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銳

門診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生存的要求很奇怪，被需求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漸漸懂得這樣一個道理，所有能夠快樂生存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存在就是為了他人。

這對老年夫婦已經(jīng)來門診好多次了，妻子在張羅著，丈夫看上去比妻子要老很多，而且目光有點“呆滯”。兩人七十多歲模樣。很顯然，妻子是陪同丈夫來的，第一次來的時候，妻子曾經(jīng)跟我說過一句話：“陪了他一輩子了，包括他的牙齒，如今要拔了它們，還真有點不舍。”

“我們停服阿司匹林已經(jīng)三天了，遵照你的指示，今天是來拔牙的?！逼拮臃鲋煞蛏狭搜酪?，在她低頭的一瞬間，我看見她黑發(fā)下面的發(fā)根全是白發(fā)，身材矮胖的她頓時讓人覺得很可愛。我突然想起上次，臨走時，她與丈夫已經(jīng)走到門口卻回頭與我耳語：“我先生有點老年癡呆，你千萬別見怪，他其實是個好人。”聽了她的話，我當場有點木然，除了少言外，我并沒有感覺他癡呆的地方。因為很少接觸老年癡呆患者，也知之甚少，于是，我今天便留心起來。

“老先生今年貴庚啊？”

“他七十有五！”

“老先生從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電信局總工程師。”

“能不能讓他本人回答？我馬上就給他拔牙了，我想與他說說話，讓他放松放松?！?/p>

“好吧，就怕他不愿說?！?/p>

“你與夫人是什么時候開始戀愛的？夫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與她是高中同學，一同考進大學，她上的是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我上的是南京郵電大學通信工程系?！?/p>

“哇，你們夫婦還有這等美好的愛情故事?！?/p>

“老頭子，你今天怎么變得這么能說了？孔醫(yī)生，這是怎么回事？”

“孔醫(yī)生，她一定告訴你我得了老年癡呆癥了吧！你不知道，平常在家被她管得死死的，大事小事總是她對，我干脆不說話了，有飯吃，有衣穿便可。哈哈……”

“你……”

“老先生，你這是大智若愚！絕對高！”

“哈哈哈……”

我與老先生都在笑，談笑間，牙也拔完了。我猛然抬頭，發(fā)現(xiàn)妻子正一個人在墻角處抹眼淚。我趕緊奔過去，我知道她曾經(jīng)是位高中政治老師，具有超強概括能力和思維辯解能力，她的口頭陳述能力也一定遠遠超過了她的丈夫，而今天，卻不戰(zhàn)而屈，沉默起來。

“都怪我不好，我不該問他這么多話題。讓你傷心了?！?/p>

“不怪你，是他欺騙了我。害我整天服侍他?！?/p>

“你難道真希望他癡呆嗎？”

“不希望，我哪里希望他癡呆，我希望他永遠不癡呆……”

送走了他們，我心情無比爽朗。沒想到，拔牙居然引出了老夫妻倆的秘密，解開了兩人的心結(jié)，打破了他們的沉寂，此時，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情才重要，情重于一切。

“剩下的牙，等你從南京學習回來，我再來找你，別的醫(yī)生，我不會去看?！崩舷壬R走時給我撂下了這句話，像冬日的暖陽，像夏日的清涼。

妻子在誤認為丈夫老年癡呆的情況下，無怨無悔地服侍他，這難道不是愛情的最高境界嗎？是奉獻，對，就是奉獻。她是心甘情愿的，因為他對她來說就是被需要。這是一種帶有責任的快樂，如同我需要被我的病人需要著一樣。

天空很藍，在這春天里，一切只等著美好的來臨。

（摘自《泰州晚報》2017年3月5日）