好章,我再幫你送到民政局。老人笑得更厲害,洞開無遺的口腔里,幾顆稀疏的門牙,焦黃焦黃的。他頻頻點著頭:好,好,好,多謝你,魏醫(yī)生。一邊說著,一邊緊走幾步,把手里的籃子放在桌上,拿上申請表轉(zhuǎn)身就走。魏醫(yī)生追出門去,在走道上好一陣推搡,方見魏醫(yī)生空著手進來。

      我笑著說,這老人好生面熟。魏醫(yī)生答:可不,去年冬天下鄉(xiāng)時,我們?nèi)ミ^他家。山背村的老謝。

      哦,怪不得。我一邊點頭,想起那次下鄉(xiāng)的情景,不由感嘆唏噓。

      每年國家都會下發(fā)一些物資:被子、棉衣、雨靴……救濟麻風病、結(jié)核病、艾滋病病人。初冬的陽光軟軟的,綢緞一般,披在大地上,閃閃發(fā)亮。一條灰白的小路,如一根繩子,把我們牽到一棟老舊的房屋前。鄉(xiāng)間現(xiàn)在都在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不管是不是好大喜功,客觀上確實讓鄉(xiāng)村有了新的面貌。集中在村頭的兩排樓房暫且不說,那些散落在山腳、溪旁的民居,通常被粉刷一新,朱紅的大門、雪白的墻壁、黑色的瓦楞,在清澈見底的溪流和蜿蜒起伏的山岡映照下,如一幅畫卷。因此,這棟房子就顯得特別。它在小河的那邊,離群索居,孤獨孑立。

      三幾丈寬的河面上架著三根并排綁在一起的圓滾滾的杉木,亦舟亦橋,它離河面的距離雖只兩米左右,走起來卻晃晃悠悠,有點眩暈的感覺。杉木橋頭,一叢高大的芭蕉樹,闊大的葉片已經(jīng)枯成土黃色,破絮一般掛著。硬化的水泥路止于河邊,過了河,是一條比田埂寬一點的土巴路,路旁倒伏著繚亂的枯草。田野空曠,只有枯黃的稻茬和稻茬間覓食的幾只蘆花雞。房屋在山腳下,寬有三四十米,是個大屋,它看上去頹廢沒落:外墻斑駁,屋頂?shù)耐邏K掉了不少,漏下斑斑點點的陽光,瓦楞上的荒草,在微風中輕搖慢擺。和很多鄉(xiāng)村老屋一樣,它只剩下老邁的軀殼,曾經(jīng)的熱鬧繁華、歡聲笑語隨著搬走的人家去了新的場院,現(xiàn)在它門扉四開,一眼可以洞穿,門內(nèi)和門外的禾場都是空蕩蕩的。沿著爬滿綠苔的階沿,一直走到盡頭,方有了一點人家跡象。透過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一張吃飯的四方桌,桌上一只說灰不灰、說黃不黃的電飯煲。魏醫(yī)生說,老謝就住在這。敲了敲開著的門,大聲問:有人嗎?無人應(yīng)答,卻有一條黑狗汪汪叫著,跑將過來。我們齊刷刷矮下身子,做撿石頭狀,好歹把狗嚇住。等了好一會兒,才見老謝順著我們剛剛走過的來路顛顛地走來,他邊走邊喊:來啦來啦。

      老謝戴一頂灰布帽,圓團團的臉上堆著笑。他說,在對河打牌,遠遠看到家里來人,才趕緊回來。魏醫(yī)生是老熟人了,他問老謝:小謝回來沒?老謝說,已經(jīng)兩年沒回來了。魏醫(yī)生哦了一聲,又說,如果他回來了,要他到疾控中心來一下。民政局明年有個救濟項目,如果沒回來,明年春上你來一下,看能不能報上去。老謝歡喜異常,滿口答應(yīng)。

      我們一行四人,各管一行,平時多是單獨行動,難得一起下鄉(xiāng)。魏醫(yī)生是搞性艾的,聽起來容易誤會,其實就是性病與艾滋病防治,簡稱性艾。

      和老謝拉了幾句家常,放下一床被子和一件棉衣,正準備離開,屋檐下突然出現(xiàn)了一瘦老頭,老謝說是他堂弟。瘦老頭嗓門挺大:你們的救濟怎么只給了他,我沒有?他好歹有個兒子,我是一孤老頭,你們看,我的棉襖都爛出了花。他翻起棉衣給我們看,里子果真爛了幾處,露出黃黑的棉絮。瘦老頭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嘴唇邊鼓起一串白泡泡:你們做事不公平,我們哥倆你看看,誰穿戴得好,誰的膘長得壯。比較起來,瘦老頭確實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而老謝,眉開眼笑,只是膚色不好,又黑又黃。

      被人劈頭蓋腦一頓數(shù)落,我們笑不是惱不得。只得敷衍道:你說得很是,我們一定把你的話帶給領(lǐng)導(dǎo)。

      好在老謝來解圍,他說,別鬧了,這件棉襖你拿去穿。瘦老頭毫不客氣,接過棉襖,氣沖沖轉(zhuǎn)身就走。走沒幾步,卻拐進一扇門去,原來他也住在這里。

      瘦老頭確實也挺可憐的,兩顴聳立,臉頰深深陷下去,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白內(nèi)障完全遮住了,他應(yīng)該還有肺部或者心臟的問題,喘氣如扯動的風箱,呼呼作響。這樣的人,確實需要幫助。我不知道民政部門是如何界定補助標準的,疾控機構(gòu)所謂的救助完全是花拳繡腿,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只是一種安慰而已。

      魏醫(yī)生說,別看老謝笑呵呵的,他其實很可憐。兒子小謝在福建打工期間,感染上了艾滋病毒,已經(jīng)好幾年了。小謝有年回來過年,我見過一面。精神看上去還好,只是言語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讓人生憐。也是,連戀愛都沒談過。小謝說,他認命了。是命里犯女人,要不,怎么只在發(fā)廊找一回小姐,就會惹上這種???他說自己這一輩子是不會有女人了,不能去害人呀,唯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父親。他從小沒了母親,母親去世時,他才三歲,母親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是父親既當?shù)之斈?,一手拉扯大他?,F(xiàn)在染上了這種病,遲早要發(fā)作的,那時父親怎么辦?他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他說,只有努力做,看能不能存上一筆錢,給父親養(yǎng)老。

      魏醫(yī)生說著說著有點動容,眼睛泛紅:艾滋病人個個都可憐。那天的情形,幾年過去了,還記得清清楚楚。

      艾滋病是慢性病,生死并不在一朝一夕。漫長的治療,需要的就是錢,再就是,艾滋病是獲得性的免疫缺失,抵抗力差,營養(yǎng)、休息很重要。營養(yǎng)意味著花錢,休息意味著不能賺錢。

      小謝的生活是我能夠想象的。

      小謝的字典里只剩一個錢字,如何省與如何賺。他又有什么好門路?只能靠著自己不適宜勞動的身體,謀得一碗飯吃的同時,看能不能再為父親留下幾個養(yǎng)老錢。

      作為一個家庭的獨生兒子,他不僅承受著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他的精神又靠什么得到慰安?親情?愛情?友情?他都指望不上。父親已經(jīng)老了;難道還能指望哪個異性會愛上一個窮困潦倒、疾病纏身的人?而工友個個自顧不暇,苦熬苦作,如果知道他染上了艾滋,怕連眼下的安身之地都會失去。

      一個人長久生活在黑暗、寒冷的境地,生活無一絲一毫希望,生命無一丁點溫暖,只有一日一日的煎熬,誰能夠要求他潔身自好,或者要求他在道德上做一個好人?

      小謝很少回來。一個家走出去一個人,汽車、火車,把他帶到遙遠的他鄉(xiāng),正值青春年少,再繁重的體力活也阻擋不住荷爾蒙的汩汩奔涌,它渴望一個出口,而那樣的女人真多呀,那樣的女人看上去真好,她們?nèi)缁鹨话懔脫苤裸露那嗄辍?/p>

      于是這個人再也回不來了,或者回來的只是一具熟悉的軀體,不,連軀體都是陌生的,它已經(jīng)腐壞、變質(zhì),長出了霉斑。

      艾滋病毒不僅侵蝕人的肉體,更容易摧毀人的精神,可以說,艾滋病毒感染者的心理或多或少都出現(xiàn)了問題。

      一妙齡女性,當她得知自己的病情,突然變得瘋狂,與幾百名異性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因她感染上艾滋的將近百人。

      這是真實的案例。這個女人并不是職業(yè)妓女,那些受害者是她的同學、同事、朋友。美貌、青春、歡愉,有時就是一個陷阱。

      掉下去,看似咎由自取,但是萬事皆有因果。

      貪欲是因,疾病是果,惡是因,惡也是果……這起看似聳人聽聞的案例,其實恰恰將人性的丑陋暴露在天光下,讓你我看到。

      事情的另一面是,艾滋病人很難得到公正的待遇,過有尊嚴的生活。

      就說我,一個醫(yī)生,明了艾滋病的傳播途徑,但是如果要我與一個艾滋病者共進午餐、一起游泳,明知道不可能傳染給我,如果可以自由選擇,我依然會說:不。

      人性如果撕開來看,有太多不宜示人、自己也不愿正視的黑色與灰調(diào)。一個人只要沒有害人之心,在道德上似乎就可以毫不臉紅地說自己是個好人。

      古訓多么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做人能夠做到這份上似乎就可以問心無愧,至于如何與自己血緣之外的人建立美好的關(guān)系,如何學會給予,實在是我們所欠缺的。

      面對艾滋病人,絕大多數(shù)的人因為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恐慌,不愿承擔由恐慌帶來的精神壓力,選擇了冷漠、回避,希望借助距離營造一個安全的空間。央視曾經(jīng)做過一期關(guān)于艾滋病人的節(jié)目。有幾組鏡頭是艾滋病感染者走在街頭,隨機要求行人與他握手擁抱。那個帶著口罩的大學生志愿者這樣介紹自己:我是一個艾滋病感染者,你能給我一個擁抱嗎?

      有個女孩先是愣了一下,尷尬地笑笑,然后走開。走了幾步,又返回,張開雙臂,完成了一個她并不情愿的擁抱。我非常理解她。她的反應(yīng)完全是正常人所有的,首先是恐懼,本能地逃離,最后想到了這是拍電視,她對自己即將出現(xiàn)在熒屏上的形象感到害怕,于是才亡羊補牢。

      假若沒有攝像機在場呢?那位志愿者不僅將受到冷遇,恐怕被人怒罵或暴打一通也是可能的。

      那天老謝和我們一同離開。大門依舊敞開,老謝說,家里沒值錢的東西,關(guān)不關(guān)門都不要緊。

      他背著手,微微弓著腰,我注意到他的腳下,一雙舊皮鞋,右后跟已經(jīng)脫了膠,走起來一拖一拖的,過杉木橋時,腿腳明顯地顫抖起來。

      過河,是要繼續(xù)他未散場的牌局。

      老謝說,冬天田地里沒啥活,天天在對岸打牌。

      隨著年紀的增大,我越來越不敢評論他人的生活。不敢說哪一種生活是有意義的,哪一種又是無意義的。

      老謝的內(nèi)心,按我的理解應(yīng)是苦澀、蒼涼的。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傳承香火是人生第一要事,現(xiàn)在他的兒子永不可能給他一個孫子,這是其一。其次,作為一個花甲老人,膝下荒涼,無人承歡不說,他連身上衣裳口中食糧都不夠富余,養(yǎng)老送終都成了問題。但是,看上去,老謝除了有點木訥,倒不算愁苦。

      他樂顛顛地打牌度日,和別的老人似乎沒什么兩樣。

      也是,人總得為自己找點樂子。要不,這日子就太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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